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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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師尊你那麽做,在宗門三年裏對我不聞不問,也是出於你的考慮,不是嗎?”師映川微笑著說道,並沒有什麽怨懟不忿的樣子,連江樓道:“……你能這樣想,自然很好。”

師映川雙頰微微泛著健康的紅暈,他現在的容貌算是清秀,雖然談不上出色,但笑起來卻很有些孩子般稚氣未脫的可愛,一股清新氣息撲麵而來,尤其是露著幾顆白白的牙齒,很是招人喜歡,連江樓接過侍女奉上的溫熱花茶,淡淡道:“你的武功進步很快,甚至超出了我當初的預料,也許不必幾年,就能達到一個相當不錯的程度。”

師映川眼中閃過歡喜的光芒,道:“我會一直很努力修行的,爭取早日也像師尊這樣厲害。”他此時展顏暢快微笑的模樣映進連江樓的眼眸深處,臉上還有小小的小酒窩,男子似乎心情不錯,起身一手負在身後,道:“……隨我四處走走。”

這裏是一片無際的蓮海,水溫很是奇異,因此水中的植物一年四季都是常青的,蓮葉十分茂密,花朵亦開,放眼望去,簡直除了綠油油的蓮葉與或粉或白的蓮花之外,再看不到別的什麽了,連江樓拉起身旁師映川的一隻手,在水麵上施然而行,以師映川眼下的修為,想要做到‘踏雪無痕’是很簡單的事情,在水麵上奔行也自然是難不倒他的,但想要像連江樓這樣將水麵完全當作地麵,漫步其上甚至立於水麵的本事,卻決不是他短期內能夠具備的,不過此時連江樓拉住了他的手,師映川就覺得一股奇妙的力量傳遞了過來,自己的身體忽然就變得好象羽毛一般沒有了分量,好象隨便一陣風都可以吹起來,也能在水麵行走自如了。

腳下踩破了水麵,漾起小小的波紋,於是便將水中倒映出來的藍天白雲也攪得碎了,同時也驚跑了水下的小魚,空氣十分潔淨清新,到處都彌漫著微甜的味道,愜意得很,師徒兩人好似閑庭信步,緩緩走入幽靜的蓮海,連江樓如墨青絲束在冠中,整整齊齊,唯有兩縷鬢發在微風中輕輕搖顫,忽然間他信手一招,幾丈外的一朵白蓮立刻就仿佛被人拿起來一般,緩緩自動飛到了他的手中,連江樓手上真氣流轉,潔白的花瓣頓時一片一片地挨個落了下來,直到盡數零落,沒有一片打亂了順序,可見男子對自身真氣控製之精妙。

而連江樓另一手還拉著師映川,少年隻覺得師父的手很涼,那冰冷的掌指與他的手相貼,與其他人有些不同的手上多了一根指頭,這就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令師映川很想去捏一捏那根多餘的小指,卻又怕這樣做太失禮,有些不尊師重道的嫌疑,因此隻好憋著這股子好奇,想把念頭轉開,但就在這時,卻突然聽見連江樓道:“……你在猶豫什麽?”

很顯然,師映川躍躍欲試的樣子被連江樓看在了眼裏,師映川見自己的心思被點破,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眉毛,然後抬起頭,側著臉看向身旁的男子,少年明亮的眼眸裏雖然有點兒不好意思,不過卻看不到什麽畏縮的意味,道:“我剛才是在想,師尊為什麽不把這跟多餘的指頭削去呢?而且……我很想捏捏這根手指,想看看它捏起來是什麽感覺。”

這話明顯讓連江樓感到了意外,他沉默思考了片刻後,便說道:“它對我並不曾造成影響,何必要削去?”說話間師徒二人依舊在水上徐步而行,圓圓的翠色蓮葉伸向半空,上麵還滾動著晶瑩的水珠,兩人走過之際,不免碰到蓮葉,就時不時地發出簌簌的細聲,師映川微微仰著頭看向男子,見對方完全沒有什麽不悅的樣子,便大膽起來,半是胡鬧半是認真地說道:“那我就捏一下好不好?是和別的指頭一樣嗎?還是有什麽不同?”

