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章 望斷滄河愁未了（四）
“本官在這裏想了一夜，想通了很多事。”張先道，原來他真的一夜沒睡，他站身起來，“你陪我去吃碗餛飩吧。”
大人真是好興致，這大冬天的，這大早上的，我能說不去麽？“是。大人，家裏有廚娘，我已經吩咐準備早餐了。”
“跟我走。”張先並不多說。
戀月還能說什麽，攏緊了衣服，跟著縣令大人衝進冬日冰冷的晨霧中，哆哆嗦嗦來到一個餛飩攤前。
“呦，張大人，您來啦，稍等，不加蔥一份馬上就好~~這位是？哦~~小的明白了，嗬嗬，哪天辦喜酒的時候小的一定給您送餛飩去……”餛飩攤的小老板熟稔地招呼道，看來縣令張先是這裏的常客。
戀月將披風的長絨毛帽字戴上，將自己從頭到腳包了個密不透風，聽到餛飩攤的小老板誤會了，本想解釋，可是覺得說話嘴裏會進冷風，就作罷了，反正也不知道她是誰。
張先解釋道：“她不是……”
還沒說完，餛飩攤的小老板就很識趣地打斷道：“知道知道，她不是，小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不說。您的餛飩好了，本來給您準備的一碗，小民給分成了兩小碗，祝你們一輩子都能同甘共苦，白頭到老。”
“不是……”
張先又要解釋，又被打斷：“你們聊，小民這時候有好多要準備的，最忙了，這就一邊忙去了，保證不偷聽，哈哈。”說完，他已經走遠了，趕皮拌餡包餛飩，恨不得手腳並用地忙活。
這時候晨霧留戀著大地沒有散去，太陽還留戀著床在門口徘徊，街上沒有行人，餛飩攤上也隻有縣令張先和戀月兩人。
“我每天早晨這個時候都會來這裏吃碗餛飩，老板知道我的習慣，會給我提前準備一碗。”
大人你天天都起得好早，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蟲子被鳥吃，我祝你天天被鳥吃——天天被啄木鳥吃，一天啄成兩段，兩天啄三段，三天啄成四段……多少天就被啄成多少天加一段，把你啄成七八百段，看你不好好睡懶覺！戀月心裏道。
見戀月不說話，張先繼續道：“你一定覺得我是個壞人，昨天下午在柳家，我一定要你賠罪，不肯放過你，但你知道我是為你好，如果我不教訓你，在場的人自持身份當時不會跟你計較，但他們難免在暗地裏給你教訓，那就不是端個茶陪個罪那麽簡單的了。”
他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戀月隻好開口吃冷風：“大人有渾身健壯的胸膛、滿臉烏黑的長發和一顆柔軟的心。”
張先好笑道：“你還在生氣？”
戀月不說話，其實她真的沒有生氣，隻是風太大。
見戀月不說話，張先道：“下官在這裏給你賠罪了，五小姐別生氣了，本官還是第一次給一個女子賠罪。”
第一次？第一次很了不起麽第一次？在擁擠的街上不小心撞了女子你不賠罪麽？官不大，官威不小，開口閉口本官本官的……戀月心中腹誹，剛剛說了一句她可被灌了滿口滿腹的冷風，此刻決計不願意再開口了，便“嗯”了一聲。
張先討了個沒趣，隻好自己接下去說：“五小姐一定覺得本官要跟你說當今的形勢，覺得本官會勸你說如今我們東郢王朝三麵受敵，先攘外再安內，朝廷是不會有兵力在滄河城駐守的；覺得我會說五小姐應該看到大局，朝廷不希望百姓留守滄河城，朝廷是希望熱血男兒舍小家顧大家，參軍禦敵，全力鞏固東、南、北三條防線；你一定覺得我會對你說城外的局勢比你想象地嚴重地多，守城無疑是飛蛾撲火，棄城而去才是明智的選擇，這些，你以為我會說，但我已經不想說這些了。”
戀月低著頭，又“嗯”了一聲，心想你還不是都說了。
