第15章 播種機、宣傳隊和宣言書

第十五章 播種機、宣傳隊和宣言書

我喜歡給舅舅寫信,舅舅看過很多書,他充滿智慧。我想舅舅不但理解我的想法,還理解那些我理解不了的想法。媽媽說,我們上下灣十裏八村範圍內,改革開放後隻出了一個到上海複旦大學讀書的高材生,那就是舅舅。

還有,我知道舅舅總是有條不紊,他喜歡把信件都整整齊齊地收拾好。這讓我放心了。在外的人到處流浪,說不定某一天就出事了,就倒下來,然後再也起不來。這些年裏,我看到太多這樣的事。作為盲流,死掉就死掉了,沒有人大驚小怪的,公安會很快把你的屍體收拾走,免得影響社會大眾。雖然我知道如果我也突然死去,媽媽會傷心死的,可是媽媽的傷心永遠無法超出那個村子。如果有一天我沒有了,我的信就是我留下的一切。

給舅舅寫信,把我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告訴舅舅,這不失為一個好想法,也讓我無後顧之憂。今後也許我會把自己的信整理一下,從中找到生活、理想和思想,然後寫。我還是想當作家,像舅舅一樣,雖然舅舅始終不讓我看他寫的那本間諜《致命弱點》,但我認識的能夠把自己寫的東西印刷成鉛字的人就隻有舅舅,我崇拜舅舅。

我不知道寫《盲流指南》算不算作家,但我很喜歡。看到自己編寫的小冊子受到和我一樣的流動民工的歡迎,我就高興得很,並暗暗鼓勵自己再接再厲。

每到一個地方,我都先從老鄉入手,經他們介紹再認識不同省份的人,然後我了解各個同鄉會的居住地和主要從事的職業,我把他們帶頭人的電話也收集起來。另外我還收集諸如便宜的住宿,臨時帳篷、郊區木板屋和垃圾場的位置。每個城市都有適合盲流從事的工作,而每個城市又存在著差異,這些資料對於新來乍到的盲流尤其重要。所謂“盲流”,就是“盲目流動的民工”的簡稱。如果可以提前拿到我編寫的《盲流指南》的話,他們就不是“盲流”了。我把盡量多的資料編寫進《盲流指南》裏。最早使用手抄本,但後來離開北京後,知道手抄本已經不能滿足需要。於是在同樣熱心的盲流朋友的介紹下,我到當地的盜版印刷廠去印刷一些粗糙的印刷本。

那可是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編寫的東西被印刷成書,我太有滿足感了。

每個城市都有盲流,每個地方的盲流中都有和我一樣熱心編寫這些資訊的盲流。所以每到一個地方,找到這些人就非常重要。最早還有些困難,但是不久我就發現,我們盲流其實有自己的通信網絡。我說的是我們自己的“通信網絡”,不要誤會,並不是報紙雜誌,更不是收音機和電視。我們靠口頭相傳,往往一個消息出來後,從西城到東城,從南城到北城,都用不上幾個小時,而且幾乎能通過每一個盲流的耳朵。我們的傳播網就是密密麻麻站在路邊的盲流。那比中央和省裏的電視台更加及時,更加可靠。

《盲流指南》印刷冊數有限,但隻要印刷出來一些,然後免費在盲流集中的地區散發,那麽小冊子中的重要信息就會在短短時間裏傳遍全城,當然我是指全城的盲流,城市人對這樣的小冊子根本不屑一顧。《盲流指南》裏都是關於哪個地區要開發,哪個工廠要開工,哪個地區的下水道總是堵塞,哪個地區的富人最喜歡丟棄有價值的垃圾……廣大的民工越來越喜歡這本小冊子,我就在各地組織一些人固定更新。我在想,有朝一日,也許我可以把《盲流指南》辦成一本雜誌,一本盲流自己的雜誌,一本盲流信得過的免費派發的雜誌!看看現在市麵上的書報雜誌,不是國家國際新聞,就是改革開放的大道理,或者是那些白領人熱衷的一夜情和網戀。沒有我們盲流關心的內容,更沒有關心我們盲流的內容。

