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少年壯誌不言愁

第十二章 少年壯誌不言愁

我從小就愛打抱不平,富有正義感,所以當高考取得好成績,我卻主動放棄了名牌大學而自願進入中國人民警官大學時,街坊鄰居都不感到奇怪。相反,很多老頭老太太都對我豎起了大拇指,他們說,“小梁,好樣的!”是的,他們認為像我這樣有正義感有責任心的好青年就應該去當人民警察,為人民服務。

一晃已經十幾年了,我現在還敢那麽肯定自己是一個好人嗎?我不知道,但我肯定在老街坊的眼裏,我絕對不再是那個好青年了。但我不是一個壞人,這也許對很多人來說還不夠,但對於當了十年警察的人來說,能夠大聲這樣毫不臉紅地說出來,真的不多。

作為警察,我知道,善惡雖然隻有一念之差,但好人和壞人卻應該是黑白分明。

我是好人,於是我去當警察,當了十年警察,我隻能告訴你,我不是一個壞人!

沒有什麽職業比我的職業更需要分清好人和壞人。幹了十幾年警察,當我認為自己已經練出了火眼金睛,一眼可以分辨出好人和壞人的時候,我卻無法肯定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了。

自從看了電影《便衣警察》,情節雖早已經忘了,但那個主題歌“少年壯誌不言愁”就從來沒有離開我的嘴巴: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風霜雪雨化激流。

曆經苦難,癡心不改,

少年壯誌不言愁。

金色盾牌,熱血鑄就,

危難之處顯身手,顯身手。

我就是旁若無人高聲唱著這首歌進入警察大學的,那幾年無論洗澡走路操練,我都會哼哼這首歌。這首歌給了我無窮無盡的力量,也給了我任意發揮的幻想。大學畢業時,我是各科都以優異成績離開學校進入廣東省公安廳的。廳長在迎接新幹警的會議上特別強調:全世界每個國家都有警察,但隻有中國的警察的全名是“人民警察”。廳長笑著強調:今後我們不搞繁文縟節,開會匯報都言簡意駭,該省略的就省略,不許拖泥帶水、囉七八嗦,但是有一個名詞不能省略。那就是不許把“人民警察”省略為警察!

幾十個新幹警都笑了,是自豪的笑。從此我開始了自己終生追求引以為豪的職業——人民警察,從此我開始了抓壞人保護好人的生涯。

然而回到我自己身上,好人和壞人的界限卻越來越模糊。最後終於模糊到我不知道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模糊到我再也不敢公開唱那首“少年壯誌不言愁”的主題歌。

如果我是壞人,那麽壞人們為什麽怕我恨我見了我拔腿就跑?可是如果我是好人,那為什麽那麽多好人見了我也露出害怕和鄙視的神情,而且都躲得遠遠的?

如果說我可以對路上街上人的眼光熟視無睹,對男女老少的議論置若罔聞,但我卻無法忽視王媛媛和楊文峰對我的看法。我喜歡王媛媛,在我的心中她已經近乎女神。在廣州這個地方,外表和內在的美麗同時具備不但沒有必要,而且沒有可能。由於工作關係,我見過上到副省長的美麗情人,下到價廉人美的新市發廊賣淫女郎,我知道在這個城市每一個漂亮點的女人都在出賣什麽,大多靠出賣身體,也有些靠出賣良心和靈魂。可是這王媛媛卻完全不同,她活在理想和事業中,她不同流合汙,出汙泥而不染。

在剛剛接觸她時,我也根據廣東的省情想當然地判斷出她一定是靠出賣什麽而維持她昂貴的衣服和裝飾品,我甚至利用自己所學對她作了暗中跟蹤和調查,結果讓我陷入對她的崇拜和愛戀之中。她的脫俗的美貌,她和這個城市格格不入的個性和絕不同流合汙的高雅深深迷住了我。

然而除了從我這裏獲得一些刑事案件的資料外,她對其他包括對我本人沒有興趣。這點我還是看得出來。在她的眼中,隻有挖掘事實,跟蹤報道和采訪,她對這個城市的其他女人們感興趣的事好像不太感興趣。不過我對她一直癡心不改,當然我知道,她一直沒有男朋友,她好像對所有的人都緊緊關著心扉的大門。不過隻要她一直沒有男朋友,我就可以一直懷著希望這樣若即若離地等著她注意到我這個人,而不是我提供的資料。

可是我怎麽都想不到,王媛媛編輯組裏來了個四十歲的楊文峰,就算沒有長著個偵探的眼睛,我也能夠看出來,他們兩人很快就搞得火熱。而最讓我不解的是,竟然是王媛媛在主動投懷送抱。

我哪一點比不上楊文峰?有一次瞅準個和媛媛單獨相處的機會,我不客氣地質問她:媛媛,你年輕漂亮,又能幹,追求你的人都快排隊了。可是你為什麽單單挑上楊文峰?