連江樓微微垂首看向這個經常得寸進尺的徒弟,他的眼神銳利得就像是他那柄和光同塵的劍鋒,不過在望向少年的時候,倒不顯得如何銳利,隻道:“……不行。”

“為什麽不行?師尊你很小氣啊。”師映川吧嗒了一下嘴,又恢複了懶洋洋的樣子,且多了點兒不出所料的失望,此時兩人已經深入蓮海,周圍那些或是粉嫩或是潔白的蓮花開得美麗近乎妖媚,甚至能夠清清楚楚地聞到幽幽蓮香,連江樓站在水上,感覺到手裏牽著的那隻小手正在不安分地蠢蠢欲動,便警告似地皺一皺長眉,道:“沒有為什麽。”

可是連江樓卻忘了一件事情,他麵前的少年還是個孩子,既然已經突如其來地起了童心,對某個事物有了興趣,那麽大人越是不許去做,就偏偏會越想做,於是就在他話音剛落的同時,那隻掌心裏的滑膩小手突然順勢一把抓住了他最末的那根手指,好奇地輕輕捏了捏。

“……蓬!”水麵上陡然炸起一片水花,師映川措手不及,被澆了一頭一臉的水,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連江樓,突然間就覺得腳下一沉,原來是因為他沒有了男子的牽引,身體立刻就要下沉,師映川頓時手忙腳亂地提氣,趕緊縱到最近處的一片大荷葉上,這才穩住了身體,這時他茫然看去,隻見方才連江樓一道劍氣過處,水麵上直直的一長行蓮花已經被盡數炸碎,殘破的葉子和花朵無力地飄浮著,其間還夾雜著幾條翻了白肚皮的死魚。

“……師尊?”師映川咽了一口唾沫,試探著期期艾艾地叫了一聲,他完全沒有想到連江樓居然會有這麽大的反應,同時心裏也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惹惱了對方,剛才的轉變發生得太突然,他根本就沒來得及注意到連江樓眼角和兩顴猛然間湧起的一片紅暈,而此時連江樓已經恢複了常態,就更看不出什麽端倪了。

右手最末的那根小指微微彈動了一下,連江樓平複情緒,將體內那絲莫名的酥麻之意壓下,這世上大多數人身上往往會有一二處敏感的所在,甚至有某些位置是極易用來挑起情`欲的,而連江樓這根多餘的小指便是這麽一處所在,方才被師映川輕輕捏動,頓時就有了些男性本能的反應,如此驟然受驚之下,這才不假思索地抬手就是一道劍氣。

這個屬於個人私密的特點除了連江樓自己之外,無人知曉,而他顯然也沒有向師映川解釋的打算,因此隻是看了一眼正一臉驚愕的少年,揚眉冷冷道:“我的話,你現在也敢違背了。”師映川趕緊唯唯諾諾:“我再也不敢了……”他抓破腦袋也不明白連江樓為什麽會反應這麽大,不過他也不敢再自討沒趣了,要是把自家師父惹火了,那可不是玩的。

此時天光明媚,清晨的涼爽已經褪去,開始溫暖起來,連江樓重新拉住師映川的手,帶著徒弟踏水而去,說道:“隨我回去,這段時間還不曾檢查你功課如何了。”師映川嘟囔道:“我一直都是很用功修行的……”忽然間臉色一正,向男子道:“師尊,我有事想要……”

他說的是有關方梳碧的事情,前時他已經將信寄了出去,但思前想後,還是決定親自去桃花穀一趟,見方梳碧一麵,親口對她解釋,不過還沒等師映川說完,連江樓卻已經開口道:“你準備一下,離宗去搖光城。”

“大周的皇城?”師映川明顯一愣,連江樓道:“今日淩晨有消息傳來,周朝容王遇刺,當時白緣在場,因此救了他一命,但白緣自己受傷不輕。”

“師兄受了傷?”師映川聽了,便暫時把方梳碧的事情先壓下,他與白緣一向感情很好,聽了對方受傷的消息,自然不能平靜:“混帳!究竟是哪裏來的刺客,居然連我斷法宗之人也敢下手?”連江樓神情冷漠:“所以我要你前去調查此事,自有宗中弟子受你差遣,你要做的就是查出下手之人,然後將白緣帶回來。”師映川深吸一口氣:“是,那我這就回去準備。”

當日師映川便收拾啟程,其實要調查此事自然有比他更合適也更能勝任的人選,然而事情並不是這麽簡單,白緣乃是連江樓座下蓮壇,身份非凡,大光明峰除了連江樓之外,唯有師映川身份在他之上,何況此事還牽涉到了大周,種種問題加在一起,師映川便成了唯一的選擇,而這也表達了斷法宗這個龐然大物在某些事情上的一貫態度和重視,以及決不會輕易罷休的強硬--大宗門的威嚴,不容任何人試圖挑戰!

