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親愛的小孩
親愛的小孩
自墨北重生以來,他在墨向陽麵前隻展露了自己與同齡孩子不一樣的智商,那些會讓諸如滕濟民這樣的人都感到震驚的言論卻是從不曾在父親麵前說過的。
從墨向陽的角度來說,兒子是個小神童,其實還是比較容易接受的,為人父母的難免有望子成龍之心。
但是,智商再高的小孩,沒有一定的閱曆和見識,僅僅是憑著大量的閱讀獲得知識,卻能寫出有著精彩布局和離奇詭計的推理小說,這就很詭異了。畢竟推理小說不是睡前童話,其中透露出作者對複雜人性的認識、對社會對犯罪的思考,沒有一定的底蘊是寫不出優秀作品的。
如果說《吉祥苑謀殺案》還僅僅是渲染了凶殺現場的恐怖,著重點還僅僅是無意中牽涉到案件裏的女教師錦昕的推理過程,是一篇中規中矩的推理小說。那麽《魔術師的鏡子》卻是對人性的一場拷問,隨著迷霧被一層又一層地揭開的過程,被害者與施害者的身份發生逆轉,最後凶手的那場獨白,充滿悲愴的控訴。就像故事中的“偵探”於記者感慨的那樣,他寧可真相永遠被掩埋起來,不為世俗法律,隻為天地公義。
看完墨北的小說,墨向陽覺得手腳冰涼,那種兒子的軀殼裏住著一個陌生的成熟靈魂的感覺又來了。
“爸,吃飯了。”墨北從廚房裏端碗筷出來,見墨向陽還坐在沙發上看書,就提醒了一聲。
墨向陽悚然一驚,抬頭看著墨北。墨北何其敏感,發現墨向陽神色不對,眼神掃過他手中的雜誌,便知道自己一直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爸,先吃飯吧。”墨北說。
孫麗華和墨潔一前一後地從廚房出來,把飯菜擺上桌。孫麗華說:“小潔盛飯。湯勺忘拿了,小北——”
墨北轉身去廚房拿湯勺,墨向陽這才回過神來,把幾本雜誌一收,放在書架最下麵那格,和過期的雜誌報紙堆在了一起。墨向陽坐到餐桌旁,墨潔盛好滿滿一碗飯放到他麵前。
“爸,星期六要開家長會。”墨潔說。
墨向陽還在想星期六自己的工作安排,孫麗華說:“我去。”墨向陽點點頭。
這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等飯後收拾完廚房,陪孫麗華看了會兒電視,墨向陽催著她先睡了,這才悄然走進墨北的臥室。
門沒有反鎖,一推就開。
墨北倚坐在床頭,身後靠著枕頭,棉被堆蓋在腿上,他正在一個硬麵日記本上塗畫著什麽。墨向陽本來想坐到床邊去,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到了椅子上。墨北眼神一黯。
父子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都沒說話,也都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墨北把手裏的本子遞給墨向陽,墨向陽接過來,翻開的那一頁上畫著一幅半胸肖像。清瘦的臉型,微笑的嘴角,炭墨光影製造出的溫暖感,那是墨向陽的肖像,氣質抓得很準,但五官卻反而不是很像。這種似是而非絕不是因為作畫者的水平低劣,事實上從線條、運筆和光影感都能看出作畫者的深厚功力。
“這是……你心目中的爸爸?”墨向陽試探著問。
笑容在墨北唇邊一閃而過,他點點頭:“雖然忘記了你的臉,但卻永遠記得你。”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墨向陽實在理解不了,他又向前翻了幾頁,上麵是各種人物和風景素描,偶爾有一些支離破碎的字句。說實話,這還是近兩年墨向陽第一次看到兒子的筆跡,和記憶中那種童稚的筆跡不同,墨北現在的字可用“疏狂”二字形容,收筆之處有金戈銳氣,架構之間可見枯藤之意。
書畫之學,單有靈氣是不夠的,還得有長年累月浸淫其中的練習。
墨北,才八歲。
墨向陽手指收緊,嚓的一聲輕響,紙頁被撕破了一角。
“爸爸,”墨北看著墨向陽緊張到幾乎**的手指,“我是小北,您的兒子。”
墨向陽苦笑——他佩服自己居然還笑得出來,“真的嗎?”