當我發現越來越多的民工朋友信任《盲流指南》,並把盲流指南的內容推薦給其他的盲流時,我開始計劃擴大一些內容。找工作,找便宜住處自然重要,但流浪在外的人如何保護自己,如何認清這些城市也不可忽視,特別是對那些剛剛出來的盲流。可是從哪裏入手呢?起先,我教他們如何保護自己的身體,如何回避與城市人和警察的衝突,也就是以前老盲流教導我們的那些。不過後來,我想老這樣也不是個事,全國各地每天都有無辜的盲流死於殘暴和霸道,城市停屍間裏也大多是無名的盲流。我想,這個世界上一定還有些道理我們沒有掌握,有些事實我們沒有能夠認清。但那是什麽呢?我看了那麽多書,又走了這麽多路,如果我認真想,一定可以想出來的。

不久,我想到了我從上海帶出的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這本東西太好了,我讀過好幾遍,都翻破了,每一次看,都有新感覺和引起新的激動。同時我也認識到,為什麽無論是到北京還是上海,城市人都在談論討論這本書,就像媽媽以前珍惜《**語錄》一樣。北京的城市人覺悟特別高,動不動就把憲法拿出來和政府官員講道理。開始我覺得這本《憲法》很陌生,後來慢慢感覺到親切,再後來,我就覺得,這憲法好像也是包括我們在內的。於是我嚐試著把憲法上膾炙人口的句子印刷在《盲流指南》的結束部分,讓盲流朋友在找到工作、找到住地和吃的地方後,也同時認識到我們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在這個國家,至少在憲法上規定,我們和城市人一樣,我們在這個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裏也屬於“人民”。

很多盲流朋友看不懂,但他們都說喜歡。我就納悶,看不懂,怎麽會喜歡?

真是有意思!

就這樣我從一個城市流串到另外一城市,一邊靠打小工維持生活,一邊聯合每個城市熱心的盲流編寫當地的《盲流指南》。幾年下來,我已經編寫了北京、天津、上海、江蘇,湖北、湖南、等多個省市的地方小冊子。這些小冊子對於到當地來找工作的盲流極其有作用,但最讓我激動的是,我現在是一名作家了。所謂作家,不就是寫出東西,寫出東西人家喜歡,就應該是一名好作家。

有機會我一定把這個想法告訴舅舅。舅舅又過了兩個生日了,我都忙得忘記了舅舅的生日。有一次打電話給媽媽,她笑著說,你舅舅大概也忘記了自己的生日,這樣也好,讓他一直認為自己還是四十歲吧!

從編寫南京的《盲流指南》開始,我開始試著把盲流遇到的苦難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結合起來,適當加進一些解釋和自己的認識。例如我會在小冊子結尾解釋:由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賦予了我們盲流和政府官員商人學生們一樣的權利,所以當有人把我們趕來趕去時,我們不必像溫順的受驚嚇的綿羊東躲西藏,我們要學會講道理,講憲法。我特別告誡上海的盲流同胞,上海不光是上海小癟三的上海,上海也是我們盲流的,他們那些規定外地來的民工必須在三天內登記住處,還要交50元押金領取《上海市臨時居住證》的規定是違犯憲法的,他們是要對盲流趕盡殺絕。如果上海當局以維護市容維護改革開放的窗口的形象而驅趕我們時,我們應該手拿憲法和他們講道理。

這算是第一次我把自己的議論寫在小冊子裏,印刷出來的小冊子我都不敢多看一眼,我也有些不安,經常看新聞,看是否真有盲流按照我說的這樣做而被鎮壓了。有時我很矛盾。從最早的盲流指南開始,從寫一些如何避免惹麻煩,如何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到今天,我開始寫一些讓盲流朋友拿起憲法爭取權利的語句。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這些事,我不敢告訴舅舅,我怕他擔心我。再說,我感覺到舅舅雖然也是我們村子出來的,但他受過高等教育,已經成為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城市人,他不會讚同我的想法的。

