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登仙路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

夢中盡是些煩人的小孩。這個來炫耀花衣裳,那個來炫耀新玩意,隻有他孤獨地靠在牆上,誦讀劉瞎子留下的《菇菱萬言經律》。恰逢盛夏之夜,山間薄霧四起,忽聽得左鄰右舍慘呼連連,奔去看時,已是橫屍遍地,哀鴻遍野。

又有白發老翁端坐於樹下。俄而化作大叔,淡淡微笑;俄而化作少年,低眉沉思。

正欲攜手相談,少年已化作慘白枯骨。空空眼眶深不見底,無聲地仰望蒼穹。還來不及感到悲傷,枯骨也化作青煙嫋嫋,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抬頭看向青煙去處,卻見那常青之樹漸漸枯萎,瞬忽之間枯枝虯結,綠意全無。獨有一片翠葉飄落而下,晃晃悠悠,浮浮沉沉,不知飄向何方。

他便在此時睜開眼來。團身坐起,隻覺精滿氣足,體力盡複。

倉惶逃離瘟疫之地,又與大叔行走半月。日日與狂風怒沙為伴,夜夜與砂石塵土相偎,身體早已是酸痛無比、疲累不堪。未曾有一刻似今日這般,舒適難言。

對了,大叔呢?

他舉目四顧,卻隻是門窗糙牆,木柱床榻,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哐當!房門砰然打開。一道小小身影赤足披發,飛也似地奔出房間,孤零零地立在台階上,雙拳緊握,四顧茫然。

過得片刻,他已不再迷茫,緩緩地低下麵目,鬆開了緊握的拳頭,僵硬的手臂恢複了自然,如同兩條失去攀附的藤蔓,無力地垂在身邊。

良久不動,一動也不動。

沙沙……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微弱的金鐵摩擦聲錚錚入耳,清晰可聞。

一對狻猊銀靴停在階下。

他抬起淚眼一看,卻是那身披銀甲的高瘦秦將,臉如刀削,麵皮赤黃,虎目閃閃,撫刀而立。

“小公子,高士昨日離去,交代卑職傳話於你,讓你稍安勿躁,侯他三日。”

閆小羅臉上淚痕未幹,聞言盯住秦將麵目,身軀無意間繃緊,期期艾艾地問道:

“當…當真?”

此子隨高士而來,身份定非一般,秦將自不敢怠慢,隻是看到眼前一幕,心中難免疑惑叢生。此子為何赤足披發,立在房外飲泣?為何滿臉都是來不及褪去的悲傷?秦將並非魯莽之人,微一沉思,欲言又止。

瞧見秦將這般模樣,閆小羅心中已是雪亮,卻隻是含淚一笑,咬牙問道:

“大叔…他還說了什麽?”

秦將心中一凜,已知這垂髫童子不可小看,隻得如實說道:

“高士還說,如若他三日未返,讓小公子不要久等。有病在身,要記得按時吃藥。”

閆小羅小嘴一扁,眼眶微顫,不再言語,隻是轉過身子,默默地走向房間。

瞧著此子回房,竟是步履維艱,失魂落魄,連房門都忘了關。秦將沒由來暗歎一聲,上前幾步,為其掩上房門。

胡亂爬上床榻,蜷偎在氈毯之中。閆小羅力氣盡失,麵目蕭然,怔怔地看著房頂,淚珠沿著眼角不停地滑落。

“大叔……”他喃喃著,回憶著半月之間,與柳還青相處的一點一滴,隻覺得悲傷難言。半月之前的瘟疫慘事,反倒是丁點也不存留了。

淡淡的微笑,溫和的言語,高大的背影,溫暖的手掌,焦急的神色,憂鬱的眼神……飛來飛去的青袍,帥得掉渣的姿勢,打著旋兒的浮石,關心詢問的聲音。還有那溫暖的赭黃光芒,撐起一片風沙中的清爽——你可知我在時時仰望,隻為記住你的模樣?

