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身在山中不自知

4四身在山中不自知

時光匆匆,轉眼三年過去,常雲山脈之中春暖花開,茂林修竹,有若人間仙境。

“小川,你弄好了麽?我已經餓了,你快點兒啊。”

一處草草收拾出來的平地上生著火,用三塊石頭圈起,上麵架著小鐵鍋,裏麵燒著水,周圍是怒放的野花,青鬱古樹星羅棋布,有鏡子般的清澈小湖在百步之外,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正蹲在湖邊洗手,一身乳黃撒花織錦短襦,蔥綠褲,腳蹬一雙深色小靴,黑發編作雙鬟,她回頭這麽一嚷嚷,隻見雙眸靈動,肌膚白嫩,雖因年紀尚小不曾展露風情,卻也看得出將來大了必是個美人無疑。

那被叫作小川的男孩正在手腳麻利地剔剝著一條成年人手臂粗細的蛇,手裏攥著一把雪亮的匕首,嫻熟地把蛇剖開肚皮,取出裏麵指肚大的蛇膽,順手丟進嘴裏吞了,這男孩膚色黑黃,容貌絕對說不上好,普普通通地甚至有點鄙陋,但卻生得一把烏油油的好頭發,黑亮得出奇,又直又滑,直如緞子也似,就連那湖邊洗手的女孩也是及不上的。

師映川一邊把蛇頭剁下來,一邊說道:“我才動手收拾,哪有那麽快?你再等等。”說著就麻利地剝下蛇皮,又用匕首把肉飛快地劃開,這裏是他二人經常來的地方,簡單的鍋碗瓢盆都是有的,甚至還不乏調味之物,師映川把切好的蛇放進已經微微沸起的水裏,順手添了油鹽醬醋等等,然後起身到附近轉了一圈,拔了些野菜,跑到湖邊洗淨,等回到火堆前就把野菜揪碎了灑在鍋裏,頓時肉香中就帶出了另一股饞人的味道。

此時皇皇碧鳥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湊了過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鍋,師映川看著女孩的饞相,不禁笑了起來,他雖模樣不怎麽入眼,但這麽一笑卻眼睛若春水瀿漪,給找不出半點好處的容貌添了三分亮色,不一會兒,蛇肉終於煮好,熱騰騰地散發著香氣,一鍋子白嫩晶瑩的蛇肉配合著綠瑩瑩的野菜,不但香味撲鼻,更是讓人看著就食指大動,師映川先盛了一碗遞給眼巴巴等著的女孩,然後才給自己也盛了。

皇皇碧鳥小口小口呷著鮮美的熱湯,不時咬一口鮮嫩的蛇肉,吃得津津有味,一臉滿足之色,師映川卻是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肉,好不痛快,兩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大快朵頤,不多時,一小鍋蛇肉野菜湯就已經見了底。

“舒服啊……”師映川打了個飽嗝,滿臉愜意地攤開四肢仰麵躺在草地上,皇皇碧鳥一個女孩子自然不像他這麽隨心所欲,動作不雅,但也摸著微微鼓起的小肚子滿足地歎了口氣,道:“小川你做的東西真好吃,要一直做給我吃才行。”

師映川枕著胳膊,笑得沒心沒肺:“好啊,你以後長大了做我媳婦兒,就一輩子都能吃我做的東西了。”皇皇碧鳥嬌美的小臉一揚,伸出一根雪白的手指在臉上刮著羞他:“你想的美,誰要做你媳婦兒啦?”

師映川眯著眼睛笑,拽過一根草莖叼在嘴裏,皇皇碧鳥摸摸肚子,道:“我要回飛秀峰去啦,今天還沒練功呢,再晚了師父要罵的。”師映川想起那個女人淩厲的眼神,不由得歎道:“你師父凶巴巴的,難怪這麽大歲數了還沒嫁人。”

“不許你說我師父。”皇皇碧鳥滿臉威脅地揮了一下小拳頭,師映川無所謂地擺擺手:“好啦好啦,知道你是你師父揀回來養大的,你把她當親娘,我再不敢說她壞話了好不好?”皇皇碧鳥這才回嗔轉喜,站起來拍拍身上沾著的草葉:“那我先回去了,小川,下次再來找你。”師映川懶洋洋地嗯了一聲,由她去了。

不知什麽時候,帶著一絲暮氣的晚霞已漸漸出現在天邊,師映川安靜地看著這通紅的黃昏,心中浮現出淡淡的舒暢之感,來到斷法宗已經三年了,從前挨打受餓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他坐起來,抬頭望向遠處雲煙朦朧的山頂,心想那大光明峰峰頂究竟會是何等風景?正想著,忽聽有人笑道:“……好悠閑!”

師映川扭頭看去,笑眯眯地道:“師兄來了?”白緣長袖兜風,由遠而近,掃一眼鍋裏可憐巴巴的幾塊蛇骨,道:“也不給我留一點兒?”師映川滿臉無辜之色:“來得早還不如來得巧呢,何況師兄你還來得這麽晚?”白緣知道跟這一向早慧的小子鬥口純粹是自找麻煩,便丟下這茬,說起正經事來:“你上回托我的事,我已經問過蓮座了。”

“哦?蓮座怎麽說?”師映川頓時來了精神,雖然在別人眼裏看他就是個普通男孩而已,即便容貌不怎麽樣,卻也沒瞧出哪裏有什麽不對,可是他自己卻知道自家事,自幼就總覺得一張臉皮古怪得緊,眉眼說不出地滯澀,就好象是沒有長開一樣,讓他總感覺臉上不太舒服,這種感覺從出生起就一直伴隨著他,前段時間他終於忍不住把這事告訴了白緣,托白緣向那位大光明峰上的男子詢問一二。

