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鬼穀簫:心照不宣(2)

鬼眼裏的故事經常以城市的犄角旮旯為背景,經常描述一些被掩蓋的地方。這樣的地方無一例外在黑夜中伸展,所以那個瘋瘋癲癲的聲音說,要睜開鬼眼。

托鬼眼這個節目的福,也托了我呼吸道敏感容易嗓子難受的福,有一天半夜我很偶然地往外一看,就在那片街巷看到了那個黑袍人。當時大約剛過十二點一刻,這個人從一片模糊的燈光和陰影裏走出來,不緊不慢地向財大進發。這家夥的手裏擺弄這一個什麽東西,我看不清楚。這片街巷裏到底住著一群什麽人?我仿佛是在這個時候才發現黑袍人的這身裝束是這麽不正常。我猜想那帳篷一樣的袍子下麵應該藏了什麽東西。

那片街巷我也進去轉過——白天晚上我都去過。若幹年後,自以為很聰明的白鯊魚也遺漏了太多的細節。見他的第一麵我就知道了兩件事,第一,這家夥一定在那片街巷裏瞎攙和了一氣,第二,那片街巷一定沒有任何變化。一個上初中的女孩,當然不會象白鯊魚那樣在半夜獨自四處暴走,我站在邊沿上往裏看的時候更多。

時間長了,街巷裏的人表情都怪怪的。我老媽說有一次她看見一個人過來跟我說些個莫名其妙的話,嚇得她以為那是人販子。我問她然後呢?她說她剛要過去,那個人就走了。

你覺得這些恐怖嗎?

我這麽問,是因為我已經不知道這些算什麽了。我們家在那個地方住了將近五年,我就聽了將近五年的鬼眼,看了將近五年亂街巷或者黑袍人。那個地方其實也不成個小區,周圍到底住了些什麽人,我們也不是很清楚。隻是在我上高中的時候,我們全家搬到新城,我爸在新家裏由衷地說了一句髒話。他說他媽的,終於走人了,那邊的人看起人來眼睛直勾勾的,簡直就是吊死鬼!我媽推了他一把說,當著孩子麵你胡說什麽呢。

我隻好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其實到搬進新家的時候,我已經學會跟大人裝蒜了。

是的,我確實發現了什麽。到初中畢業的時候我已經可以肯定一件事,暮關財經大學不隻是一所大學,它還是一個魚塘。每隔一段時間就有漁夫從那片破街巷出發到財大去釣魚,釣到的魚一般情況下是學生,也有可能是老師和行政。我不知道這種狀況是怎麽形成的,也不知道它持續了多久,我隻知道這已經成了慣例中的慣例,這裏沒有任何人會大驚小怪。似乎死個學生啊,失蹤個教授啊什麽的,和打雷下雨一樣自然而然。

暮關財經大學大門口的附近有個很大的布告走廊。我大概算了一下,平均每個月就會張貼一個不太對勁的玩意。這個東西也許是訃告,也許是尋人啟示,也有可能隻是一張語義曖昧的小廣告。它們可以千變萬化,卻終歸有一個特點,它們隻會被張貼一天,一天以後它們就象從未出現過一樣。這個更迭速度比普通的通知、廣告和海報要快至少一倍。也許是我自己比較迂腐,但我覺得至少訃告應該貼到當事人屍骨寒掉。尋人啟示就更該多貼會兒了,隻貼一天和不貼有什麽區別嗎?

我父母都是搞財經的,他們圈裏的朋友也有在財大教書的,和認識水草的道理一樣,我也認識一些財大子弟。我們在那邊住的後兩年,我忍不住向這些小朋友打聽起了那些我在財大訃告和尋人啟示裏看到過的名字。不論我問誰,他們都有一半說不知道,還有一半說要回去問問父母,問完了以後的答複還是不知道。就算我問的這個名字曾經出現在他們的課題組成員名單裏,而且來自最新發的訃告,也一樣。

他們說不知道的時候,個個表情誠懇而天真,弄得我倒不好意思起來。

據我媽說,我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變得所謂的陰陽怪氣的。我猜他們曾經為要不要送我去神經病院而爭執過——不要說他們,連我自己也一度懷疑自己腦子有問題。

所有人都不去想的事情,我偏偏要琢磨,所有人都不在意的事情,我偏偏耿耿於懷。

中考結束以後的那個暑假,我每個黃昏都在財大校園裏溜達。我被一種說不清的慣性控製著,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尋找那些謎底。

不過終於有一天,我看到了謎底的尾巴。

我看到了那個黑袍人。

我坐在圖書館門外的階梯上,對著大蛋黃一樣下沉的太陽發呆,我忽然感覺有人在看我,一轉頭隻看到一個飛快閃過的黑影——我不知道這家夥在太陽下山之前也出沒。我隻能裝作什麽也不知道,然後起身往家走。

已經放假了,財大的學生仍然很多——好像一個都沒走。

我走下圖書館的樓梯,順著橫亙校園的主路往大門走。無數學生迎麵而來,他們步履匆匆。我邊走邊想,這麽多人,這是要去哪呢?沒有人和我走一個方向,我成了一個逆行者。

我一直走,一直走……這條路不該這麽長的,燕壁地價很貴,市區的校園不會太大……可是我到底走了多久呢?