張先接著道：“本官不會那樣說了，這一夜本官想通了，五小姐如此的聰慧，豈會不知大勢已去？你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豪情令本官佩服，但本官想奉勸你一句：逃難雖然舍棄家園，卻可以活下去。本官就說一句話：請五小姐不要為了一時意氣置百姓性命於不顧，沒有什麽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
說了這麽多還一句？戀月無奈地張口，盡量言簡意賅地說：“很多東西比性命重要，命就是用來得到和保護那些的，比如尊嚴。”
人活著不能沒有尊嚴，張先是讀書人，一般來說，讀書人是把尊嚴看得比生命重要的。張先顯然沒有料到眼前的女子會這樣有力地反駁，不由氣結道：“君子還能受**之辱，活下去才談得上尊嚴道義，死了就什麽都不是了。”
戀月搖頭，這人開始不講理了，卻也不反駁。
張先也知道自己這話說得站不住，為了尊嚴道義舍棄生命的曆史上比比皆是，怎麽能說死了就談不上呢？活下來的多是苟且偷生，有幾個能將尊嚴找補回來的呢？
但這話，他還是要繼續說下去的：“五小姐要拿性命換那些莫須有的東西，本官管不了也肯定是勸不住，不過，本官請你不要拿眾多百姓的性命肆意遊戲！”
張先義正言辭的聲音在寂靜的大街上回蕩。
這個話，是他想了一夜想到的，他自認眼前的女子再也無可辯駁。誰有權操縱別人的生命來玩自己的遊戲？誰都沒有。
戀月實在不想做此無意義的辯論，街上的冷風吹得她渾身都冰冷，不住地顫抖，她不想回答也顧不上回答張先的話，站起身來就邁步往家裏走。
張先以為她理虧欲走，對他的背影喊道：“五小姐回去以後，請好好想想本官的話。”
戀月走了幾步，忽然發好心扭過頭來道：“站著死和跪著活，不過是一道選擇題，但是這道題每個人都可以自己選擇，戀月已經選定不會更改，大人為何不去問問百姓怎麽選的，您就問問這餛飩小攤的攤主吧，大人會學到一些東西的。”
戀月說完再將披風攏得更緊些，頭也不回得走了。
張先癡癡地看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問餛飩小攤的攤主道：“本官問你件事：站著死和跪著活，你選哪個？”
攤主忙活今天開張，對兩人的話隻聽了個大概，也知道兩人不是情人約會，大概在說守城還是不守城的事情，隻是這個“站著死和跪著活”的問題，對他來說有點難了，其實，這個問題對每個人都是最難的。
“小人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張大人，小人覺得沒你們說得這麽嚴重，小人跟老伴商量了，留下來先看看，等真守不住了再往京城跑，咱又不是後路被封了您說是不是？”
連一個路邊擺小攤的都選擇守，選擇“站著死”麽，張先被震驚了，難道自己十年寒窗，幾載為官，見識還不如一個路邊擺餛飩攤的？
默然地將一個銅板放在桌子上，張先起身朝縣衙走去，這時朝陽射破寒霧照耀大地，小攤上開始迎來正式的第一波陸陸續續的客人，小攤主忙乎著下餛飩，想不通地口中喃喃自語：“站著就會死，跪著就能活？我現在站著也沒死啊，刑場上那些犯人跪著，腦袋還是掉下來了啊……我怎麽就想不通呢……真是奇怪的問題……”
張先還未走遠，聽了他的嘟囔身形一僵，默然站了許久，直到有人跟他打招呼向他行禮，他才回過神來。
……
閨房裏燃著炭火，暖烘烘的。戀月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湊到炭火跟前烘火搓手，讓身子暖和過來。
“縣令大人好像喜歡主子……”水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