“我問過蓮座,這才知道原來是你當初尚未出生之際在胎裏吸收了一種靈藥,那藥性極是霸道,雖說改變了你的體質,卻必定是有餘毒留下,你現在覺得不適,應該就是因為餘毒積於體表,等你日後修為大進,慢慢地餘毒散盡,到時便好了。”白緣拍了拍師映川的腦袋:“你自己想想,習武這三年來,你是不是不像以前那麽黑了?似乎也比當初耐看了些。”

師映川一想也對,低頭看看皮膚黑黃的手臂,好象真的比從前的顏色淺了點兒,容貌雖然跟‘好看’沾不上半點邊,但也較之自己剛到斷法宗時,似乎真的要強上那麽一二分,他這麽一想也就放下心來,咧嘴笑了,白緣見他笑得開心,不覺嘴角也微微上揚,拍了拍師映川的後腦勺道:“明天就是大開山門的日子,你一直不曾下山,隻怕悶得緊了,不如趁這個機會去看看熱鬧也好。”

師映川自從當初被白緣帶回斷法宗,到如今已經有三年的時間了,這三年裏他並沒有像預想中的那樣被那個曾經將他寄養在大宛鎮,後來又派人帶他回山門的男子收在座下為徒,也沒有成為斷法宗弟子,隻是在大光明峰範圍內的某處院子裏安置下來,然後由白緣暫時教他武藝,師映川甚至從來沒有見過那個人--除了七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

斷法宗的規矩,每三年一開山門,招收弟子,在這個日子裏總會有來自各地的人將自家不超過十二歲的孩子帶來,希望得以拜入斷法宗門下,而這一天也就成為了斷法宗極熱鬧的日子。

“師兄,那我明天也能參加秀事堂的篩選麽?”師映川仰頭看著青年,既然不是斷法宗弟子,那麽師映川的身份在宗門當中就不免有些尷尬,好在眾人都知道他是白緣帶回來的,因此倒也無人為難他,而白緣既然授他武藝,師映川雖然不是斷法宗弟子,也就含糊地叫一句師兄,而這麽一叫,就是三年。

白緣聞言,似是微微一頓,師映川見了,就知道明天的事情自己是沒份了,不過他也沒怎麽失望,反倒挺胸腆肚,故作一副老氣橫秋之態,悠然道:“想來也是因為宗門知道以我的資質,是沒有哪個敢做我師父的,所以幹脆也就不收我入門,也免得讓一起學藝的師兄弟們壓力太大嘛……唉,高處不勝寒,人生果然寂寞如雪啊。”

白緣無言以對,饒是以他一貫的涵養也忍不住想翻白眼,反觀師映川這廝卻臉不紅心不跳地自吹自擂,似是全然不知‘厚顏無恥’這四字到底怎麽寫,一時白緣忍不住在師映川頭頂敲了一記,道:“我沒時間聽你胡說八道,上回那套拳法你悟得如何了?現在就練給我看!”

師映川歎道:“何必呢,何苦呢?師兄,我知道你嫉妒我的資質,但也不要這麽明顯地公報私仇啊,你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說出去讓人笑話……哎!哎!哎!不準用劍氣,大家都是斯文人,你怎麽動粗……”

眼見著男孩抱頭鼠竄,飛快地逃遠了,白緣被勁風鼓動的衣袖緩緩靜了下來,忽然搖頭失笑,眼中有淡淡溫和:“這憊懶小子……”

師映川一氣跑得遠遠的,此時天已經黑了下來,他隨手摘了根草放在嘴裏叼著,在白緣麵前滿是油滑之色的臉上此刻卻展現出一種不符合年齡的苦笑,他雖然嘴裏說不在乎,然而心裏又怎麽可能真的不在意?他曾經以為自己的生活會一成不變,那時的世道雖然有各種不公,也有壓迫,但隻要努力,至少可以安安穩穩地生存下去,而他更是生於殷實之家,也算得上聰明伶俐,人生的前十八年當真是一帆風順,接下來他的人生軌跡應該無非就是幾年之後娶妻生子,從此安安穩穩地享受生活,然而世事難測,一夜之間他失去所有,緊接著病痛纏身,掙紮求活數載之後嚐盡人情冷暖,看遍事態炎涼,到後來,終於解脫。

一時師映川抬頭望向頭頂的璀璨星空,種種心事盡上眉頭,七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被眼前風雪中的一幕所震撼,一個奇妙而陌生的世界就此展現在他麵前,然後那個撐傘人抱他去了最近的小鎮,將他寄養在董老七家中,整整四年,他一直在那裏忍受著被人像牲口一樣使喚的日子,隻因為他不甘心一輩子過著庸庸碌碌的生活,像絕大多數人一樣卑微地活著,他渴望著人生有所改變,渴望著那個人會來,為他打開一扇通往未知的大門,後來這個願望實現了,但卻並沒有他預想中的那麽順利……

“還真是讓人頭疼。”師映川喃喃自語,他索性坐下來,吐出口裏噙著的草杆,摘了一片葉子放在嘴邊嗚嗚地吹了起來,伴隨著這曲歡快的小調響起,師映川的心情也漸漸暢快了起來。

“……安靜。”師映川正自得其樂地吹著小調,突然間卻不知道從哪裏傳出一個突兀的聲音,師映川一愣,頓時就下意識地循聲看去,隻見幾步外的千仞絕壁前,一個身影正坐在一塊石頭上,一手擱在腿側,另一隻手拎著酒壺,神態輕鬆愜意,明明彼此相距這麽近,師映川卻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人是什麽時候冒出來的。

那人微微轉首看過來,夜風吹得林中葉子沙沙地響,月影稀明中,雙眼狹長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