“楊文峰怎麽啦?”

我不是說楊文峰有什麽不好,可是他也沒有什麽好呀,他比你大了十歲,而且要不是你把他從發行部調到自己的編輯部,他隻不過是一個搞發行的苦力而已。

“這我可不愛聽,”王媛媛滿臉不高興地打斷我,“他那職業怎麽啦,總不比你的職業差勁吧?”

這話我也不愛聽!平時大家在一起時,也不是聽不到對我職業的冷嘲熱諷,我都一笑置之;可是今天從王媛媛嘴裏說出這話,我覺得特別刺耳。我霍地一聲站起來,衝著她吼開了:警察職業怎麽了?沒有我們這些人,天ā下還能夠太平嗎?沒有我們,看看你們是否還敢在夜晚出門散步?我們警察哪一天不是冒著生命危險去上班?全國每年都有超過五百位警察在執行任務時犧牲,受重傷的幾乎每天都超過十人!我們這職業光榮得很,虧你還是個大記者,你有良心沒有,你說差勁是什麽意思?

媛媛吃驚地看著我,過了一會才回過神,於是連忙安慰我。不過過後她還是找到機會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她說:你就別自己認為有多高尚了,自己說不算數,要聽聽人民群眾的聲音。你知道嗎?在全國各種職業中,你們公安戰線一直劣評如潮,哪次全國民調不顯示你們這些“人民警察”在貪汙腐敗排行榜上獨占鼇頭?你說你們中每年有多少人成為英雄,那誰不知道?可是不要忘記,人民更加知道你們中有多少腐敗分子,每年有不少於一千的公安因為腐敗瀆職被清除出公安隊伍……

“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問。

“什麽意思?你不要隻告訴我有多少幹警犧牲了,你最好把眼睛收回到廣東地區。就拿你們公安廳來說,你能夠解釋你們三位副廳長公子開的百萬人民幣的名車的來曆嗎?你能夠解釋你們公安廳出境處的從處長到科員個個存款超過五十萬的現象嗎?你能夠解釋人家說在廣東幹三年交通警察,回到家鄉可以蓋三層樓豪宅的順口溜嗎?你……”

我製止了她。我知道這些,沒有人能夠解釋。可是這是我們公安部門獨有的現象嗎?作為警察,我比誰都清楚,廣東的公務員的實際收入平均六倍於他們的工資加補貼,大家都無法解釋清楚。中央都放棄了讓大家解釋,因為如果都解釋出來的話,全國那些普通民眾會造反的。中央早就製定了領導幹部要公布自己和子女財產的規定,可是不可能實行呀!那些東西如果公布出來的話,無疑就會成為普通民眾討伐中國政府的戰鬥檄文。

為什麽偏偏拿我們公安出氣?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全國人民在有困難時候就知道找公安,可是在批評腐敗時,他們第一個想到的也是公安。

“你如果不服氣的話,”王媛媛麵帶譏笑地說,“你能夠給我舉一個廣東公安廉潔奉公的領導幹部的例子嗎?或者把公檢法一起算上,你告訴我一個領導幹部的名字,我保證在三天內向你提供他藏在各個銀行和香港銀行的存款!”

我很氣憤,但我卻真提不出。我們公安廳也有幾個廉潔奉公的老公安,但都因為入不敷出,加上不合群而過著鬱鬱寡歡的日子。他們由於自以為一身正氣而受到單位的排擠,家人的排斥。我想這種人在哪個單位都有。我如果真把這些人拿出來舉例的話,那反而讓我難堪。

反正我已經不再哼唱那首“金色盾牌熱血鑄就”的讓我熱血沸騰的歌,就是唱我也是在心裏唱或者坐在馬桶上哼兩句。我也漸漸對值勤時群眾投向我的複雜眼光習以為常。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對於我,警察已經成為一個職業,一種賺錢維持我生存的工作。而我當初報考警官大學時,以為自己選擇的是一種崇高的理想,一種值得自己“甘灑熱血”的偉大事業……

我以為我會一直這樣沉淪下去……

直到那天楊文峰的周伯伯出現!