師映川一路輕裝簡行,因此隨行的人並不多,其中卻有左優曇在內,這個曾經的魏國太子臉上罩著一張半覆麵式的鏤紋麵具,遮掩住了大半張臉,但露在外麵的嘴唇與線條流暢的下巴依然足夠散發出一絲驚心動魄的美。

皇城已近在眼前。藍天,白雲,雄城,這一切讓騎在馬上的左優曇微微失神,他的眼睛暫時失去了神采,變得有些茫然,在這一瞬他看到的是當年國破家亡的場景,漆黑的雙眸一時清明,一時迷茫,思緒也有些混亂,就在這時,身旁有聲音傳來:“……想到從前的事了?”

左優曇的眼神陡然清醒過來,但雖然方才僅僅是短暫的那麽一瞬間,可許多埋藏的記憶卻已經在他心中閃電般劃過,他淡然一笑,對著聲音的來源說道:“是啊,這裏讓我想到曾經魏國的皇城,當然,魏國隻是一個小國,皇城也比不得搖光城這般雄偉壯麗。”

師映川點點頭:“有些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朝代更替興亡這一類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我們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讓自己過得更好。”他頓一頓,看向左優曇那張被麵具遮擋的臉:“這次是你主動要求隨我同行,那麽你就要學會克製自己的情緒,不要造成任何計劃之外的麻煩,你現在是我斷法宗之人,早已不是魏國太子,這一點我希望你要謹記。”

那些記憶深處的往事翻湧上來,又被克製著像泡沫一樣被立刻掐滅,左優曇微微點頭,神態自若:“是,我明白。”師映川也不多話,策馬便帶頭向城門方向而去。

一行人並沒有大張旗鼓,而是直接來到了容王府,很快,消息通傳進去,沒等多長時間,大門忽然吱呀開啟,一身王服的晏勾辰帶人迎了出來,晏勾辰麵帶微笑,語氣親切道:“自上次集寶樓一聚之後,劍子別來無恙?”師映川亦道:“王爺安好?”

說話間師映川注意到晏勾辰身旁站著一個金冠華服的小小少年,大概有十歲的模樣,一張清秀的麵孔雖然稚氣猶存,然而一雙眼睛卻沒有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有的天真,正將目光落在他身上,似在打量,又似是估量,同時恰倒好處地露出了些許禮貌的神色,師映川看一眼那張隱約有些印象的臉,心中有數:這應該就是當年那個九皇子,晏狄童了。

這九皇子顯然也感覺到了師映川的目光,這時正好兩人視線交匯,師映川眼中精芒一閃,同時微微地笑了一下,晏狄童見狀,似乎略略一驚,就有些忙不迭地移開了目光,師映川見此情景,心中不禁輕哂--果然,再怎麽精明伶俐,畢竟也還是個孩子。

師映川與晏勾辰兩人彼此寒暄幾句之後,便進了王府,分賓主坐了,師映川也不說什麽客套話,開門見山:“不知白蓮壇眼下傷勢如何了?”他麵色沉靜如水,從臉上看不出半點端倪,語氣也淡淡的,晏勾辰一頓,也就是瞬間的停頓,師映川已經話鋒忽地一轉,道:“我奉師命來此,徹查此次傷了白蓮壇之人的底細,一旦查清此事,但凡牽涉其中之人,其本人自然是要帶回斷法宗處置,且家族不可脫身其外,若有宗門,則亦不可脫身其外!”

師映川說話時麵帶微笑,然而他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流露出刻骨的寒意,晏勾辰氣度自若,神情並沒有因為師映川的話而有所變化,但心中卻是深深一凜:這就是大宗門的底蘊!若是沒有這種氣魄,何以屹立傳承千年?麵前之人雖然年少,然而代表的卻是斷法宗這個龐然大物,大周即便是有數的強國,在國土所轄之內是天、是地、是主宰,然而似斷法宗這樣的大宗門的威嚴,也依然不允許有任何人置疑!

師映川不輕不重地說完這番話,又把周圍掃了一眼,室內的空氣卻是忽然為之一沉,隱隱有了幾分凝滯之感,晏勾辰卻是忽然一歎,拱手略帶苦笑道:“劍子且勿動怒,此次小王自然是不能置身事外的,當日乃是小王生辰,適逢表兄恰好路過皇城,前往姑母金山公主故居停留幾日,於是便請了表兄來府中熱鬧一二,怎知卻碰上刺客之事,若非表兄……白蓮壇及時出手相救,小王隻怕是凶多吉少,隻是,卻連累了白蓮壇。”

晏勾辰說話之際,一旁的晏狄童卻突然無聲地握緊了拳頭,他想起了那日的場景,在那一天,他見識到了真正的武者的力量,那種令人絕望、生命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覺,實在是讓他這樣從未接觸過真正強權強力的皇子平生第一次嚐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滋味……而此時在這九皇子對麵,也就是師映川身後,左優曇的眼睛冷澈如深秋的湖水,一眼望不到底,他看著前方那兩名大周的皇室子弟,心中不免有些難言的憤恨複雜之意,不過卻並不深,隻因他畢竟也曾是皇族,明白兩國之間其實無關私人仇恨,這兩人並沒有什麽必要成為他憎恨的對象,他真正在意的乃是那日帶軍破城之人,同時也是血洗魏國皇城的罪魁禍首。

