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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書房的整體裝修都偏向於穩重深沉,當深褐色的實木家俱充斥於整個房間時,就連白色的牆麵都顯得格外壓抑起來。開放式書架上陳列著一排又一排的大部頭,劉正揚很懷疑這些書到底有沒有被人翻看過,他認為上麵沒有積灰絕對是因為保姆的清潔工作做得好。牆角的一盆鳳尾蕉大約是氣候不適宜,略有些發黃的葉片看起來無精打采,就像劉正揚一樣。

“把背挺直了,別跟沒骨頭似的。”寬大的書桌後傳來劉仁波嚴厲的聲音。

劉正揚下意識地站得筆直,視線習慣性地避開父親的眼睛落在他的嘴唇和鼻子之間。

劉仁波眉頭緊鎖,不滿地盯著兒子。父子倆長得很像,看到兒子的時候,劉仁波常常能想起自己的年輕歲月,但讓他不滿的是,兒子跟自己年輕時候相像的僅僅是長相,而非氣質。劉仁波二十五歲的時候剛剛離開部隊,從給領導當秘書幹起,每天都把神經繃得緊緊的,瞪大眼睛豎起耳朵接收所有能接觸到的新的知識,學著揣摩人心,學著運用各種陽謀陰謀。他過得充實。

然而在劉正揚身上,劉仁波看到的卻是空虛。

“你怎麽老是這個樣子,沒一點長進?”話出一口,劉仁波看到劉正揚臉上一片柔順的木然,都不知道自己的話是落到他心裏去了,還是被左耳進右耳出了。

劉仁波又說:“你都二十五了,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成家立業了,將心比心,我真是不願意再批評你,想給你留點麵子。可是你看看你自己,像什麽樣兒?成天吊兒郎當的,不務正業。”

劉正揚輕聲說:“爸,我跟董垣做的公司這兩年業績不錯,淨利潤已經達到……”

劉仁波的手在麵前一擺,就像揮開一隻討厭的蒼蠅,打斷兒子的話,“你那個公司就是個玩意兒,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小垣在外頭是怎麽辦事的,嗬,打著常務副省長家公子的名義,誰敢不給你們幾分麵子?別怪爸爸說話不好聽,你自己想想,要是你不是這個身份,你四六不懂的一小孩,做生意能這麽順利?”

劉正揚舔了舔嘴唇,輕聲說:“羅驛說過,這種背景也是一種資源,既然我有這種資源,那放棄不用才是傻瓜。但是這種背景也僅僅是給我減少一點阻力,甚至有些時候它還會帶來另一種障礙,這些都是我要去克服的。”

劉仁波說:“那你克服成功了嗎?我說你沒有。你要真克服了,雲邊又是怎麽回事?嗯?別跟我說那是為了你們公司的生意,你的業務是外貿出口,跟什麽飯店服裝建築有關係嗎?要我說,你就是心血**!對不對?對不對?!”

劉正揚幾次張開嘴卻都沒有找到說話的機會,他迎著父親的視線看了一眼,眼神裏透著委屈。但這委屈的神色卻讓劉仁波覺得惱火,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露出這種娘們兒似的神情?

“你小時候我要是多點時間教育你就好了,現在說什麽都晚了,唉。我也不求別的,你別給我惹事就行。你也沒有從政的頭腦,做生意就做生意吧,好歹小垣還能勒著你的馬嚼頭,我還能放心點兒。雲邊這事你別再折騰了,該幹嘛幹嘛去,別添亂。”劉仁波越說越是灰心。

劉正揚清了清嗓子,說話的聲音大了一些,“爸,我有我的打算。您聽完再做評價好嗎?其實我最近想把業務拓展一下,再成立個公司做房地產生意,我覺得現在人民生活越來越富裕了,特別是城市裏邊,買房的人越來越多了,那蓋房子就得有地啊……”

劉仁波說:“說雲邊的事。”

劉正揚噎了一下,又在心裏排列組合了一下自己的語言,才說:“我是這麽想的,雲邊的建築行業正在發展中,有利可圖。雲邊的建築行業裏龔小柏現在是翹楚,他進入這行時間很短,卻能發展得這麽快,除了他用的那些混混的手段,不能不承認他是很有經商才能的。那我就想,要是能把龔小柏籠絡過來,我的公司就不至於無人可用啊。爸,您也知道,人才難得。”

劉仁波冷笑一聲:“籠絡人才就說籠絡人才,搞什麽杜月笙收門徒的話頭?”