好幾個春夏秋冬過去了,但當這個春去秋又來的時候,我知道該到福建、廣東等南方去走一走。不過這之前,我要去一趟溫州。

溫州!自從畢業後她離開家鄉後,溫州就在我心中生根發芽了。溫州好像不僅僅是一個地名一個城市,而是有生命力的東西,有時讓我牽腸掛肚,有時讓我傷心落淚,但大多時候卻是讓我感到溫暖。

她叫柳青,是鄰村柳家灣的女孩子,我的初中同學,初中的最後一年,我們兩人同桌。直到現在,隻要我願意的話,一閉上眼睛,她就仍然坐在我旁邊。我仿佛看見她的柔軟的小手在輕輕轉動卷筆刀,我可以緊張而快樂地從她飄柔的長發間偷看她粉紅的小臉……有時,她烏黑的大眼睛會出奇不意地調皮地瞪我一眼,我的臉準會“唰”地一下,立即紅彤彤一片……

同桌一年,沒有說過幾句話,但我在心裏和她的對話,如果寫出來的話,會比所有的課本加起來還要厚。一年後,她沒有考上高中,回到了村子裏。

我帶著對她的思戀和幻想,背著行囊到縣城裏念高中。為了讓她看得起我,為了給她更好的生活,我把對她的思念變成學習的動力。半年後,當我回到村子裏屁股都沒有坐穩,就到柳家灣去找她。我是高中生了,我不再靦腆,我有很多話要同她講,如果可能,我還想告訴她,我為我們兩人計劃的未來。

她的村子空空的,幾乎看不到什麽年輕人,老人告訴我:柳青和村子裏的年輕人一起,出去打工啦。

到哪裏打工?縣城?

不是,老人想了好一會,才說:是溫州,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走了,帶走了我的希望和幻想,隻在我心裏留下一座冷冰冰的城市——溫州!

我沒有心思讀書,讀書是為了未來,現在我的未來都被她帶走了。

我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我想出去打工,走得遠遠的。可是我卻在猶豫再三的情況下,並沒有到溫州,而是到了廣州。我想賺點錢,等自己活得像個人樣時,再去找她。

幾年前,我在廣東東莞失去了一條手臂。我想忘記她,就像忘記那一條失去的手臂一樣,可是我失敗了。她仍然讓我魂牽夢繞,日夜思念。

從無錫坐長途公共汽車到溫州,顛簸十幾個小時,滿車的乘客都疲態盡顯,隻有我,車離溫州越近,就越精神抖擻。

到了溫州後,我直奔他們所在的工廠。盲流之間從來不通信,大家隻有通過家鄉傳來的消息才知道彼此的死活和現狀。當初和柳青一起出來打工的姊妹小霞被傳呼到工廠接待室,見到一條臂膀的我,她吃驚地站在那裏;而當她聽到我是來找柳青時,她就更加吃驚起來。

小霞說,柳青早不在這裏幹啦,她不見家鄉人,我不知道她是否會見你。你打她的手提電話吧!

小霞說完,寫給我一個電話號碼,說自己還在上班,於是轉身就走了,看著她微微佝僂的背,零亂發黃的頭發,想起她剛剛麵對我時的幹枯的皮膚和失神吃驚的眼睛,還有她發啞的幹澀的話,我心裏一陣難受,幾年工廠的苦力,幾乎讓我認不出小霞,她不再是我記憶中鄰村的小霞,不再是初中時秀氣活潑的小霞。

柳青還是初中時的柳青嗎?柳青還是我心中的柳青嗎?我思緒萬千。也許柳青像小霞一樣,多年的盲流生活讓她徹底麵目全非,她早不是我心中的柳青了。那麽我找她幹什麽?我又一想,也許柳青一點沒有變,反而更加迷人成熟了,特別是當我看到小霞抄給我的手提電話號碼時,我知道一般的盲流是不會擁有手提電話的。想到這裏,悚然一驚,也許柳青什麽都沒有變,可是她麵前的我呢?

我還是以前的李昌威嗎?我還是以前和她同桌時的我嗎?

