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學前班

學前班

“男生站一排,女生站一排,排好隊。按大小個兒,小個兒在前頭。哎那個小胖子,小小子往小姑娘堆兒裏擠什麽?啊?你也是小姑娘?頭發剃這麽短……”學前班的年輕女老師在教室前指揮著這群無組織無紀律的小孩兒,齊眉劉海兒汗濕成絡兒,嗓子都快喊啞了。

小孩們有的乖巧聽話,老師怎麽指揮就怎麽做;還有的人來瘋,在隊伍裏推來搡去竄來竄去,跟隻小猴子似的。不時聽到有小孩尖叫:“阿姨!他揪我小辮兒!”“不能叫阿姨,我媽說了要叫老師!老師!”“我要尿尿!”“媽,我要回家!”“嗚哇哇哇!”

墨北一個頭漲成兩個大,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由尖銳音波構成的旋渦,他求助地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笑眯眯看著他的墨向陽。

墨向陽穿著的確良的白襯衫和黑色長褲,雖然是很普通的打扮,但因為身材比例實在太好,在一群家長中間顯得格外玉樹臨風,惹得不少年輕的女老師和媽媽們都偷偷看他。墨向陽錯誤領會了兒子的求助眼神,他露出一個鼓勵的笑容,向墨北作了個“加油”的手勢。

墨北想臨陣脫逃,可是齊劉海兒老師沒給他這機會,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將他推進教室:“按順序坐啊,不許串座兒。”

心理年齡30+,卻苦逼地要和一群七八歲的小孩在一個教室裏上課,小身板要坐直,小手要背在身後,說話要舉手——還必須得舉右手!上課的時候不許說話不許動,下課的時候要排隊出教室,第二節課課間的時候學校給發課間餐——一人一塊油炸糕。上課的時候要大聲地跟著老師念:“啊,喔,噢,咿,嗚,籲……1+1=2……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

尼瑪,燕子是黑白的!

中午放學的時候,已經上三年級的墨潔來接弟弟,跟墨北同桌的小胖姑娘很羨慕:“這是你姐姐呀?三年級的呀?好厲害!”

墨北心想,等你九歲的時候也會這麽厲害的……如果你不留級的話。

墨潔給小姑娘一塊大白兔奶糖:“要跟我弟弟一起好好學學天天向上哦。”

小姑娘握著大白兔,興奮地點頭:“天天向上!”

墨潔握著弟弟的小手,驕傲地往家走,現在弟弟也是小學生了,雖然還隻是學前班,但是學的內容和一年級的差不多(也就是說,墨北要把同樣的內容學兩年……),她相信以弟弟的聰明,肯定會被老師選中當班長!

班長可是三道杠!

墨潔自己現在是兩道杠,學習委員。她們班的三道杠是個男生,學習成績好,體育也很好,二年級秋季運動會的時候,他二百米短跑可是第一名!墨潔一直認為,如果自己也能跑得像他那麽快,那三道杠就是她的了,可她不喜歡跑步。不過弟弟很好動,跑起來兩隻小腳啪啪的,她追都追不上,而且弟弟力氣也大,跟托兒所小朋友打架總能贏,所以,弟弟一定能當三道杠。

懷抱著對弟弟的美好期望,墨潔決定從現在開始就要把弟弟向威武的三道杠的方向教育,她學著老師的樣子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問道:“小北今天都學什麽了呀?老師有沒有叫你起來回答問題?”

墨北莫名其妙地看看姐姐,“這才上了半天課,其中還至少有兩節課都在排隊、分座兒、領書……”

沒等墨北說完,墨潔興奮地打斷他,“等晚上我教你包書皮,我跟牛莉莉新學的一種包書皮方法,邊角能折三層,可好看了。”

墨北:“……好。”

“藍墨水兒!紅墨水兒!一肚子花墨水兒!”幾個男孩子一邊嘻笑地叫著墨潔的外號,一邊轟隆隆地跑過去,其中一個還手欠地揪了一下墨潔的馬尾辮兒。墨潔氣得臉都紅了,跺著腳罵:“討厭!”那幾個男孩兒就很誇張地大笑,飛快地跑遠了。

墨北表情古怪地看著姐姐,墨潔氣憤地說:“那都是壞學生,可煩人了,你別跟他們學。他們考試都是墊底兒的,老師都叫家長了。”

墨北心想,我的老姐啊,這幾個小屁孩是喜歡你才欺負你……好吧,這種幼稚的行為,其實還真挺討厭的。

在墨北的記憶裏,因為墨潔長得漂亮,氣質出眾,所以從小到大都有不少追求者。不過墨北還真不知道,原來現在就已經有小男生喜歡她了。

不過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大概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的心事,麵對喜歡的小女孩,他們往往隻有一種處理方式——死命地欺負。等再長大幾歲,他們就會一邊在女孩麵前做出蔑視的神態,一邊在背後跟小哥們兒討論哪個女生皮膚白得像鬼,哪個女生眼睛大得像牛,總之是要把對女孩子的向往通通掩飾在不屑之下。然後偷偷地因為別人說了一句針對他喜歡的女孩的話記恨上許久,甚至隨便找個理由打上一架,心裏還要油然而生一種悲壯的情緒,仿佛是“我為你付出一切而你全然不知”。

真的是幼稚得要死!