劉正揚的視線落在桌麵上一個細小的劃痕上,低聲說:“龔小柏不是一般人,想收服他就得用些非常手段,讓他越摸不透越好。”

劉仁波又是一聲冷笑:“你還真就說對了一句話,龔小柏不是一般人。我告訴你,趕緊把對他的那套心思收起來,別看你倆同歲,可你現在還真不是這種人的對手。你瞧瞧他是怎麽收拾火柴跟柴狗子的,你再瞧瞧他是怎麽搞定那些工商衛生局法院的人的。現在,連北京都有人來跟我打招呼了。你說說,一個雲邊的混混,他的能量有多大?你收服他?哼,再修煉幾年吧。”

劉正揚不服氣:“可是,再給我點時間……”

劉仁波惱火,大聲說:“怎麽就跟你說不明白呢?現在是什麽時期?六4的餘波還沒完!你以為離北京遠就沒事了?你以為撤了一批人抓了一批人就完了?我告訴你,沒完!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弄這個買賣我就不說什麽了,反正是掛在小垣的名下,可你要對付龔小柏,你怎麽對付?跟柴狗子這種黑社會搞在一起?”

劉正揚糾正:“爸,中國沒有黑社會,憲法說了的。”

劉仁波氣得一拍桌子:“還敢頂嘴!你是想把我也給折騰下來是吧?劉正揚,我警告你,立刻!馬上!給我收手!今年,不,明年,這兩三年裏,你都給我消停的待著!”

劉正揚急道:“爸!我……”

劉仁波怒道:“聽話!”

劉正揚張了張嘴,喉嚨裏像梗著一塊粗礪的石子,咽不下去,吐不出來,他隻有沉默。

在劉家父子對話的時候,墨北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衛嶼軒的床上看書,衛嶼軒則坐在書桌前奮筆疾書著。回頭看一眼墨北,衛嶼軒叮囑:“還是坐起來看吧,當心變近視。”

墨北說:“今世進士盡是近視,來,對個下聯。”

衛嶼軒:“……你心情不錯啊?”

墨北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書坐起來,順手撈過枕頭抱在懷裏,說:“老滕一出手,我小姨父的麻煩就解決了一半,我的心情當然好啦。”

衛嶼軒也笑了笑,繼續低頭書寫這個月雜誌的刊首語。

墨北看了他一會兒,問道:“你和老滕總是這麽兩地分居,能行嗎?”

衛嶼軒隨口說:“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墨北說:“時間和距離是愛情的兩大殺手,異地戀很容易分手的。”

衛嶼軒停下筆想了想,說:“也不見得,你看很多戀人或是夫妻,他們能每天都在一起,可是感情反而因為生活的瑣碎被消磨光了,最初兩個人相愛時的那種浪漫都沒有了。也許剛在一起的時候他們還能一起討論某首詩歌的意境,一起去看電影,一起手牽著手散步,可是時間久了,隻有張口柴米油鹽,閉口家長裏短。”

墨北問:“所以你是相信要把愛情保鮮,就得保持一定的距離?”

衛嶼軒說:“說實話,這不是我選擇的,是自然而然進行到這裏的。包括愛上他,也不是我的選擇,如果我能選,我可能會離他遠遠的。可是有一天睜開眼睛,發現我已經愛上他了,沒辦法了。我在雲邊,他在北京,也是沒辦法的事。所以你說我相信什麽,不相信什麽,我也說不好。我現在跟他離得這麽遠,那就隻能去想不在一起的好處,如果我真跟他能每天在一個屋簷底下生活,那我要讚美的就是朝夕相處的美好了。你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了?”