我從電話裏就判斷出國家安全部退休的周玉書局長是被新塘鎮公安局派出所設套抓起來的,為的是敲詐幾千塊錢。但我無法想象,周局長竟然沒有識破他們的圈套,竟然隻是給楊文峰打了個電話。我為當地派出所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全國的公安部門,特別是地方的派出所,幾乎絕大部分都在搞敲詐勒索的勾當,這也是萬不得已,地方警察辦公經費緊張,不要補貼,有時連工資都要拖欠一兩個月。這些五花八門的敲詐勒索手段中最有名的就是抓嫖客遊戲。為此有的公安公然和當地妓女勾結,等她們以找酒店等為名,把男客騙到房間,然後公安突然出現。由於妓女身份確鑿,而且當場坦白,被騙的人自然無法洗脫嫖客的身份。這些“嫖客”大多害怕單位知道家庭破裂等,自願送上五千到一萬的罰款。這個錢公安和妓女私分。全國公安都在樂此不疲,湖南等地更是每個派出所都這樣幹,於是大家也就習以為常了。隻是這次新塘的這個派出所竟然搞到國家安全部周局長身上,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然而當我看到周局長的時候,我覺得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他的謙和和平易近人的樣子。我也曾經有機會和廣東的政法部門的廳長和局長出差,可是他們那個鋪張的派頭和那個前呼後擁的德行,放在麵前這位周局長麵前,簡直不亞於皇帝出巡。

這個周局長並不是普通人,他的傳奇故事在我們公安和安全戰線是家喻戶曉的。由於他在情報領域的豐富經驗,他一直工作到六十六歲,超過正局長退休年齡六年才被國家安全部黨委會議勉強同意退下來。

現在這位傳奇人物就在我眼前,一邊用自帶的手帕擦鼻涕,一邊看著我們微笑。被我們領出當地派出所時,他手裏提了個小包。後來楊文峰告訴我,他的周伯伯在搞什麽社會調查。我想有機會,我得告訴王媛媛,讓她看看像周玉書這種領導幹部,不要把我們政法係統的人都看成壞人。

初次見到周玉書六個月後的一天早上,我剛剛到辦公室,處長就進來,他說:“李副廳長叫你去他辦ā公室。”

我看了看處長,準備和他一起走,但處長回到他自己的辦公室,我知道是要我一個人過去。我忐忑不安地敲了敲李副廳長辦公室的門。門開後,我發現李副廳長辦公室裏坐了另外的三個人。李副廳長招呼我坐下。我這才看到麵前的三人腰板挺直,其中兩人年紀較大的頭發都花白了,另外一個和我差不多。

“小梁,這幾位是上麵來的。”

我和他們一一打招呼,那個年輕人打量著我,有些盛氣淩人,花白頭發隻是微微點了下頭。我正有些對他們的傲慢不滿,卻發現副廳長走過來,點頭哈腰地親自為三位倒水。

“小梁,現在手頭沒有放不下的工作吧?”

沒有等我回答,李副廳長接著說:“現在想派你接受一件重要的任務。”

李副廳長說罷並不做聲,拿眼看著兩位花白頭發。其中一個花白頭發看著我。

“你認識國家安全部退休局長周玉書吧?”

我想解釋,告訴他們我是通過楊文峰認識的,但話隻說到一半,就被花白頭發揮手打斷。

“我們都知道!”他不顧我臉上的吃驚,繼續說,“我們都知道。我們已經交代了李廳長,他把你的情況也全部向我們作了介紹和匯報。我們認為你非常可靠。現在有一件重要的任務交給你,你可以從你科裏帶一位幹部,加上我們的小鍾。你們三人組成一個行動小組。”

他停下來,我看了一眼他提到的小鍾,點了下頭。

“這個小組由你負責,你們隻對我們負責,工作任務屬於絕對保密,不能對廳裏的任何同事和領導提起。你們的工作就是全天二十四小時跟蹤監視周玉書!”

