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魔鬼、神明和他們的陣營——二元論之外

在很久很久以前,人類還很清楚自己在天地間的渺小,為了形象地解釋這種渺小,神明和魔鬼開始被口口相傳。經過不算太長的演變,在社會這種東西成了氣候以後,原先那種初級得近乎簡陋的秩序顯露出它的力不從心,人來已經熟悉的申明和魔鬼便自然而然地開始承擔明確的道德意義。

說白了,神明和魔鬼最早是一體的,都代表神秘而強大,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力量,沒有明確的區分。誰代表正義、光明、善良,誰代表墮落、黑暗、邪惡,是人類文明經過發展之後才有的說法。

人類文明發展到了現在,關於善惡關於人性的命題也經過了漫長的反思和探討。現在多數人都這知道這樣一個道理,再善良的人也會心懷雜念,再惡毒的人也有不忍,好人和壞人都不是絕對的——既然如此,善良、正義、邪惡、墮落這些概念是不是絕對的呢?當美德無法在人類的身上絕對化地體現,那還有沒有絕對的美德?人類所相信的鬼神能否代表這種單純而又縹緲的絕對?

好吧,也許這些都是太過深奧的命題,應該留給哲學家和神學家,但不管擁有什麽屬性(神明、魔鬼或者人類),隻要出現在文學作品裏,就可以稱為人物,就要經過塑造。隻要寫到帶有一點玄幻意味,有點宗教背景的故事,就會麵臨如何寫黑暗之子如何寫光明之子的問題。雖然本質上都不過是人物,但這一層屬性又是不可忽視的,而這屬性究竟意味著什麽,應該如何對待,就成了每一個相關體裁寫手必然要思考的問題。

不同的寫手當然有不同的想法,下筆自然各不相同。而我所相信的是,一般意義上的人物,還是用寫人,而不是寫絕對化概念的方式來塑造,更有趣也更容易讓人印象深刻。或者應該這樣說,寫手都是人,能了解的也就是人性而已。不管人物有什麽屬性,人有可能寫好的,也就是人。

所以在《莉莉斯的祭品》中,帶有濃重傳統意味的魔鬼和神明都隻是若隱若現的背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出場。那是因為在這裏我把魔鬼和神明就當做魔鬼和神明,而不是象寫墨蘇、彌音、落英、薩暮魅雨那樣。故事中的很多人物是圍著那沒有具體描寫的魔鬼或者神明運轉的,但神明和魔鬼卻不是我要寫的人物,他們不過營造了一種氛圍,或者說,提供了一些支點。

對,是支點。寫手在想象中構架一個不同於現實的世界,這個世界也必定遵循一定的規則,也一定要有基礎結構。魔鬼和神明在這個故事裏,起的就是這樣一種作用。有了這幾個支點,接下來寫的那些天使啊巫師什麽的,這些才是人物,是真正的內容。而這些人物的背景屬性,在這裏代表的是他們所處的情景,和人物自身的善惡美醜沒有任何關係。人是無法把握情景的,這裏有太多的機緣巧合,這一點體現在《莉莉斯的祭品》中就是,誰陪伴神明,誰侍奉魔鬼,比起必然結果來,更象一種隨機事件。

可是就是這樣的隨機事件,帶給人物的往往是無法想象的艱難和痛苦。這部小說要探討的東西,也在這樣的艱難中推進著。

就拿墨蘇這個人物來說——我無法確切地知道看完上部的讀者對她會有什麽樣的印象,是一邊倒還是唏噓不已。其實在我的設定中,墨蘇的天性是很自然的,但她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所以她出生在了黑蜘蛛穀,而且被娜依選中。她內心很清楚這樣的安排會給她帶來什麽,所以才有了漫長的叛逃。應該如何看待這樣的逃離呢?隻要墨蘇還在逃離,她就會繼續過那種提心吊膽的生活,忍受草木皆兵的日子,隻要她回頭,娜依就能讓她得到黑蜘蛛穀的一切。墨蘇並非不想要那些好處,但她知道那是有代價的,那個代價她覺得付不起。

這就是墨蘇故事的前半截,很簡單的一個設定,墨蘇是個心裏有數的孩子,而且有足夠的倔強去和娜依玩一場曠日持久的貓捉耗子。在別人寫的故事裏,墨蘇也許會上演正義戰勝邪惡,也許會表演悲情寂寞,但在既然她落在我手裏,倒不如拿她開一個黑色的玩笑。

這個玩笑就是墨蘇的逆轉,她的起點是躲避無情,走著走著卻自己走向了無情。她的無情和娜依自然不同,娜依無情是因為被剔除了情絲,情這個字已經從娜依的身體裏連根拔去。而墨蘇則沒有經曆這樣的過程。但從結果上來看,墨蘇的無情和娜依相比,有過這而無不及,這是不是很諷刺呢?