可是,馬上,墨北就要做一件更為幼稚的事了。這件事,大概每個小孩都會做過,有些在長成大人以後,還做過;有的會達到他們的目的,有的卻會馬上被拆穿……那就是,裝病。

墨向陽皺著眉頭,在墨北的肚子上按來按去,不停地問:“這裏疼嗎?是這裏?那這裏呢?惡心嗎?想不想上廁所?”

孫麗華在旁邊顯得也很緊張:“這孩子怎麽連哪兒疼都說不清楚啊?”

實在不能怪這兩個醫務人員被蒙騙,主要是墨北對於腹痛的症狀描述,遠遠超過一個正常六歲兒童的語言邏輯,並且,為人父母的難免會關心則亂。

檢查了一通也沒發現什麽,可看墨北的神情又不像說謊,最後墨向陽隻能困惑地說:“可能是腸炎,不嚴重,過幾個小時再看看情況。先喝點鹽水。”

孫麗華問:“那下午還能上學嗎?”

墨向陽說:“讓小潔去給請個假,先別去了。”

孫麗華抱怨道:“第一天上學就請假,老師得怎麽看他。”

墨向陽說:“小孩子生病,沒辦法嘛。”

孫麗華出去給墨北衝鹽水去了,墨向陽彎下腰摸摸兒子的小臉:“乖兒子,疼得厲害了要跟爸爸說,別忍著,知道嗎?”

墨北有點愧疚地點頭,想了想又說:“爸,下午我去你辦公室待著,行嗎?”

墨向陽想到要是小孩一個人在家沒人照顧,他反而更擔心,還不如帶到醫院去看著,反正辦公室裏也有張值班時用的單人床,可以讓孩子休息,於是點了點頭。墨北這才鬆了口氣。

他想跟父親單獨談談,可是在家裏想避過孫麗華的耳目實在不太容易,他隻能把主意打到醫院去,並祈禱今天下午父親的病人不要太多。

給一個眉骨被刮傷的病人縫了幾針,開了藥,墨向陽就又清閑起來,一低頭看到小兒子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墨向陽忍不住笑了,把墨北抱上膝頭,捏捏他的鼻子:“肚子不疼了?”

墨北嚴肅地說:“爸,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墨向陽被兒子這副小模樣逗笑了,“哦?小北要跟爸爸商量什麽啊?”

“我能跳級嗎?”墨北問。

“小北知道什麽是跳級嗎?”墨向陽有些驚訝。

“姐姐的課本我都看過,對我沒難度。事實上,小學六年級的課程我也可以輕鬆應對。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考我。”

墨向陽不笑了,他注視著墨北,兒子有著一雙遺傳自他的大大杏核眼,黑色的瞳孔比一般人更大更亮……墨向陽突然覺得有點心慌,記憶中墨北那種清澈、歡快、天真無邪的眼神似乎在這雙眼睛裏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墨向陽難以形容的神情,就像、就像在這具幼小的身軀裏困鎖著一個悲涼而蒼桑的成年人的靈魂!

這樣的小北,讓墨向陽覺得陌生,也讓他沒法不對他的話認真考慮。

“好吧,小北,告訴爸爸,15+9等於幾?”墨向陽試探地問。

“24,爸爸,認真一點兒。”墨北不得不提醒墨向陽。

“那24+100呢?”墨向陽還是很謹慎地提問。

“124,爸爸!”墨北快要不耐煩了。

“乖兒子,真聰明。”墨向陽習慣性地誇獎了一句,“6乘以8等於多少,你知道什麽是乘法嗎?”

“48。6除以8等於4分之3,也就是0.75.”墨北搶答了,墨向陽很吃驚,兒子居然還知道分數!

沒耐心再等老爸繼續出題,墨北接著說下去:“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勾股定理又稱為商高定理,也叫做畢達哥拉斯定理,定義是在任何一個直角三角形中,兩條直角邊的長度的平方和等於斜邊長度的平方……牛郎星屬於天鷹座,織女星屬於天琴座……”

墨北想到什麽說什麽,雖然克製住了沒往外飆英語,但已經讓墨向陽完全呆住了。

“爸爸,雖然我不能把所有小學要學到的課文都背給你聽——事實上我的確也沒背過,但是我會的知識,絕對、肯定是超過了學校要求達到的標準。如果你覺得我這個年齡的小孩就該和別人一樣,就該坐在教室裏背著手聽老師講1+1=2,那既是浪費時間,也是對我的折磨。想想看讓你坐在那裏是什麽感覺?當然我不是不想學習,我需要的是適合我現在水平的教育,而不是重複學習這些最基礎的知識。‘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賢於材人遠矣。卒之為眾人,則其受於人者不至也。’爸爸,有受之於天的才華的方仲永之所以會泯然眾人,其實不就是因為教育不當嗎?所以,請你慎重考慮一下,好嗎?”

