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修緣出了偏殿,外頭的天一教眾個個舉著火把,小和尚置身火海之中,跳躍的火焰照得他眼瞳若明若暗,他認得站在最前麵那個人,在客棧外跳入小塘中那一回,就是為了躲他。

“你們要找的戒律院老和尚,我知道他的下落,二師叔不知道的,我都知道。”修緣說話的口氣,仿佛他就是少林中人,他是貼在為首那人的耳邊說的,自然不會有人拆穿。

眼前的中年漢子一驚,細細打量起修緣來。

“首領,這和尚的話信不得,我們既已跟覺寅說好了,一切由他打點便是。”

那被稱作首領的,是天一教西南分壇的壇主,他初見修緣便覺得心驚,隻覺得這和尚冷若冰霜,方才對他回的佛禮,也端莊肅穆,卻不像個出家和尚,倒像個要人命的玉麵閻羅。

“將他一並押了,帶回分壇再說。”

修緣因說了那番話,讓壇主摸不著底,不知他究竟是挑釁,還是要投誠,卻把他看做重要人質,索性與方丈老和尚一道綁了,赤腳下山,一路走回西南分壇。

“阿彌陀佛,施主你這是何苦?”方丈是個矮老頭,慈眉善目,修緣奇道:

“大師,我也是佛門中人,施主又是怎麽說?”

方丈笑道:

“你雖是出家人,心卻分明在紅塵之中。”

修緣微微一笑,並不辯解。

“方丈,你可記得靈音寺的老住持?”

老和尚捋了捋花白胡須,微笑點頭:

“我以為靈音寺全被燒成了灰燼,想不到還留下個小和尚。”

修緣用僅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將當日遭遇,至偷習了《明瀾經》上的武功,都一一說了,隻是蓮花生與平安那兩段,均被略去。

老和尚搖頭道:

“《明瀾經》並非少林之物,隻是你師父曾提到過,想要寄存在少林之中,沒想到才派了你出來,就……。”

下山一路荊棘,走了兩三個時辰,直到夜半,眾人才進了一處氣派宅子,壇主吩咐手下給他們每人喂了十香軟筋散,個個都動彈不得,隻一個個用鐵鏈串好了,依次穿行進入大殿。

直到此時,修緣腳上已是血肉模糊,因服藥之故,他並不覺得疼,與其他人一道,站在大殿中,壇主似乎有所顧忌,叫人熄了通亮的火把,遣散許多教眾,安排他們巡夜:

“教主這個時辰應當到了,你們切忌喧嘩,加派人手巡防,以免漏網之魚進來滋事。”

吩咐完這許多話,壇主見方丈的二弟子覺寅來了,巧的很,可以配合他施展手段。

“我敬諸位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英雄,並不想難為你們。在各位麵前,有兩條路,要麽如覺寅大師一般,深謀遠慮,歸順我天一教,有了天一教做靠山,無不可為之事;要麽……不知江南四大家以及靈音寺的滅門之禍,你們可還記得?”

眾人都不說話,心下明白大局已定,西南早被蓮花生掌控,說到底,能走的路隻一條而已。

壇主說完這句話,便默不作聲,坐到殿上喝茶,間或看他們一兩眼。

眾人藥效發作,個個綿軟無力,許久滴水未進,再加上連夜趕路,就算是武林高手,此刻也折騰去了半條命,漸漸有些小門小派,撐不住了,便跪倒在地,道:

“天一教主英明蓋世,我等願從此追隨到底,絕無二心。”

有了一個絕好的開頭,後麵便順理成章許多,直到晨曦,天開始蒙蒙亮,除了少林方丈、修緣、峨眉師太、武當掌門外,早已跪倒了一片。

壇主覺得結果比設想好上許多,剩下的都是硬骨頭,大概一兩天僵持不下,他如今還有更重要的事——教主已經到了,正在山上別院休息,他要第一時間到屋外守著,以示誠心。

想到這裏,忽又瞥見那個羅刹似的玉麵和尚,心中一凜,道:

“小和尚,你不是有話要說,怎麽這當口兒又直起腰板,惜字如金了?”