我身上失去了一條胳膊,臉上多了一層塵土和滄桑……那一天在見到她之前,我心裏交戰著,我希望她沒有變化,但又害怕自己的變化會嚇著她;我希望她變化了,但又害怕她像小霞一樣變得讓我感到陌生和害怕……有那麽一刻之間,我想放棄,想趕緊離開溫州,想永遠也不要見她,而讓我心中的柳青永遠陪伴著我到處漂泊流浪,在我軟弱時給我力量,在我痛苦時給我安慰,在我絕望時帶給我幻想……

我想最好的辦法就是躲起來,偷偷從暗處看一眼我心中初戀的愛人柳青,可是小霞又沒有告訴我她上班的地方。最後猶豫再三,我在公用電話亭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

讓我喜出望外的是,話筒裏傳出了那熟悉的我朝思暮想的聲音,帶著嬌美和朝氣。她約我到附近的光明酒店的咖啡廳見麵。

放下話筒,打聽到地方後,我一路小跑趕過去,在酒店門口,我停下來,仔細拉了拉衣褲,拍打掉塵土,小心地把空空地袖筒紮起來,不能讓她第一眼見到的是我空空的袖筒。然後我走進咖啡廳。

她就坐在那裏,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她也一眼就認出了我,因為她馬上站了起來。雖然她燙了好看的留海,雖然她的超短裙讓她看起來高了不少,雖然她的皮膚更加白淨和嬌嫩,雖然她的眉毛更加彎彎,我知道她還是她。我微微向右側著身子向她走過去,然後伸出右手握住她伸過來的手,還是那麽柔嫩的小手!握住她的手後,我說:“我失去了左臂,你不要害怕。”

然後我才慢慢讓自己正麵麵對她,她眼神中一霎那流露出了關心和痛心,在我想開口安慰她時,那關心和痛苦又一霎那間消退,代之的是微微的苦笑和無奈:“我們都失去了很多!”

過後好久我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當時我深情地盯著她,直到她有些不好意思,紅了整張俏臉。我們坐下來,這時我才第一次把眼光從她臉上挪開。她穿的低胸T恤幾乎被鼓脹的胸脯撐破,這讓我極度不安,這麽些年我雖然一直幻想她,但從來沒有大膽到幻想她臉部以外脖子以下的地方。眼前的柳青已經超過了我的想象,她美麗、性感和刺激。

我不是沒有見過世麵的人,我知道……

她彎彎的眉毛經過修整,她的口紅雖然淡,卻隱約可見,她的眼角流露出風情,她把半個白嫩的胸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的超短裙把屁股包得玲瓏剔透的同時,又以其黑色襯托出她白嫩而修長的大腿……

我不是沒有見過世麵的人,其實幾乎第一眼中,我就知道我的柳青是個“雞”。女盲流不是這個樣子,如果想保持這個樣子,如果不想被超負荷的勞動折磨得半死不活,如果不想被風餐露宿折騰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女盲流們隻有一個選擇,就是去當“雞”,中國已經有近千萬的娼妓。其中大部分為農村來的女盲流。

“昌威,我早就不再見家鄉來的任何人,但我想見你,你不怪我嗎?”

“不,不,我怎麽會怪你,我專門來見你的!”我馬上接著說,聲音中帶著感情,那是這些年一直憋在我心裏,始終無法發泄出來的感情。我深情地凝望著我夢牽魂繞的柳青。

我們就這樣看著對方足足有三分鍾,柳青伸過兩隻手,拿起我的右手。“你還好吧,能夠照顧自己?”