墨北說:“突然覺得最近對你的關心太少了。”

衛嶼軒被逗樂了:“你說話的語氣怎麽跟老頭子似的。”

墨北歎氣:“可不是麽,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啊。”

衛嶼軒揉了個紙團砸在他身上:“滾,你這麽點年紀都喊老,我怎麽辦?”

墨北把紙團展開,“這跟年齡無關,是心境問題。”

衛嶼軒說:“別胡扯了,快點說到底遇到什麽問題了?”

墨北不出聲,用皺巴巴的紙折帆船。

衛嶼軒說:“為小柏的事?你剛才不都說了,已經解決一半了。隻要劉正揚肯收手,剩下的事都好處理,柴狗子那些人不是小柏的對手。要我說小柏早就該讓老滕幫忙了,他們在深圳的生意老滕也有份的,小柏有事他幫忙那是理所應當。”

墨北說:“我也這麽想。”

衛嶼軒說:“那你愁什麽?”

墨北把帆船又拆開,折了顆心,說:“夏多。”

衛嶼軒莫名其妙:“夏多怎麽了?”

墨北歎了口氣,抬頭看著衛嶼軒:“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我覺得、覺得……夏多好像喜歡我。”

衛嶼軒更加莫名其妙:“他不是一直都喜歡你麽?”看看墨北皺起來的小臉,衛嶼軒恍然大悟,頓時也結巴了,“不不不會吧?”

墨北又歎了口氣,把那顆心也拆了,將紙撕成細細的一條一條,“他現在還跟過去一樣,找我的次數也不算頻繁,每次見麵也還是跟以前一樣……拉手啊親臉啊開玩笑什麽的……可是,那種感覺不一樣,你懂麽?就是以前我知道他是覺得我小,我們對喜歡的小孩不是也喜歡抱抱親親的表示親昵麽?可是現在同樣的動作做出來,唉,性質不同了。”

衛嶼軒愣愣地聽著,說:“之前夏多倒是跟我聊過,讓我幫他確認他是不是喜歡男的。其實我差不多也是在他這個年紀知道自己是喜歡男人的,可是,說起來他就算喜歡上誰,不也該是比他年紀大一些或是跟他同齡的男生麽?怎麽會是你呢?”

墨北很苦惱:“我也這麽想啊。那個喬贇其實也不錯的,還喜歡他,怎麽夏多就不能和他在一起呢?”

衛嶼軒先是蘀夏多辯解了一句:“那也不能因為喬贇喜歡他,他就必須喜歡喬贇,愛情又不是交換來的。”隨後又有些為難地問:“那你呢?你是不是……呃,我覺得問你這種問題簡直太荒唐了。”

墨北苦著臉說:“我是。”

衛嶼軒托著腦袋歎氣:“你們這些孩子都怎麽長得,這麽小就什麽都懂。”

墨北說:“你不也是從小孩過來的麽。”

衛嶼軒想了半天:“至少我十歲的時候可沒為這種事發愁過。”

墨北:“唉。”

衛嶼軒說:“那你現在煩惱的,到底是夏多喜歡你而你不喜歡他,還是夏多喜歡的你年紀太小了?”

墨北愣了一會兒,前者是把自己和夏多擺放在一個平等的地位,忽略掉年齡等因素,單純拷問內心情感;而後者則抽離出來用成年人的角度去審視一個小小少年的初戀。怔了半晌,墨北說:“也許是我從來沒有把他當成一個可以去談戀愛的人來看待,一直都把他當成個孩子。而且我也不清楚他是真的喜歡我,還是一種出於習慣的錯覺。”

衛嶼軒說:“很多時候我們連自己的感情都看不清楚,更何況是別人的。反正你們都還這麽小,即使錯了也有的是時間可以糾正。——隻要你別動不動就說自己老了。”

墨北把紙條揉成團擲回去,衛嶼軒接住,順手扔進紙簍,微笑著說:“順其自然吧,有些事再煩惱也是沒用的。”

墨北抱著枕頭躺下去:“也對,得一日逍遙且享受一日吧。”

衛嶼軒搖頭:“越說還越來勁了,老墨。”

墨北:“哎,老衛。”

作者有話要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呃,那麽,可恨之人是不是也必有可憐之處呢?人啊,真的好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