一切的關鍵就在這場逆轉的發生,它不是突然降臨的,它悄悄潛伏在墨蘇的影子裏,在她出走的這段時間裏無聲無息,一點一點地侵占她的靈魂,最終把墨蘇帶到了和本意相違背的那一端。墨蘇本人很難察覺到這樣的轉變,即便是在最後阻攔馬車的時候,她依然覺得自己從一開始到現在都做著最自然而言的事情。

在我看來,魔鬼的存在,周圍人心的難測,神明的沉默,都沒有這個過程可怕。這個過程就是一個人在強壓下失去自我的過程,這個過程應證了一個誰都知道,但是很多人都不願意承認的道理——人類的行為和情景有著巨大的關聯。換而言之,你不知道你會變成什麽樣,人人身不由己啊!而墨蘇失去自我之後的不自知,也不過就是人們被擺布之後還全然不覺的寫照。

話既然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就不能再用那些簡單枯燥,正反麵意味強烈的詞語來評價這個人物了。如果她生在天空之塔,她也許會是個很不錯的天使——這是一句最有用也最沒用的話。連這句話本身也難免帶有居高臨下,自以為是的意味,假如作為看客的我們把自己放進去想一想能馬上閉嘴。如果你經曆了墨蘇經曆的那種漫長的逃亡,你還能保證自己純潔如初嗎?如果你是天空之塔的天使,你覺得你的善良到底是本性還是環境熏陶?最糾結的莫過於先把你放在天空之塔,等你覺得自己裏裏外外都是個純粹的天使了,再把你扔到黑蜘蛛穀去,讓你徹底知道自己有多墮落,多善變。

另一個極端的例子是薩暮魅雨,這個人物一出場就令人膽寒,看到這樣的一個人出現,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會在心裏默念,這是個壞人。但是在七婆婆那個故事裏出現的所有人物中,薩暮魅雨恰恰是唯一一個帶有犧牲精神的人。薩暮魅雨的故事比墨蘇簡短,人物信息也沒有墨蘇的全麵。到底是什麽讓她最終做出那樣的一個選擇,故事裏沒有明說,那麽作為讀者的你認為這個緣由是什麽呢?

是不是因為她在漫長的歲月裏一直枯守那片古墓,終於想透了一切?是不是因為她收再門下的那個小女孩讓她動了惻隱之心?是不是因為那些龐雜的資料讓她看到了這樣活下去的絕望?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薩暮魅雨死去的那一刻,她是安詳平和的,她找到了一種真正的超脫。這樣的超脫是以犧牲來完成的,但是這種超脫的內涵並不是一個簡單空洞的舍己為人。

總結起來說吧,魔鬼和神明把持著兩大陣營。兩大陣營的中間地帶是人間,而這兩大陣營中也有無數巫師、怪獸、天使雲雲,但這三種地帶裏的人物本質上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隻是所處情景不同,讓他們看上去有區別而已。但這樣的區別也隻不過是一個標簽而已,帶著這個標簽的人會做什麽,是一件難以預料的事情。有的人會象寒蘇兒一樣,中規中矩,不問鹹淡,有的人會象墨蘇一樣試圖衝破阻礙,有的人會象曉幽一樣背道而馳,有的人會象海漠一樣趁機作威作福。這一切交織在一起,就是《莉莉斯的祭品》

也許《莉莉斯的祭品》本身就是一個漫長而繁雜的黑色玩笑,它要說的就是人在絕對化的魔鬼和神明麵前有多麽可笑。這個故事架構的本來就是一個危機重重的世界,這個世界的混亂就是因為人性存在太多的可能,人有太多的可能性可以被環境激發,環境又恰恰亂七八糟,什麽都有。我不知道看過故事的人有多少能體會到行走在這樣一個環境裏的絕望——你一邊在嚴格克製自己,一邊又深知你隻是個普通人。

在最後,讓我們再回到魔鬼和神明的問題上來。這篇筆記在標題裏已經說到,這個故事我們不提二元論,不提不分青紅皂白的標簽。但是我還是在故事中設定了魔鬼和神明的陣營,我也說過這種設定是為了配合故事的大背景,所以不會具體地寫魔鬼些神明。但是到了故事的中後期,故事中也提及了神明的軟弱,魔鬼和神明絕對對立的時代已經過去……

這一開始隻是個玩笑,當時我在構思夜雪和雲河的故事,所以最先有了神明出賣天使的情節,誰知道拉著這條線又寫了很多東西。

也許是因為我在潛意識裏是不敬鬼神的吧?或者我實在是不相信那種硬邦邦的二元論,就算那隻是個背景。不相信這個,也就不會相信神鬼,或者應該說,不會相信神鬼和人在心性上有多大的不同。既然心性一樣,那也就沒有什麽可以算作真正的不同了。

不管怎麽說,我隻知道人,神明和魔鬼如果真的看了我的小說八成會覺得很可笑。一個普通人,又怎麽能知道那些天外之事?文學在我等小兒的手裏,其實是最最虛幻的小世界,隻不過這種虛幻是無數個真實的側影組成的,每一麵都無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