我能夠照顧自己,而且我還想照顧更多的人呢。我自豪地說,我告訴了她有關《盲流指南》的一些事,她假裝饒有興趣地聽。她也告訴了我她的故事,她來打工,由於漂亮,老板總是盯著她,最後……我也假裝認真地聽,不過這故事我聽過好多次,祖國大地從南到北,到處都是這樣充滿傳奇色彩的故事。

她輕描淡寫,故意輕鬆,但我都明白了,我使勁地點點頭。我是見過世麵的人,在這個盲流的世界裏,如果你想活得像個人,你不能把自己當成個人。打工受剝削,是永遠無出頭之日的,最後落得腰酸背痛,彎腰駝背,還是一貧如洗。從農村出來的姊妹,如果想出人頭地,如果想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話,出賣**當娼妓是一個選擇,恐怕也是唯一的選擇。

“昌威,你不嫌棄我……”走在街道上,她挽著我唯一的手臂,讓我仿佛又回到了兩人同桌的越來越遙遠的過去。

那天晚上,和她同房間的姐妹出去接客後,她把我帶回到她的住處。然後她抱住我,我們兩人都哭了,哭了一會又笑,笑著笑著就又哭起來。最後,她撒嬌地讓我看她被眼淚沾濕了的衣服,撒嬌地把它們扯下來,當她赤身**站在我麵前時,我仿佛看到了一尊美麗的希臘女神像,我渾身抖不停。

她在我麵前跪下來,用初中時曾經幫我削過鉛筆的柔軟的小手幫我一件件解開衣服……我們在床上赤身**抱在一起時,又都哭了,眼淚讓我們的身體冰涼,然而我第一次感覺到她身體裏的滾燙……

* * * * *

第二天,我背起背包,離開了溫州。聽說福建沿海正在搞開發區,我過去是收集資料,寫進《盲流指南》的,我想找很多事情做,讓我忘記傷心事,讓我沒有時間胡思亂想。

從溫州到福建的長途車上,我一路傷心一路哭,哭到最後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我不是哭自己失去了一條胳膊,因為我還有一條胳膊;我也不是哭柳青失去了比胳膊更重要的東西,因為她保住了女人最重要的相貌。我是哭,不知道什麽時候還可以見到柳青,又不知道見到她時又會是什麽樣子;我是哭,從此我的心中將空空蕩蕩,我不知道是否還有什麽東西可以激勵我去追求去闖蕩。

福建沿海的情況多多少少給了我一些安慰,我早在北京時就聽到盲流中流傳福建沿海要搞大規模開發投資,所以那時我就安排自己一路南下。但到達這裏之後,情況還是出乎我的意料。福建沿海,從北邊的發福州到南邊的東山島,幾乎都在熱火朝天的搞開發。從造船廠到遊樂場,什麽項目工廠都有,每個項目的規模雖然都不是太大,但好在項目多,種類多。我到達時已經有三百多個開發項目上馬,

從遠近聽到小道消息趕過來的民工也大概有五百萬,每天還在絡繹不絕,不過好像還是無法趕上項目上馬的速度和所需民工的數量。

福建沿海和台灣隔海相望,一直以來作為前沿陣地和戰區,沒有得到國家的重視,改革開放20多年了,幾乎都沒有很好的開發。現在中央突然改變策略。據說,為的就是給台灣一個樣板,讓台灣人民看到大陸的如火如荼的社會主義建設。但由於中央改變策略具有試驗性質,所以並沒有大張旗鼓地登報開會搞宣傳。民工大多都是靠大家口頭相傳得到消息後才趕過來的。趕到這裏的民工都挺滿意,工資有近一千元,這比南方的都高出兩百多元。

我到這裏後,看到到處都是歡歡喜喜的民工,心裏也慢慢把溫州的不快一點點驅逐出去。

我找了個臨時工,工作很輕鬆,然後找機會從南到北地走了兩趟,把基本情況都搞清楚了。這裏主要以水上遊樂場,造船廠和製造業為主,從南到北幾乎開設了十幾個造船廠,以小型漁船為主,也有小型遊艇。水上樂園則以遊船和劃艇為主。由於這些製造都是低科技的,所以並不需要熟練工人,一般民工就可以勝任。

由於得到中央的大力支持,福建政府一反過去保守的做法,也跟著北京大量投資,據說,短短一年下來,總投資已經達到一百億人民幣,而且還在不停增加。和大量的投資投入相比,盲流雖然每天都在湧入,但顯然仍然供不應求。主要原因是這裏的交通不方便,沒有幾個像樣的大城市,加上投資消息基本上沒有正式報道過,盲流們沒有可靠的消息,不敢貿然趕過來。