我大驚失色,臉上的表情顯然沒有逃過他們的眼睛。

“你要把周玉書的行蹤每天固定通過電話向我們匯報一次。現在,你可以問問題了。”

我不知道問什麽問題,因為腦袋一時之間充滿了問題。首先,我是刑警隊的刑事警察,跟蹤監視隻是在破案中用到,但並不是我的特長。其次,使用了跟蹤監視,並且要匯報周的行蹤,這交代一點不明確,是跟蹤保護周局長呢?還是跟蹤取證最後要定他的罪呢?如果是前者,那是我們廳保衛處的任務;如果是後者,則必須詳細交代我目標的嫌疑曆史。最後,還讓我疑惑不解的是,周玉書是國家安部退休的情報首長,一個地方公安廳有什麽權力和能力去跟蹤監視他?我再狂妄,也知道跟蹤這樣的老手,不到一天就會把自己暴露。當然還有疑問,為什麽由李副廳長直接交代任務給我,這樣越級指示在我們這個講究等級和級別的單位並不常見。

這些疑問一股腦湧進我腦子裏,反而讓我無法問出任何一個問題。我隻是看看兩位花白頭發,又求救似地看看李副廳長。

接下來一個小時裏,花白頭發和小鍾對我輪番交代,他們走時我還是糊裏糊塗,結果李副廳長又用了半個小時重複他們的交代。

交代完,看到我仍然一臉迷糊,李副廳長有些不耐煩了。“這麽簡單的事,為什麽你就不明白?”

就是因為太簡單,我才不明白呀。不過我沒有再說什麽,表示了自己堅決執行好任務的態度後,起身離開了。

他們幾人的交代再清楚明白簡單不過了:周玉書在廣東境內時,我們這個小組負責監視跟蹤他的一舉一動,然而把的活動情況特別是所到之地和所接觸的人每天匯報給花白頭發。我負責的小組的工作既不是暗中保護周局長,更不是偵查取證。簡單地說,我就是要向花白頭發匯報周玉書每天幹了些什麽,接觸了什麽人,到過什麽地方。

“就這些?”

“就這些!”

我當時問,要持續多長時間呢?兩位花白頭發互相看了一眼,告訴我,隻要周玉書來廣東居住,我就得一直幹下去。

我聽後很有些著急:“那不是我得一直幹下去?我的公安工作怎麽辦?”

這時小鍾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聲音沙啞地說:“不會太長的,我們有他的醫療記錄,他不會挺太久的,應該過不了2008年奧運會。再說,這個工作也就到2008年奧運會時結束。那時就沒有必要監視他了!”

從此我開始了全新的工作,和我以前的刑警工作有很大的區別。我和我的手下,加上北京過來的小鍾,形成三人小組。由於小鍾不了解廣東情況,所以跟蹤監視工作主要由我和手下做。按說跟蹤監視工作至少需要四人一組才可以應付,但這周玉書畢竟年紀大了,活動並不活躍,加上他的日程非常簡單和很有規律,所以工作還是很輕鬆的。但我很難想象自己一直暗中跟蹤一個老頭直到2008年,更加難以想象的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跟蹤他。不過工作了兩個月的時候,李副廳長有一次見到我微笑著說:“小梁,好好幹,你的副處長申請我們已經報到組織部門了。”

周玉書幾乎沒有什麽朋友,來廣東後長期住在國家安全廳招待所,雖然廣東省國家安全廳的領導幹部會定期帶著水果之類的來看望他,但他卻很少隨他們出去吃飯。這倒奇怪,我知道,國家安全廳那幫人幾乎把一半情報經費花費在廣東的山珍海味上。這周玉書的生活簡單得讓我驚奇,他在招待所時,都會到食堂吃飯,到外麵去時則在小攤上ā吃碗牛腩麵什麽的。老人吃完後,掏出個北方人不離身的大手帕擦擦臉,然後再小心地從口袋找出一張衛生紙,使勁擤鼻涕。老人已經七十多歲了,雖然腰板總是挺得直直的,然而,我還是感覺到他一天一天漸漸慢下來的腳步。