修緣其實已無力開口,隻勉強道:

“我不同你說,讓你們教主來。”

他原對蓮花生是避之不及的,經曆這許多事,卻坦然起來。

壇主覺得無趣,剛從座上走下來,找人將他們綁了,要關進水牢,等蓮花生等人走了,再慢慢盤問。

誰知殿外人聲鼎沸,過了片刻,忽然眾口齊聲山呼,什麽內容,修緣卻不得而知,隻因那軟筋散的作用,他腦袋愈發混沌,徑自強撐著站直了已經耗盡所有氣力。

修緣隻知道似乎有人踏進大殿,揮了揮手,身後震耳欲聾的呼喊聲瞬間消失了,他才覺得清靜一些,底下跪著的一眾人中,有個身影飛身而起,掙開鎖鏈,拔了壇主身側的佩劍,不知是他速度太快,還是修緣眼花,竟看不清晰。待再要定睛細看時,那人還未到蓮花生麵前,忽有個彪形大漢閃出來,平白受了一劍,隻是哈哈大笑,他身形魁梧,走起路來似要地動山搖,雖然動作緩慢,但那人忽地被他擋住,失了方向,用劍刺他,他卻毫發無傷。正猶疑間,卻見大漢慢悠悠從背後舉了斧頭,修緣隻覺一滴熱血濺到他臉上,正中右眼下的位置,像極了一滴血淚。

再一睜眼,那人竟被劈成了兩半,慘不忍睹,血腥味彌漫,直讓人作嘔。

那人是崆峒派掌門之子,不知為何竟逃過了十香軟筋散,方才佯裝投誠,見蓮花生來了,大約覺得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要殺他個措手不及。

修緣隻覺得意識渙散,他扯了老和尚的袖子,道:

“為何我這樣累?”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坐在地,修緣抬不了眼,老和尚居然當真解釋給他聽:

“我一早就被孽徒做手腳,失了大半內力,我猜峨眉、武當掌門也是同樣的情況,內力越深,十香軟筋散的效用越大。”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待到修緣察覺到有人靠近時,已經太晚了。

那人戴了一副黃金麵具,就跟修緣初見他時一模一樣,高了修緣大半個頭,他不得不被迫仰起臉,才能與他對視。

修緣覺得好笑,兜兜轉轉,似乎又回到數月以前,隻是不知道這位殺伐果決的教主大人,還記不記得他。

蓮花生皺了皺眉,眸光隱藏在冰冷的麵具之下,沒有人知道他此刻想到甚麽。

他伸出手,用拇指輕輕給小和尚擦去了眼下的那一滴血,卻擦不幹淨,暈染成一片,修緣原本慘白的臉色,忽然因這一點紅變得嫵媚生動起來。

修緣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來,胸腔中悶得難受,頭暈得厲害,略一晃神,竟栽倒在那人身上。

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看到蓮花生的臉貼過來,觸及卻是冰涼涼的一片,被黃金麵具擋住了。接著他身上一輕,似乎被人抱起,那人極其小心,修緣隻覺得身上的困意全在這一刻湧上來,無窮無盡,蔓延開來,閉上眼便睡了過去。

這一覺仿佛睡了很久,期間修緣想醒過來,有了一點意識,卻總在片刻之間又昏睡過去。他能隱約感覺到有人坐在床邊跟他說話,喂他喝水,腳上的傷也被人很細致地用溫水擦拭、上藥,最後包裹妥當。

他身下的床榻很大很軟,修緣不想醒來,他翻幾個身,總有溫熱寬厚的胸膛貼上來,甩也甩不掉,小和尚苦惱極了,但是他醒不過來,漸漸以為這隻不過是夢中情景,便不再管他,蜷著身子繼續睡。

不知過了多久,修緣手腳不似之前那樣綿軟無力,有人將掌心貼在他小腹之上,傳了內力給他。

他睜眼的時候正是深夜,月明星疏,窗戶大開,徐徐晚風吹進來,並不多麽冷,在夏夜反而有股難得的快意。

蓮花生手上拿了草藥與棉布,修緣再低頭一看自己腳上,不由心下一驚,他剛給自己上完藥。

“你醒的比我預料中早。”

修緣本想倒頭再睡,這個夢實在有些荒誕,然而睡了太久,他頭竟有些痛,開口第一句話便是:

“現在什麽時辰?”

蓮花生好意告訴他了,修緣低語:

“我竟睡了一天?”

“不,是三天兩夜。”

修緣不知道在這三天兩夜裏究竟發生了多少事,其中包括分壇壇主的喜怒哀樂。

起初,他因鎮守西南有功,被破格提升為暗雲堂副堂主,他特意去水牢探訪了老和尚。

“老禿驢,要不是你們,我也不會坐上副堂主的位子。”

老和尚搖頭:

“是福是禍,尚未可知。”

隻不過半天而已,教主不知將那個小和尚帶到了何處,興許是要親自過問丟失的經書,然而晌午卻傳來噩耗,教主把他賜給了自己豢養的異獸,身長丈餘的“鑿齒”。

鑿齒最近的胃口不太好,它決定慢慢分食這個兩腿顫顫,惹主人不高興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