我找到幾位有些專業文化的老鄉,他們告訴我,按照目前的投資進度,福建沿海這幾個城市附近至少需要一千五百萬民工,目前隻有五百萬,就算加上臨時從福州和廈門轉過來的民工,也不會超過七百萬。這就是說,僅僅在今年,這個地區短缺至少五百萬盲流民工。這可不是一個小數字。

我心裏別提多高興了,這就是說至少又有五百萬盲流有工作了。雖然靠民工們口頭相傳,每天都有民工湧入這個地區,帳篷和臨時居屋每天都搭起一片,要達到五百萬的話,還是很困難。我想,根據以前的反饋,大家對《盲流指南》越來越信任,現在是我為盲流出力的時候。

我計劃到目前勞動力過剩的地區去發行新的小冊子,把福建沿海地區需要大量勞動力的信息傳遞給內地和廣東沿海的盲流民工。另外,就我所知到的情況,廣東地區長期存在著以低工資剝削民工的情況,我想趕快到那裏去號召民工轉移到福建沿海地區。

讓自己很忙,讓自己有事情做,我就會忘記不快。我又風塵仆仆地來到了廣州。

舅舅和兩年前沒有什麽區別,但是我明顯感覺到他心中有事,他的眉頭皺得像一個解不開的繩子節。

舅舅好奇地上下打量我好幾遍,一會點頭一會搖頭。一會說我變化真大,一會又說我還是老樣子。我都糊塗了。

仿佛沒有搞懂我而想多相處幾天,舅舅對我說,多住幾天吧!

我也想,可是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我告訴舅舅。舅舅點點頭。我們誰都沒有提起那些信,那些我以前給舅舅寫的信,但我知道舅舅一定好好保存著它們,而且他在觀察我的時候,一直在想著那些信。

我不知道說什麽,我不太懂得說話,但讓我一個人安靜的時候,我就可以寫出來,所以給舅舅的那些信才更能代表我。

我從東莞到深圳又到珠海,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到過很多地方。廣東是盲流民工最集中的地方,也是全國盲流向往的地方。可是由於長期低工資低成本,在這裏打工的盲流民工也是受剝削和壓迫最深的。這裏的盲流民工拿到手的工資表麵上看來要稍微高過內地一些地方,但是如果和當地的生活消費開支比較,就知道這裏的盲流民工如果靠老老實實賣力氣賺工資的話,往往隻能勉強維持生活。很多內地盲流當時東挪西湊買了南下的火車票,到這裏拚死拚活幹幾年後,存下的錢除再買一張火車票回家之外,所剩無幾。但就是這批忍受剝削和壓迫的盲流民工使得中國爭得了“成本低”的名聲,而且正是他們使得中國在短短十幾年裏,成為“世界工廠”。

前幾年,這裏的民工認識到沒有出路而紛紛離開,結果造成了民工短缺,後來嚴重影響了外資和合資工廠。就在有些工廠主考慮增加工資時,某種勢力為了維持中國的經濟持續增長,為了保持中國“勞動力價廉物美”、“成本低”的優勢,而無形中從內地調動了更多的盲流過來。

這些我都聽說過,但我們無能為力。既然離開農村,就要找工作,至於人家給多少錢,由於沒有一個統一標準,更加沒有一個保護盲流民工權益的機構,盲流民工們並沒有選擇。但我想,這樣的情況遲早會有變化,也一定會結束的。雖然我自己還不清楚以什麽方式結束,什麽時候結束。

我想這次到廣東地區,一邊找工作做的同時,一邊把廣東地區的《盲流指南》編寫好,這裏有很多有文化的盲流,不用多麻煩,我就找到了多個合作夥伴。我還想,要不失時機的把福建的情況通報給大家,讓他們知道我們也有選擇,不一定要留在廣東。

我覺得生活過得越來越有意義,也越來越充實,雖然這些年我掙的錢隻夠糊口,稍有剩餘也都投進了《盲流指南》裏,但卻很滿足。特別是看到像我一樣的盲流兄弟姐妹們互相傳看我發起編寫的小冊子時,我真好像有一種“大俠”的感覺。

