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兄弟
陰雲漠漠，壓山而來。
殘霞夕照尚未來得及完全斂去，整座大山便已經被陰雲完全籠罩。
俄爾，電閃雷鳴，大雨傾盆。
天地之間一片霧蒙蒙的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閃電劃破長空之時，能看到木葉脫盡的大樹也給這深秋冷雨打得瑟瑟縮縮。
陳昂靠在山洞的角落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閃電刺入山洞的間隙裏，能看見他臉上一片赤紅，神色痛苦至極。
雖未遭雨，但此時他渾身上下卻已經給汗水完全打濕。
冰焰掌作為天元宗絕學之一，雖然佟湘兒功力尚淺，連十分之一的力量也發揮不出來，但絕學畢竟是絕學，蹌踉地奔出十幾裏地、躲進這座他跟陳吉入山的時候住過幾次的山洞之後，陳昂就已經陷入了完全的昏迷。
此時的他隻是感覺自己身上時而燃起大火，時而卻又仿佛置身冰窖。
他試圖運功相抗，但是第四重匯元境界的那一點勁氣卻根本就無法抵禦那一股在自己體內肆虐的冰火之氣。
兩個多時辰過去，他已經被這冰焰掌的力量給折磨得渾身上下連一絲力氣都沒有了，隻是萎頓在地上，一會兒發狂一般突然來了力氣，用力撕扯著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會兒卻又冷得渾身上下打起哆嗦。
往事紛至遝來，他看見了娘親那張滿帶寵溺的笑臉，心想娘親永遠都是那麽寵著自己，可是自己還沒來得及回報她……
這一刻，他甚至有一種自己即將死去的感覺。
下一刻，他卻突然一下子清醒過來。
一道閃電劃過，雪亮刺目。
一道人影劃開洞口的雨簾，閃身進了山洞，卻也將一大蓬冰涼的雨水帶了進來。
陳昂先是屏息，然後問：“三哥？”
來人一怔，循聲看來，馬上就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六弟，你果然還活著！”
說話間，他打了個哆嗦，快步走過來。
深秋的山雨打在身上，有著刺骨的寒意，此時他渾身上下已經給大雨澆了個精濕，走到陳昂身邊時，身上甚至還帶著一股莫名的寒意。
夜幕已臨，山雨肆虐，閃電褪去時，山洞裏更是黑得伸手難見。
即便兩個人已經當麵相對，卻還是隻能模模糊糊看到對方的身體輪廓，根本就看不清表情。
陳吉在陳昂身側蹲下，遲疑了一下，靠近了看著他，“六弟，你沒事吧？你是怎麽跑出來的？那些人呢？”
陳昂勉強打起精神，甚至還咧嘴笑了笑，隻覺自己嗓子幹得冒煙，自嘲道：“我……就算沒事吧，不過離死也不遠了。倒是你，怎麽又回來了？”
他一開口，陳吉立刻就感覺到了他的虛弱。
頓了頓，他道：“我不放心你，所以想回來找你。你還好嗎？”
陳昂喘了口氣，道：“我中了他們一下，似乎很厲害，現在我身上一點力氣都沒了，幸好三哥你來了，不然怕是熬不到天明，我就得死在這兒了。”
頓了頓，他又道：“外邊雨很大吧？不過還是要勞煩三哥你回去一趟，叫我爹趕緊來接我，不然，我怕是……”
陳昂很虛弱地喘著粗氣，隻覺得自己的身體疲憊之極，說著說著就閉上了眼睛。
但是，就在他的眼睛剛剛合上的那一瞬間，心中卻是警兆突現！
他立刻睜開眼睛，卻正好看到夜幕之中一把雪亮的匕首沒入自己的小腹氣海處！
電光石火之間，虛弱至極的陳昂根本來不及反應。
感受到自己氣海之處突然一痛，一股勁氣炸開，然後便四散而去，他不由得瞬間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雙手緊握匕首用力刺下的陳吉。
他的三哥此時也正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暗夜之中，他的眸光凶狠如狼。
陳昂口中“嗬……嗬……”連聲，卻是根本就說不出話來。