一年後,對於老人的活動幾乎沒有什麽需要匯報的。一開始我還巨細無遺地匯報,但半年後,我也就撿重要的事情匯報。所謂重要的,也就是老人又到了哪裏,又接觸了什麽人。這段時間,我知道他一直在對廣東的流動人口做某種調查,他從勞務市場到勞動部門,從流動人口收留站到台資港資工廠,從街邊的盲流到出租車司機,雖然我明顯感覺到他的節奏越來越慢,但我仍然能夠感覺到他還是按照自己的計劃有條不紊地搞調查研究。老人隨身帶一個小本本,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或者想到的隨時隨地記下來。久而久之,我對那小本本產生了好奇。如果作為刑事偵查,那個小本本將提供非常有用的線索,可惜,我現在的工作隻是跟蹤他。

由於李副廳長交代,所有開支都由北京支付,所以該花的就花,能夠開發票的就開發票,來不及開發票的打白條也可以。開始我拿一兩千塊加班費用和夜宵費給李廳長,後來在李廳長鼓勵下,我逐漸多開了些發票和白條。一年後,我們的跟蹤費用僅僅加班和夜宵就增加到一萬元,北京沒有什麽話說,我也就安然處之了。這時期,我也漸漸從小鍾的舉止言行判斷出他的來曆,原來他們直屬北京中央軍委的。

周玉書照樣粗茶淡飯,從一個地方顛簸到另一個地方。出於好奇,我也把他到處了解流動人口的情況告訴了北京的花白頭發,他們隻是笑笑,說:這老頭閑不住,別管他。我從他們兩位的口氣中聽不出惡意。而且看他們對於周玉書具體所作所為並不感興趣的時候,我心裏越發好奇。

由於我和楊文峰、王媛媛到新塘去接過他,所以我們見麵是會認出的。於是我在跟蹤的過程中盡量掩護住自己,但我卻有個感覺,那就是周玉書一直知道有人在跟蹤他,而且我感覺到他甚至知道是我在跟蹤他。雖然他從來不回頭,可是我肯定他能夠感覺到,有時甚至發生他故意等我們遠遠地跟上他,不為難我們的情況。如果傳言不虛的話,這位國家安全部的情報首長能夠閉上眼睛而嗅出方圓一裏內的危險。

在我跟蹤的一年多裏,周玉書和楊文峰幾乎每個月都見一到兩次麵,其中有一兩次王媛媛也在場。每次周玉書和楊文峰在一起時,我都有種奇怪的感覺,感覺到他們兩人周圍仿佛有一種磁場,一種讓人感覺到平和放心和智慧的存在。我一直以為這感覺隻是我才有,直到看到和他們在一起的王媛媛像一隻溫柔的小貓一言不發,一會敬慕地看著周局長,一會愛慕地凝視著楊文峰,一反平時能言善辯的樣子,我就知道她也感覺到周局長和楊文峰在一起時所造成的那種迷人的磁場。我羨慕他們。但職責所在,我隻能隔著玻璃或者使用望遠鏡遠遠地觀察。

我想,沒有必要把周局長和楊文峰的接觸也匯報上去。他們之間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沒有什麽需要大驚小怪的。

跟蹤周玉書比較困難的時候是他到下麵的縣城和鎮子搞調查時,他都會去搭火車或者公共汽車,我們不得不一人同他一起擠進火車或者汽車,另外一人駕車趕到目的地。到了目的地,他一般會找一家便宜酒店住下,然後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接觸當地的流動人口或者雇用流動人口的工廠企業。由於我們的跟蹤任務不包括竊聽他的談話內容,所以我們隻是遠遠地觀察,並不知道他一年多到底在搞什麽調查。隻是時間一久,我自己慢慢對他的調查產生了興趣。雖然說人老了,就像老小孩一樣天真爛漫,又甚至在行為和思想上返老還童,可是我總覺得這無法解釋周玉書的行為。

據我的觀察,這一年他親自去做的事,如果他肯借用國家安全部門現有條件的話,他一個月甚至三個星期就可以完成了,可是他偏偏要自己提著個包,拿著個小筆記本,慢吞吞到處走。我發現他越來越多地和盲流們混在一起,我甚至注意到他為了讓自己更加接近盲流,他專門挑選了一些較舊的衣服。有時他和路邊等臨時工作的盲流一起在路邊的欄杆旁一呆就是一個小時,有時他甚至和幾個盲流聊起了什麽有趣的話題,竟然把麵無表情的盲流都逗得哈哈大笑。不過讓我困惑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周玉書混在盲流之中越來越難以辨認出來。換句話說,從我躲藏的車子裏遠遠看過去,周玉書幾乎也成了一名盲流。