我的腿很酸。燕壁中考是要算體育成績的,我八百米長跑得滿分,但是我當時腿很酸。生物老師說人體需要的能量實在跟不上,細胞會無氧呼吸產生乳酸……我到底走了多久?天快黑了。我轉頭一看,圖書館還在旁邊。

迎麵而來的學生一點也沒少,他們象河水中的泡沫,擦著我衝過去——他們嘩嘩作響。事情好像不妙了……我猛然抬頭,黑袍人就站在我麵前不到三米。

他麵對我而立,在湧動的人群中,象塊冰冷的礁石。他的帽子很低,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的手上橫著一把黑鐵打造的鐮刀,很大一把。那上麵沾著溫熱的血滴,在夕陽下妖冶無比。

這樣不行,我的冷汗下來了。我咬下牙來低頭擦汗,一抬頭,黑袍人又不見了。我站在原地,我暫時隻知道站在原地。

學生們繞過黑袍人站過的地方,繼續向我迎麵走來。我走過去,黑袍人站過的地方有一攤血跡,很大一攤。

血跡中央有一個人頭……

新鮮的人頭,眼睛還在動——看來是個學生。

我如墜冰窿,我惶然四顧,周圍人麵無表情。我拉住一個過路的女生,我指給她看,她笑了笑,轉身離去。我又拉住一個過路的男生,他不耐煩地說,看著點別踩上去就好了,後勤部的人會收拾幹淨的,又說,那又不是你的頭。

我無法回答。我想起那些訃告和尋人啟示,我想起那些誠懇而天真的“不知道”。這一切就是這樣了嗎?還有沒有更讓人難以想像的?那一刻,我確實不想知道。

我不敢動……我知道那個人頭在看著我,可憐巴巴地,他想喊救命。

大爺的,我也想喊救命!

眼看天就要黑了,我毫無辦法。我一遍遍看過經過的人,他們年輕漂亮,他們談笑風生,他們花衣翩翩……

等等——他們,這些學生們,長的都一模一樣!都是一張臉!

我沒敢看他們的眼睛,我當時怕看了就會發現他們沒眼睛,他們眉毛下麵就倆出氣用的孔。這是我事後想起來的,當時我沒那個幽默感。

我忽然發覺整個校園裏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味道,腐朽、肮髒、頹廢、亢奮。

那到底是什麽?在表麵的光鮮之下,這到底是誰在掌控?他來了多久,他在做什麽?他為什麽沒有被阻止?為什麽是我在提這些問題?而且是在我自己也安危未知的時候……

天黑了,那個人頭開始唱歌。

他的歌聲象狼叫,但是他終於不盯著我了。我象拔蘿卜一樣把自己從地上拔起來,一點一點往外走。

好在這一次我沒再被困住,人頭的歌聲越來越遠,我離家越來越近。走到財大大門口的時候我還能聽到那種歌聲,我忽然覺得我聽過這歌,但是實在是想不起來在哪。歌詞含糊生澀,不知道是不是人類的語言。

我忘了我回家以後父母的反應了,大概是沒反應。那是他們事業最關鍵的幾年,我天天處在放羊的狀態。或者有可能那天他們都不在家,那時候我爸經常出差,而我媽總加班。

我也忘了我當天有沒有因為這件事哭。

但是有一件事我可沒忘。當天晚上“鬼眼”講了這麽一個故事。他說從前有一個小女孩,一個看上去不怎麽出眾,又有點小個性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剛剛中考完,他說,她的家住在一所大學的旁邊沒她喜歡聽“鬼眼”,她喜歡在聽“鬼眼”的時候往窗外看……

那是一個星期日,夜裏黑袍人又出現在財大的校園裏。但是這一次,這家夥卻盯著財大旁邊的居民樓,確切地說,是盯著我房間的窗口。

那天晚上我沒敢睡覺,一切無法解釋的問題都蜂擁而來——

故事也好,小說也罷,總歸是要有作者的,為什麽鬼眼裏播出的故事從來不播作者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