隨著氣海處的勁氣炸開，他能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所有的勁氣正在逐漸散去。
氣海之處被刺中，並不致命，但是就這一下，他十年苦練的所有成就，已經被全部毀去。
凡世間修煉者，必以氣海凝聚全身勁氣，氣海若毀，則勁氣會馬上散去，而且幾乎沒有複原的可能。也就是說，陳吉這一匕首刺下，他哪怕不死，從此也將成為廢人一個。
小腹之處劇痛傳來，陳昂痛得緊緊咬牙，卻反而激出了身上最後一股精氣，拳頭緊緊握起，他盯著陳吉，問：“為什麽？為什麽？”
陳吉狠狠一下拔出匕首，帶的陳昂又打了一個哆嗦，痛得連眉毛都抽搐起來。
此時的陳吉也是咬牙切齒，恰逢閃電再次劃破夜空，借著山壁上反射回來的光，能看到他臉上的猙獰與凶狠。
下一刻，他卻突然大笑起來。
手握匕首，雙臂亂舞，他哈哈地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俄爾，笑聲停住，他揮舞著匕首，狀若瘋狂，道：“為什麽？你問我為什麽？哈哈哈……”
目光炯炯地盯著陳昂，他道：“好，我告訴你為什麽！因為我也想做陳氏第一人，因為我不想永遠都被別人壓在下麵！”
“我的天賦也很好啊，隻要你死了，我就可以成為家族中年輕一代的第一人啊！老六，你想過沒有，我是你三哥啊，我比你大四歲呢，我憑什麽要從小到大都被你給壓得喘不過氣來？我二十歲就突破到匯元境界了，除了你，還有當年你爹，我在咱們陳家已經是天賦最高的了，對不對？但是呢，你十五歲，十五歲啊，你知不知道，一想到你居然比我提前五年突破到匯元境界，我就想要殺死你！”
說到這裏，他嗬嗬地笑起來，“所以，你別怪我，真的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天賦實在是太好了……好不容易碰到今天這樣的機會，你讓我怎麽能舍得不殺你！”
說話間，他注意到陳昂一直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剛才還笑著，卻又突然暴怒起來，“你老是盯著我幹嘛，你他媽不許看我！”
“你還記得憐兒吧？你很喜歡她對不對？但是你知道嗎？那是我讓給你的！”
說著說著，他竟是突然又失聲痛哭起來，“不光你喜歡她，我也喜歡她，我比你更喜歡她！我遇見她的時候，她才十二歲，我就已經喜歡上她了！但是為了把你的注意力從修煉上引開，我還是忍住了，我把她買下來，悄悄地把她送去教養，把她培養成單父城第一美人，然後，我還親自教她應該怎麽勾引你，可是你知道嗎，我喜歡她呀，我比你更喜歡她呀！就在你破去她處子之身的那天晚上，我就在隔壁，聽著你們的動靜，我就恨不得一刀殺了你！我恨不得把你們全他媽殺了！你是王八蛋，她是個婊子！一個就會勾引男人的臭婊子！”
擦了一把眼淚，他止住哭聲，氣憤之極地道：“我都已經把憐兒讓你給你了，可你是怎麽回報我的？一個憐兒，居然隻讓你荒廢了不到一個月而已！你娘一句話，你居然就乖乖的又回去修煉了，你他媽十五歲就已經突破到匯元境界了呀，你他媽幹嘛還要修煉啊！你為什麽不能從此迷戀上憐兒，你為什麽還要回來繼續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說到這裏，他惡狠狠地揮舞著匕首靠近了，咬著牙盯著陳昂，凶惡地道：“現在，你終於完蛋了，你的氣海被我毀了，所以，我現在已經是陳氏年輕子弟中絕對的第一了，我是第一了！”
陳昂用力地捂住下腹處的刀口，盡量讓血液流的慢一點，卻還是能感覺到自己已經越來越虛弱了。
聽完了陳吉這一番發泄一般的咆哮，他的臉上閃過詫異、痛惜和不屑等各種神情，一直到最後，當陳吉迫近了的時候，他臉上已經隻剩下一抹冰冷。
目帶寒意地看著他，陳昂問：“這麽說，憐兒是你殺的？”
陳吉的目光如狼般攫住他，“你要反擊了是吧？嗬嗬，沒用的，老六。你別忘了，我可是你三哥，我敢說，這個世上，連你娘都未必有我那麽了解你。你想想，我既然已經決定出手，又怎麽可能給你留下反擊的機會呢！”