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這位就是政法戰線家喻戶曉的傳奇人物周玉書。

這種無聊的跟蹤工作讓我越來越胡思亂想,從覺得周玉書的不可思議,到覺得自己不可思議。說實話,自從到公安廳成為一名刑警,我自己就再也沒有像眼前的周玉書一樣混跡於盲流之中過。廣東的治安麵臨的主要問題就是兩千多萬的內地流動人口,他們沒有戶口,沒有固定住地,雖然絕大多數都老實巴交,但卻也出了不少犯罪分子。一直以來,成為危害社會的害群之馬。作為人民警察,最頭疼的也是這些生活在社會最低層的人們。他們雖然逆來順受,但有些被逼急了的話,也會鋌而走險,走上犯罪的道路,一旦一兩次冒險成功,就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廣東的公安承受著巨大的擔子,這些都是無法ā言傳的。外人所不知道的是,僅僅廣州市,每分鍾平均六起搶劫,每秒鍾就有兩起偷竊事件發生。這些案件大多為外地南下的流動民工所作。以目前廣東公安警力,能夠應付這類案件中的十分之三已經是超負荷了,哪裏能夠做到讓市民真正滿意。孫誌剛被活活打死在遣返所內的事發生後,廣東公安幹警士氣低下,相反一些外地犯罪幫派則囂張起來,在之後的一個月,當月發生了36起出租車搶劫案,創造了曆史紀錄。

人民警察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外界當然不知道。讓我自己感受最深的是,人們都認為我們警察是維護社會公正,保護好人利益,痛擊惡棍壞蛋的人,卻忘記了我們職責隻有一個:那就是維護法律。我們是執法的,我們保護和維護的是法律,而不是好人或者壞人,更加不是保護人民本身。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的法律是保護好人的法律,那麽我們維護法律的警察就保護了人民的利益;然而如果這法律本來就是損害人民利益、保護了一小部分壞人的利益,那麽我們照樣得維護法律,也就是說,有時哪怕得靠損害人民的利益也得去維護法律。

這才是我們的職責——維護保衛捍衛法律!所以當一些人哭哭啼啼來到公安局訴說他們被欺負的時候,當我們這些被他們認為是保護神的人告訴他們法律如此,我們無能為力之時,也就是他們認為我們是壞人的時候。

這種被人當壞人的感覺多了,就沒有什麽感覺了,不知不覺就忘記了當初的理想,不知不覺就開始找機會貪汙腐敗,甚至敲詐勒索。

一個人失去了理想,失去了尊嚴,什麽事都幹得出來,哪怕他是人民警察。

全國人民對警察中的交通警察最痛恨,可是我卻最有體會。我在分到廣東省公安廳後被問到第一年到基層實習到哪裏時,我提出到和刑警最不相幹的交警支隊。領導同意了。我穿上交通警察製服,昂首挺胸走出了辦公室。我要把我所管這片的交通秩序搞得井井有條,讓人民群眾知道交通警察的作用,也讓公安廳領導知道我這個刑警大學生什麽活都能幹得最好。我有信心,話再說回來,這也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

不過短短一年,我不但尊嚴掃地,而且對這身警服產生了懷疑。

我主管的一片是天河區天河城附近,這裏街道寬敞,交通設施齊全,按說交通應該很暢通,但是由於有幾個路口經常有車輛圖方便而違規轉彎和逆行,結果每每造成這個地區堵車。第一天上班我就揣了一大本罰款單,我相信使用嚴格的重罰可以扭轉形勢。

第一天我就抓了至少六輛嚴重違規的小汽車,我給他們開了罰款單。我想一百多元的罰款加上駕駛執照留下罰款紀錄足足可以殺一儆百了。可是沒有想到,第二天交警的支隊長就把一疊罰款單摔在我麵前。他說:你昨天開出的六張罰款單,那輛黑色的本田是政法部門的公務車,另外三輛奔馳是省委省政府家屬的,還有兩輛更加邪門,就是我們公安部門的!