短短一句話,三個字,像迎著胸膛撞擊過來的大鐵錘,墨北嘴唇翕動幾次,竟然一聲都發不出來。
墨向陽沉默良久,把日記本放在墨北腿上,說:“早點兒睡吧。”
房門被輕輕關上,墨北久久地凝視著日記本,仿佛目光能穿透外殼和紙頁,直達那張父親的肖像。
剛才,他可以回答“是真的”,可以滔滔不絕舉出各種證據,可以傾訴自己的重生……但是,在墨向陽問出那三個字之後,他所有的回答都隻是“解釋”,是“說服”,純粹的信任已然崩潰,再也無法恢複到最初的完美無暇。
清晨,墨向陽去上班,兩條長腿蹬著車,心思卻全然飄遠,直到車輪打滑整個人和車都一頭紮進了路邊的雪堆,他才算回過神來。幸好冬天穿得厚才沒受傷,墨向陽把歪掉的車把扭正,一邊推著往醫院走,一邊想著心事。
到了醫院,換了衣服,捧一杯熱水暖著手,跟值班的大夫做了交接,查房,忙到十點多,墨向陽才又在辦公室裏得以清靜地思考。可這一靜下來,他倒又希望有什麽工作來讓自己忙一忙了。
他現在真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自己的兒子,似乎墨北也理解他的心情,所以早上托辭不舒服,連臥室都沒出,當然也就沒和他見麵。然而,讓孩子這樣遷就自己,墨向陽心裏真是說不出的別扭。
在墨北身上有著種種謎團,以往墨向陽都有意無意地忽略過去了,現在想來未免觸目驚心。可要說現在的墨北不是自己真正的兒子,墨向陽從感情上又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就這麽想一會兒,苦惱一會兒,工作分心一會兒,再煩憂一會兒……直到下班,墨向陽故意拖拖拉拉,可終究還是得回家,進了家門他都沒理出個頭緒來。
不過墨向陽已經開始後悔昨晚對兒子那樣冷淡了,孩子還小,自己那樣表現肯定會傷了他的心……不不不,這孩子雖然年紀小,可心智卻著實不小了,就看他寫的那些小說,他又怎麽會輕易被打擊到呢?……唉,小說是一回事,生活又是一回事,不能套用……
進了家門,墨向陽努力讓自己像平常一樣露出笑容:“我回來了。”
墨潔從臥室出來,幫墨向陽拿拖鞋:“爸爸。”
“你媽還沒回來?”墨向陽問。這幾天孫麗萍跟著主任到鄉中醫院給護士們做培訓,每天回來得都挺晚。
墨潔說:“沒有。對了,爸爸,小北去姥姥家了,讓我跟你說一聲。”
墨向陽一愣,頓了頓才問:“他說沒說什麽時候回來?”
墨潔說:“沒有。爸,周末我能去姥姥家玩嗎?”
墨向陽一邊進廚房去做飯,一邊說:“不是要開家長會嗎?”
墨潔像個小跟屁蟲似的跟進廚房,“星期六開家長會,那我晚上去,星期天還能玩一白天呢。”
墨向陽心不在焉地應付:“到時候再說吧。”
墨潔撒嬌:“爸爸,好爸爸,答應我吧。”
墨向陽無奈:“這我說了也不算哪,得看你媽參加完家長會的心情,她同意了你才能去。”
墨潔的小嘴嘟了起來:“妻管嚴。壞爸爸。”
墨向陽雖是滿心煩憂,卻也被女兒給逗笑了,伸手捏捏她的鼻子,道:“爸爸聽媽媽的話還不好嗎?像你們班那個三道杠家裏似的,爸爸跟媽媽天天吵架、打架,你樂意?”
墨潔趕緊說:“不樂意!”
墨向陽一點都沒有偷換概念蒙騙女兒的愧疚感,得意洋洋地下了結論:“那不就得了,你媽就是咱家的最高領袖,一切聽從她指揮。”
墨潔糾結了一會兒,反駁說:“才不是呢,媽媽是紙老虎,其實她都聽你的。爸爸真狡猾!”