這時晏勾辰已道:“白蓮壇正在休養,劍子可要前去探望?”師映川點了點頭:“這是自然。”當下晏勾辰便親自帶著師映川來到一處極清淨雅致的院落,讓師映川獨自一人進了房內。

室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苦藥香,師映川剛掀簾進去,迎麵卻見從裏間正走出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手裏拿著一隻精致的藥箱,此人生得頗為俊秀,一襲素衫,玉簪挽髻,有些書卷氣的樣子,卻是個舊相識,師映川微微一怔,隨即微笑道:“十三郎?”

方十三郎當即一愣,顯然有些詫異,師映川的容貌與兩年前相比有了不小的變化,他自然是認不得了,師映川見狀,知道自家事,便笑道:“……一別兩載,當初十三郎送給我一隻鐵心木匣子,莫非已經忘了麽?”

方十三郎聽師映川提起舊事,立刻便反應過來,雙眸微微一亮:“哦,原來是……”他當年已知師映川身份不凡,後來師映川還給他去過信,兩人之間並沒有斷了聯係,自然就知道師映川的真實身份了,眼下忽然相遇,倒也歡喜,兩人不免寒暄幾句。

方十三郎既然見了師映川,自然猜得到對方是因何而來,便笑道:“容王派人到桃花穀求醫,我便隨他們來了,不曾想倒碰見了劍子……白蓮壇方才服了藥,正在休息。”白緣身份非同一般,晏勾辰此人行事向來滴水不漏,因此雖有禦醫國手調治白緣的傷勢,卻還是立刻遣了人去桃花穀求醫,讓任何人都挑不出差錯來。

師映川忙道:“白緣師兄究竟傷勢如何?”方十三郎滑膩溫潤的指尖輕輕一揉眉心,道:“並無性命之憂,但需要好好醫治,精心調養才是,我每日都會為白蓮壇施針,劍子不必過於擔心。”師映川放下心來,笑道:“那便勞煩十三郎了。”

兩人又說了幾句白緣的傷勢,方十三郎便告辭出去,師映川也走進了裏間,隻見一張大床前垂著翠色紗幕,空氣中藥味兒頗濃,師映川輕輕掀開薄紗,床上白緣方才已經聽見了外麵的動靜,此時睜開眼睛,微笑道:“……我原本就想著,蓮座應該會派你來。”

“師兄,你現在覺得怎樣?”師映川側身在床沿坐下,關切地問道,白緣如今臉色蒼白不見血色,微顯憔悴,顯然是傷勢不輕,不過他似乎並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情況,隻是將明淨的雙眼在師映川身上一轉,精神雖然不是很好,卻依舊從容不迫,道:“我並無大礙。”

師映川為他掖了掖被角,露出沉思的模樣,道:“既然派了我來搖光城,那麽這次的事情就不能輕易罷休了……關於那天的刺客身份,師兄心裏有數沒有?”白緣輕輕咳嗽,隻覺得眼前微微發黑,還伴有絲絲的暈眩感,不過他也有些習慣了,因此並無明顯的反應,隻道:“可能動手的對象有很多,容王風頭正勁,想他死的人並不少,這裏麵包括其他的皇子,朝中與他對立的勢力,支持其他派別的某些世家與門派,甚至是被大周滅國的武者,乃至敵國等等,你雖然想要查清楚此事,卻未必真的能夠水落石出。”

“如果到最後真的查不出來,也沒有關係。”師映川忽然輕輕地將胸中一口積鬱之氣呼出來,道:“師父早已交代過,宗門需要的是一個可供懲處的對象,而未必一定是正確的那個人。”白緣眼中光芒閃動,心中似已有了計較,他看著師映川漸皺起的眉頭,便微笑起來:“不錯,如果到後來確實無法查清,那麽也必須要有人出來把這件事背起來。”他淡淡道:“宗門要的是對其他人的震懾,而不會在意是否有人扮演了替罪羊的角色。”

白緣似乎有些累了,然而他的話一針見血,目光微微閃動著:“會有人很冤枉,但他們不能不冤枉!我斷法宗屹立千年,宗門的威嚴必須維護,也一定要去維護,不容冒犯,為了維護大宗門的威嚴,死多少人都是不會被看在眼裏的,哪怕血流成河,也不惜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