“政法係統的公務車,怎麽沒有標誌?”我問。

那頭頭瞪了我一眼:“你這人有病嗎?那是寶馬,政法部門的公務車有寶馬的嗎?你今後長點腦子,看清楚點再開罰款單,不要自己逞能,讓我們給你擦屁股。你看這六張罰款單幸虧還沒有送到交款部門,否則我就從你工資裏扣!”

接下來,雖然我長了個心眼,但還是常常“出錯”,一年快結束時,我才基本上搞清楚,哪些車是不能攔下來的,特別是有些車攔下來後,等於自討其辱。司機知道你無法開罰款單,就是開了罰款也有人擺平,所以都用鄙視的眼光看著我。到最後,我幾乎隻在攔截騎著破三輪或者自行車的盲流時才有點信心。為了自己的自尊心,為了這身警服的尊嚴,我見了違規的高級轎車都自覺地睜隻眼閉隻眼,讓他們胡作非為。有時我明顯感覺到連立在路邊的盲流看到這種情況都會幸災樂禍地鄙視地盯我一眼。

直到後來離開了交通警察支隊,我才能徹底明白了並且理解,這樣站在烈日強風之中的交通警察,舉手投足而指揮成百上千車輛的人民警察,穿著神聖製服的執法者,每天都要經受權貴們無形中壓在他們身上、壓在法律身上的奇恥大辱。長期生活在這種不平衡之中,最後自己也去敲詐去勒索去貪汙去腐敗又有什麽出奇呢?!

跟蹤周玉書周局長後,我開始思考一些問題。在公安廳,我們每天接觸到好多份來自北京的指示報告和文件,那些報告往往是早上開會下午就到了我們的文件夾裏,可是我卻有種感覺,好像那些文件都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過來的。什麽思想教育,三個代表,廉政教育,社會主義“講政治,講道德”教育等等,難道北京真不知道這個社會已經成為什麽樣的社會嗎?如果知道,他們還在那裏假裝這一切腐敗貪汙都不存在,搞一些虛偽的文件給我們,還迫使我們也不得不假裝我們很聽話的樣子,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麽?

周玉書仿佛給了我另外一種答案,我感覺到,北京確實有很多幹部清正廉潔,一心為公。雖然他們已經脫離了這個社會,但卻仍然按照自己心中的幻想來教育自己的公務員,期待自己的公務員。有時我又想,既然這個社會已經腐敗到極點,為什麽腐而不敗,腐而不爛呢?

周玉書又給了我答案,中國共產ā黨和中國政府正是還有這樣一些人在那裏知道或者不知道地頂著,所以貪官汙吏才沒有被人民起義推翻。可是像周玉書這樣的幹部和黨員還有多少?他們像恐龍一樣漸漸絕跡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把自己打扮得好像代表廣大人民最根本的利益、代表社會先進文化發展方向、代表進步生產力的基本需要的腰纏萬貫的腐敗分子。

這一切還可以持續多久?當一切都快要結束時,我又如何選擇呢?我知道法律站在他們一邊,所以我站在他們一邊。但我是說,當真正的時刻到來的時候,我會怎麽選擇呢?或者更具體更形象一點,當需要在周玉書這樣老人和我的廳長之間作選擇的時候,我會如何選擇?我知道按照法律,我會毫不猶豫選擇站在廳長那邊,可是到時我真會讓法律替我選擇嗎?我心裏真是永遠迷失了好人和壞人的標準嗎?

真奇怪,我怎麽會有這樣的形象思維和聯想?我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有種感覺讓我越來越覺得自己跟蹤的老人的親切和可愛,他的存在本身仿佛就證明了我當初選擇進入公安係統的正確,隻是這些年我慢慢迷失了自己,現在我眼睛緊緊跟著周局長,這個被我跟蹤了一年多的人已經成為帶我走出人生迷霧的新的航標,我會抓著不放的。

那一天,當我一邊遠遠盯著蹣跚的老人,一邊陷入沉思的時候,他好像晃了一下,我以為是我走了神,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等我再看過去,老人已經軟軟地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

我忘記了不得接觸跟蹤目標的工作紀律,一個健步跨出車子,向周伯伯衝過去。這個時候,我用眼睛的餘光瞥見至少有兩起躲藏在不同地方的人悄悄退了下去。我終於證實了自己的另外一個感覺,那就是一直以來,暗暗跟蹤周伯伯的不隻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