墨向陽突然打了個寒顫,喃喃道:“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難道兒子突然表現得這樣聰慧,也是“受之於天”?可是,以前從來沒發現兒子這麽天才啊,這才一個暑假,兒子就從淘氣包變成了神童,這反差大得不是一星半點兒,這還是自己兒子嗎?恍惚間,墨向陽想起了那次墨北念《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給他和王大夫聽的事……是了,從那時起,兒子就變了……

墨北伸手摸摸墨向陽的臉頰,冰涼的,看來他是把老爸給嚇著了,不過讓他高興的是摸過去的時候墨向陽並沒有躲閃。“項橐七歲為聖人師,甘羅十二歲被秦王封為上卿,曹衝五六歲時便可與成人比肩,駱賓王七歲能詩,夏完淳五歲知五經、七歲能詩文……爸爸,我沒有他們那麽厲害,但是,我比學前班的那些同學都要厲害一點兒,對不對?”

墨北舉的那些例子讓墨向陽覺得好受了點兒,不過他還是疑惑地問:“你怎麽會這些的?”

墨北猶豫了一會兒,說:“爸爸,我不想騙你,所以我可以不說嗎?”他沒發現自己正緊張得微微顫抖。

“……”墨向陽抱緊了兒子,“乖兒子,爸爸愛你。”

墨北摟住墨向陽的脖子,把臉貼在他的頸窩裏:“爸爸,我也愛你。”

原本墨北是想編個故事,比如暑假在姥姥家裏有人教過他,但後來想想,這樣的謊言終究會被拆穿。而且,當墨向陽用充滿疑問的目光注視著他的時候,他能感覺到父親鎮靜的外表下隱藏的恐懼,那一瞬間他非常愧疚——對不起爸爸,你那個天真無邪的乖兒子再也回不來了。

他不想欺騙父親,可又不能說實話,所以那幾分鍾裏,他真的很害怕被父親當成是怪物。甚至他有點後悔,忍耐一下又能怎樣?偽裝成一個正常的六歲小孩又能怎樣?有計劃地、一點一滴地讓父親發現自己的“非同尋常”又能怎樣?現在他就好像是拿塊磚頭直接拍在墨向陽腦門上了,一點兒躲閃的空間都沒留下。這要是拍得太用力,直接把人拍成腦震蕩還算好的,萬一成植物人了,他哭都沒地兒哭去。

幸運的是,墨向陽的神經十分堅韌,他對兒子的愛讓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墨北的“特殊”。當被緊緊擁抱住的時候,墨北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麽如此莽撞——他根本就是在暗暗預期著被厭惡、被拋棄、被改造,就像當年出櫃後,母親對他所做的。

這不是說他真的就期望被如此對待,而是因為悲觀,不敢想像自己會得到溫情。如果父親也把他當成怪物,那麽他就可以不必再有所期待,也就不會再在失去的時候絕望,他就可以武裝自己,保護好那顆脆弱的心,然後,堅強地、孤獨地、活下去。

可是,墨向陽給了他一個擁抱!

父親的胸懷是那麽寬厚結實,充滿了安全感,墨北貪戀著這份溫暖。不知不覺,他就在父親的懷抱裏睡著了。

其實,自從重生後,墨北就沒有睡得像今天這樣安穩過——當然,在重生之前,由於抑鬱症等原因的影響,他的睡眠障礙也已經持續多年了。所以,當墨北從一個無夢的酣睡中醒來的時候,他覺得既驚訝又留戀,閉著眼睛放鬆身體一動都不想動。

但緊接著他就聽到了隔壁傳來孫麗華尖銳的聲音:“不行!誰家孩子不上學,就他那麽特殊?別人得怎麽看?還不得以為小北得了啥病。”

墨向陽的聲音低得聽不清,但能感覺得到他是在安撫激動的孫麗華,很快孫麗華的聲音也低了下去。

墨北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家裏,他睡得太沉了,墨向陽把他從醫院挪動回家,這麽長的距離他居然都沒有醒過。墨北伸了個懶覺,這樣酣沉無夢的睡眠可真舒服啊,好想再接著睡下去。

至於父母的爭吵,他根本不擔心,記憶中孫麗華雖然脾氣不好又很固執,但隻要是墨向陽堅持的事,最終都還是會聽墨向陽的。墨向陽很少跟孫麗華大聲爭執,他總是和聲細語的就把孫麗華給說服了。

墨北摸摸肚子,嗯,不餓不渴,也不想上廁所,於是他翻了個身,真的又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燃氣費好貴啊(,,#?Д?)

冬天燒燃氣取暖真是……

救命!17點多發的文,這都淩晨1點半了,它還不顯示更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