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第十章

第二天秦遠岫再見到修緣,他已經受完戒,站在昨天那塊牆角位置,眼睛紅紅的,默不作聲淌了半晌眼淚。

“小和尚,你怎麽淌眼淚?”

修緣給他看剛燙好的戒疤,黑黑的十二顆圓點,想必疼得不輕。

“你沒有父母麽,怎麽來做和尚?”

修緣搖搖頭:

“我隻有師父。”

秦遠岫暗想,等那老和尚死了,或者等他長大一些,他便來找小和尚,將他帶走,不再受這些罪。

修緣不再說話,自顧自踩在積雪裏,慢慢行走。

秦遠岫問他做什麽,他隻說這是在“散戒”,秦小公子便陪他一起走。冰天雪地裏,他穿了一身狐裘,狐毛色澤火紅,暖融融地貼著頸項,而修緣自己隻穿了一件單薄海青,裏頭是件貼身小襖,畢竟是四五歲的娃娃,並不掩飾,冷得直發抖,手也凍得通紅。

“穿我這件。”秦遠岫把狐裘脫下來,給修緣披上,九歲的孩子身量已經不小,小和尚穿了,那狐裘直拖在地上,化凍的雪水染濕了狐裘大氅,他又乖乖把衣裳脫下來,捧在手上,厚厚一團,垂下的部分幾乎和他一樣高。小和尚眨眨眼,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絨絨的狐裘,臉在狐毛上蹭了蹭,舒服得直眯眼,又換了另一邊臉去蹭,隨後才還給秦小公子:

“給你,我不冷,別弄髒了。”

秦遠岫帶著小修緣往亭台上走,撿了個地方將雪水擦幹淨,讓他坐下:

“我給你吹吹,這樣能散得快一些。”

小和尚本就比秦公子矮了一大截,兩人一坐下,秦遠岫就抱著小修緣的腦袋輕輕吹氣,又摸了摸剛燙上去的戒疤,疼得修緣直皺眉,卻不吭聲。

過了半晌,修緣摸了摸自己的小光頭,跳下亭台長廊,對秦遠岫道:

“小哥哥,我得去習早課了。”這光頭小娃跑得倒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冰雪盡頭。

一連三天,秦遠岫都來找修緣,慧智師父見了,隻對秦風道:

“令公子跟我這徒兒有緣,便讓他代我盡地主之誼,領秦公子到處走走。”

秦風點頭同意,慧智將修緣叫到身邊,仔細交代一番。雖然娃娃年紀小,但從小在寺裏長大,對這裏熟悉至極,帶秦遠岫四處走走並非難事。

秦遠岫在靈音寺前後呆了七日,秦風似乎有事要辦,日日出寺。他便跟小修緣呆一塊兒,慧智為了方便,連禪房都讓他們共住一間。

到了晚上,修緣爬上床,圓身子往被子裏一鑽,躺平後將被角掖好了,手腳都塞進暖和的厚被子裏,隻留一張臉露在外頭,眼睛溜溜地轉,看秦遠岫從狐裘開始,一件件將衣裳都脫了,隻留褻衣褻褲。

“小哥哥,你這樣慢,會凍著。”小修緣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經告訴秦公子。

“修緣,我跟你睡好不好?”秦小公子指了指對麵那張床,冷衾薄被,沒有一絲人氣兒。

修緣在床上滾了一遭,自覺讓出一大塊地方,秦遠岫躺下了,將狐裘大氅裹在修緣被子上,一並抱住了,兩個孩子睡得很香。

這樣又過了三日,秦風將事辦妥,要帶小公子原路返回蘇州府,慧智一行人將他們送至渡口邊,秦遠岫對修緣十分不舍:

“我會再來找你的。”

修緣年紀尚小,並不在意這些話。隻覺得這幾日有人陪他,十分快樂愜意,便點了點頭,揮手向秦遠岫告別。

轉眼又過十年,修緣日日習武,已經不是當年胖墩墩的小和尚,漸漸長成了修長勻稱的少年人。白天誦經念佛,研習武功,看似沉穩內斂,是慧智大師最為得意的弟子,實則少年心性不改,因此常與師叔師弟偷偷在後山相聚,灑脫不羈,常捉魚食肉,破小戒,得大樂。

至於秦遠岫跟他說的話,他早已忘得一幹二淨,隻是隱約記得有這麽一個人,師父偶爾對他提起,他全無印象,因此並不答話。

修緣十五歲這年,秦遠岫與其兄秦遠行已是名震江湖的世家子,人稱“聚賢二秦”,且秦遠行已將“混元刀法”練得有模有樣,為人津津樂道,眾人一致誇他,再過三五年,一定有大出息。

秦遠岫就在一個春日的下午,獨自一人撐著船出現在河邊渡口,時值修緣與師兄弟們來此挑水,一大幫人,不知道為什麽,秦遠岫一眼就看出來,那個低眉彎腰的年輕人,正是修緣。

秦遠岫在靈音寺小住幾日,回去後便與修緣頻頻通信,鴻雁傳書。兩個人漸漸不再拘謹,修緣當他是可敬可親的兄長好友,並承諾下回若師父給他派任務,需要離寺,他一定往蘇州府走走,去聚賢莊做客。

轉眼又是二三年,修緣無論如何卻沒想到,一夕之間,靈音寺竟不複存在,寺毀人亡,而自己也淪落為他人的玩物,身不由己。

他在清晨醒來,這裏沒有花鳥蟲草,也沒有潺潺流淌的河水,四下裏荒無人煙,修緣像做了一場荒唐夢,甚至分不清究竟這一個多月是假,還是如今仍在夢中。

直到他站起來,發現自己被扔在破落的涼亭裏,往西一裏左右,便是當初落崖的地方。

修緣出了涼亭,身後的情液早就幹涸,昭示著一切有跡可循,並不是臆想。他身上依舊是那件海青長袍,已經不成樣子,精~液斑駁,皺巴巴一團,隻能勉強遮體,但他總不能穿著它行走江湖,師父已經不在,他不能成為靈音寺的奇恥大辱。

修緣下了山,在半山腰一家農戶院子裏,偷偷摸摸撿了件衣裳,換了就跑。

“和尚偷衣,哪裏來的野和尚,不要臉的東西!”農婦從屋裏出來,看到修緣穿了他男人的衣裳,即刻嚷嚷起來,她幾個孩子都在屋前玩耍,聽到女人的叫喊,都撿了磚塊石子朝修緣砸過來。

修緣餓了一天一夜,原本就沒什麽力氣,加上心裏羞愧,隻一味躲避,側臉跟後腦還是被磚塊砸中,劃出了口子,鮮血直流。

“哦,砸中了,娘,我砸中了那個野和尚!”

修緣狼狽逃走,身後的聲音愈發遙遠,直到最後完完全全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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