墨向陽幼稚地跟女兒打著嘴仗,做了香噴噴的炸醬麵,連墨潔都吃了兩小碗,撐得小肚子鼓鼓的。趁著孫麗華還沒回來,墨潔偷懶不去寫作業,懶在爸爸身上撒嬌,把墨向陽先時的憂愁都給攪得煙消雲散。
墨向陽摟著寶貝女兒,心滿意足地想:“孩子跟我這麽親,長得這麽健康,又聰明又漂亮,還有什麽可煩的呢?”
“北北你怎麽了?”夏多趴在炕頭,一臉擔憂地問。
墨北在用夏多的walkman聽歌,正好可以假裝聽不見他說什麽。
夏多把耳機拽了下來,墨北白了他一眼,夏多沒出息地又給他戴上了。
撐到聽完磁帶的一麵的間隙,夏多趕緊又問:“你怎麽不高興啊?”
墨北反問:“我哪有不高興啊?”
夏多撇嘴:“從我進來你就沒個笑模樣。”
墨北:“我還沒問你呢,你跑我姥家來幹什麽?”
夏多:“這不是聽說你來了嘛,我好長時間沒看見你了,怪想的。”
墨北:“那你就大晚上的跑來啊?蹭飯吃也就算了,還想蹭睡。書包都沒帶,你明天上學趕趟嗎?”
夏多:“逃學唄。”
墨北想批判一下他這種不重視學業的行為,但想想自己這個基本脫離學校的人好像也沒啥立場,但不罵他的話豈不是在縱容這孩子學壞?正在猶豫,姥姥抱著一隻哆哆嗦嗦的小花貓進來了,夏多一下就跳了起來,興奮地問:“姥姥,這咱家貓?”
這孩子自來熟的本事真是不得了,蹭吃蹭住不說,還“姥姥”、還“咱家”,墨北真想揪著他耳朵好好問問,誰跟你是“咱家”!
姥姥笑眯眯地說:“估計是野貓,就在咱家大門口蹲著,攆都攆不走。我一看,大冬天的,凍得這小樣兒也怪可憐的,得嘞,抱回來吧。”
姥姥真給夏多麵子,也跟他“咱家”了。
姥姥把貓放到炕上,墨北嫌棄:“野貓多髒啊,身上又是跳蚤又是細菌的,不洗洗就放上來。”
姥姥不以為然:“大冬天的有跳蚤也凍死了,沒事兒。”
夏多捧場:“貓會給自己舔毛,可愛幹淨了。”
墨北真是無語了,這花貓都快成灰貓了,兩位就看不見嗎?
小貓顫顫巍巍地在炕上走了兩步,似乎對燙著爪子的溫度不太適應,喵喵地叫了兩聲,順著夏多的褲腿就往上爬。夏多高興地把它抱在懷裏順毛,嘴裏還哄著:“喵喵喵,喵喵喵。”小貓應和:“喵哦。”
墨北用腳蹬著夏多的屁股把他往炕下攆:“就算不給它洗澡,也得拿個濕毛巾來擦擦,這一身的灰!你也洗洗手去,一會兒把外麵這件衣服脫下來,別埋埋汰汰的就上炕。”
姥姥笑道:“這孩子比小姑娘還愛幹淨。多多,走,咱娘倆不跟他計較,上那屋給小貓弄食吃去——人家嫌棄咱們哪。”
夏多笑嘻嘻地抱上小貓跟姥姥走了,還沒忘給墨北做了個鬼臉。
墨北拿小炕笤帚把貓站過的地兒都掃了一遍,這才抱著walkman往被垛上一栽歪,耳機裏飄出蘇芮倔強而略帶滄桑的歌聲:
小小的小孩
今天有沒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經離去
留下了帶不走的孤獨……
……我親愛的小孩
為什麽你不讓我看清楚
是否讓風吹熄了蠟燭
在黑暗中獨自漫步……
謝謝小默的地雷~親愛的小萌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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