陳昂聞言麵色一滯。
他的肉體力量天生就極其強橫，所以，即便被陳吉刺中氣海之後勁氣全失，但他並不是已經完全失去了反擊的能力。在剛才這段時間裏，他確實是一直都在蓄勢，準備趁著陳吉得意忘形的時候發出致命的反擊，但是聽到陳吉這句話，他卻是突然想到：陳吉在家族內諸兄弟之間向來就以心機深沉著稱，他既然下手，豈會給自己留下反擊的可能？
而就在這時，似乎是為了響應陳吉的話一般，他的胸口突然傳來一下抽搐般的劇痛！
那匕首上居然有毒！
第二下劇痛緊隨而來，陳昂立時痛得打了個哆嗦。
一股無力感襲上心頭，他突然想到，原來陳吉並不隻是因為得意忘形才跟自己說那麽多話的。
他固然需要發泄，卻也是在等待自己體內的毒力發作！
努力凝聚起體內最後一股力量，他狠狠地盯著陳吉，聲音嘶啞且顫抖，問：“憐兒……是不是你殺的？”
陳吉點點頭，笑得有些猙獰，又有些傷心，語氣倒是前所未有的平靜，“是我殺的，不過你放心，我沒碰她，她這輩子，隻屬於你一個人。所以，你死得不冤了！”
說完了這句話，他手中的匕首閃電般刺下。
正中心窩。
陳昂臉上一抽，直覺喉頭一甜，血液崩流，很快就溢了滿口，順著嘴角流出來。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娘親正麵帶微笑地摸著自己的腦袋，“昂兒，你要用心修煉啊，不可以這麽貪玩，將來等你長大了，娘親還要靠你來保護呢！”
他似乎看到憐兒正一臉嬌羞地躺在自己身下，一床薄被之下，就是她妖嬈嫵媚的身體，螓首蛾眉，美人如玉……
他，不甘心！
麵對對方七個高手的包圍，他雖然挨了一掌，卻還是得以全身而退，但是現在，他的三哥、一向都如親兄弟一般的三哥，卻趁著他最虛弱的時候，向他刺出了致命的匕首！
這一刻，他胸中有著滔天的恨意，甚至連心尖的劇痛都已經感覺不到了，隻是死死地盯著陳吉，口中有血沫子不斷濺出來，一字一頓地道：“若有來世，我必生食你肉！”
***
一匕刺下，陳吉突然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飄起來了。
鬱積胸中十幾年的一口怨氣，突然就散了。
一道閃電劃破山尖，天地之間一片刺目的慘白。
陳吉回過神來，扭頭看到血泊中陳昂的屍體，看到他那猶自圓瞪的雙眼，突然就嚇得打了個哆嗦。片刻之後，他往前爬了一步，撲到陳昂的屍體上，痛哭出聲，“老六，三哥也不想殺你呀！三哥是真的不想殺你呀，你死了可千萬別來找我報仇！要怪你就怪你自己，不怪我，真的不怪我……”
痛哭許久，他才終於抬起頭來，這時候能感覺到，陳昂的身子已經開始變硬了。
他拔下陳昂胸口的匕首，站起身來。
站在山洞內愣怔了好大一會子，他又突然解下背後的劍匣，拔劍出鞘，從各個角度往陳昂身上刺了幾劍。
屍體正在逐漸僵硬的陳昂對此當然是毫無反應。
然後，納劍入鞘的陳吉雙手拉起陳昂的屍體，直接衝出山洞。
大雨不止，澆在兩個人身上，陳昂胸口和下腹處的血跡很快就被雨水衝刷幹淨，閃電劃過，能看到他俊美卻慘白的臉。
人雖已死去，那圓瞪的眼睛猶自炯炯有神。
巨雷在頭頂炸響，叫心中有愧的陳吉不敢在雨中久行。拖著陳昂的屍體跑出兩裏地開外，他就隨手把他的屍體丟在一塊山石之下，自己連回顧都不敢，便直奔下山的方向而去。
但是就在他走後不久，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天際，雨空之中，卻有一滴晶亮的紅色雨滴突然憑空出現，然後竟是衝著陳昂的屍體筆直地墜下。
漫天清寒的大雨之中，這滴血紅的雨滴出現得無比詭異。
可惜，除了已經開始越來越僵硬的陳昂的屍體之外，天地之間，無一人得見這番奇異的景象。
陳昂的屍體仰麵朝天，前胸和下腹的兩處創口都正對著磅礴的雨幕。
那血紅的雨滴落下，不偏不斜，正正地落入了陳昂的胸口。
下一刻，陳昂突然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