哈哈,由於我沒有錢買手機,又居無定所,所以各地編寫的《盲流指南》小冊子都沒有留地址電話。所以這些年下來,我走過的地區大家都知道有本小冊子叫《盲流指南》,他們也都知道編寫這本小冊子的是個獨臂人。大家喜歡這本盲流自己的雜誌的時候,就稱編寫者為“獨臂大俠”,第一次聽到這個稱號是在杭州,我當時都興奮得要飄起來啦。我拾起一枝柳條,坐在美麗的西子湖畔,幻想自己在西湖邊楊柳中飛舞“獨孤九劍”的樣子……

後來,我所到之處,都留下了“獨臂大俠”的蹤影。隻是從來沒有人當麵叫過我“獨臂大俠”,我想,這也難怪,就我這副樣子,離“大俠”的稱號實在相差十萬八千裏。

能夠為和我一樣的盲流做些事,而且受到他們的肯定,比什麽稱號都讓我滿足。廣東的盲流發展較成熟,我在廣東編寫小冊子時不但得到人力支持,而且印刷廠聽說我是印刷《盲流指南》,就免費印刷,連成本和工本費都不受。他們說,隻要多盜版兩本書,就賺回來了。

在我接觸的所有盲流中,深圳東門的薑老伯給了我很深的影響。他老人家七十多歲,靠乞討為生,在乞討的生活中,他收留了八個六到十四歲的乞討兒。他們組成了一個奇特的家庭。薑老伯收留的乞討兒中有些是被有黑社會背景的乞討集團控製的,薑老伯幫這些孩子改過自新。他告誡這些孩子:乞討和打工掙錢光榮,但盜竊和加入黑社會就絕對可恥。

那天在棚屋裏,剛剛認識我的薑老伯聽完我的介紹後,高興得不得了。他說出了自己的見解,他說,由於盲流特別是盲流中的年輕人和孩子,從小離開家和大人,對好壞和善惡的認識有限,結果他們成為沿海地區黑社會和黑勢力競相發展的對象。薑老伯說,他自己收留這八個孩子,能夠讓他們不陷入黑社會的控製,就滿足了。他希望我的《盲流指南》能夠在這方麵多發揮作用。我說,我對黑社會和黑勢力不清楚。薑老伯說他可以介紹人和我認識。

從那以後《盲流指南》裏又加進了如何識別黑勢力、黑社會的內容,都是由薑老伯介紹的人撰寫。我看過一些,有些害怕。

不久我發現廣東也有一些為盲流謀福利的組織,例如最近迅速發展起來的一個台灣傳銷網,組織者不但不歧視盲流,而且還以我們盲流為發展對象。很多在工廠吃不飽睡不好的盲流加入這個傳銷網後,獲得了新的生活。

上麵這些事加在一起,讓我感到一些希望,讓我不再像以前一樣,看不到盲流的未來,看不到盲流有什麽希望。

不過最近兩年,總有人想找我的麻煩,我不清楚他們要幹什麽,但他們好像對我的《盲流指南》很忌諱又很有興趣。我很不高興。後來舅舅竟然也兩次問到我的《盲流指南》,我真不知道大家都怎麽了,這隻不過是一本讓我們盲流找口飯吃找個地方躺下喘口氣的小冊子而已……

2008年七月底,那時我已經來到廈門,舅舅突然出現在我麵前,他嚇了我一跳,舅舅的臉色像土,仿佛蒼老了十歲似的。

我從來沒有看到舅舅用那麽嚴肅的表情,那麽急切的手勢和那麽懇切的聲音同我說那麽多話。我一開始都沒有聽懂,舅舅不厭其煩地向我解釋。

“……決戰境外……台海必有一戰……盲流……致命武器……”

我終於聽懂了,但我卻懷疑自己這一輩子都搞不懂,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我心裏一片空白,大腦一片混亂,一半血液在沸騰另外一半又好似冰冷得凝固了……

“這些狗娘養的!”那是我當天唯一能夠說出口的話,也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開口罵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