將腦袋深埋在氈毯裏,閆小羅終是痛哭出聲。

勞苦累人,悲傷累心。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昏昏沉沉的閆小羅忽然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掀開氈毯就要奔去開門,卻又聽到一把惹人厭煩的聲音:

“小公子,卑下送食水來了。”

閆小羅悵然若失,隻是扶柱呆立,並不作聲。

“小公子?”屋外喚問道。

“我不吃,你拿走吧。”閆小羅答著,尋回榻前,坐下了。

屋外之人再未做聲,侯了片刻,便自去了。閆小羅經此打擾,一腔悲意也消減了幾分。

正在渾渾噩噩間,忽有靈光閃過,一道話語重現心中:

“高士還說,如若他三日未返,讓小公子不要久等。有病在身,要記得按時吃藥。”

有病在身?按時吃藥?閆小羅蹙眉一想,卻是悟出了異常。

一路上雖是疲累,卻還沒到稱病的地步,除了那顆香氣撲鼻的丹丸,也從未吃過什麽藥。聽大叔的意思,卻似他是個日日吃藥的久病之人。

其中定有貓膩!隻是不便讓外人知曉罷了。

“大叔,你留下了什麽呢?”

閆小羅抹去眼淚,伸手去拿包裹。又陡然覺得眼煩,憤憤地揉了兩記。若不是包裹轉移注意力,大叔又怎會趁機開溜?

雖是撒氣,卻也不敢用力,生怕弄壞裏麵的東西。即便如此手輕,包裹也是微微起伏,發生了異常。

吱吱——

一抹灰影飛快地鑽出包裹,在包袱皮上蹦來蹦去,吱吱連聲。

“老鼠!”閆小羅定睛一看,卻是一隻大耳長尾的灰鼠,體型肥碩,機靈異常。隻道是偷食的老鼠跑錯地方,揚起巴掌就去驅趕,哪知此鼠極為靈泛,看見五指襲來,尖叫一聲,一轉頭又鑽回包裹去了。

“我還治不了你!”

閆小羅大怒,一手扯開包袱皮,就要趕盡殺絕,卻不由得緩住手腳,麵現驚色。

老鼠哪去了?

敞開的包裹中,隻有幾件衣物、兩雙草履、一隻水囊、幾枚完好無缺的粟餅,皆是柳還青給閆小羅尋來的日用,寥寥數物,一目了然,卻連根老鼠尾巴都沒瞧見。

莫非藏在衣物中?

想到此點,閆小羅一把掀開衣物,露出幾件物事來。

一團灰色的泥巴,一尊扁平的黢黑石盒,兩支分別封著紅綢和綠綢的長頸白色玉瓶,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那隻肥碩的灰鼠竟然蹤跡全無,憑空消失了!左右看不見老鼠,閆小羅也隻得暗道一聲奇怪,搖頭作罷了。

“什麽時候進泥巴了?”

閆小羅咕噥著,將那團灰泥隨手丟到牆角,揀起黢黑的石盒。

石盒四四方方,入手很沉,隻有巴掌大小,四麵翻轉,看不到一絲縫隙,不知要如何打開,恰如一塊天生方正的黢黑岩石。

閆小羅心生疑惑,將此物放在耳邊搖動,便聽得石中滾滾作響,分明又是個石盒不假。

便在他仔細端凝石盒,尋思開啟之法時,一道灰影飛快竄來,隻是一閃,便跳到了石盒之上,翹頭搖尾,吱吱亂叫,真是好不氣人。

瞧見灰鼠這囂張模樣,閆小羅又要火大,卻陡然間心中一動,側目看向牆角。

牆角空無一物,丟出的泥巴不見蹤跡,再回目看向灰鼠,頓時瞧出了端倪。

這隻灰鼠與眾不同。

沒有長須,沒有皮毛,此為其一。更奇怪的是,這隻老鼠就連鼻頭、齧齒和兩隻眼珠也是灰色,通體上下一色兒灰,看不到一絲雜色。

“原來是泥捏的,怪不得不吃粟餅。”

泥捏的老鼠還能活動,倒是頭一次見,閆小羅瞧得嘖嘖稱奇。

擱下石盒,閆小羅衝灰鼠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又見它黏在石盒上不走,隻是不斷地衝著自己吱叫,驀然間福至心靈,轉目問道:

“你也是大叔留下的?”

小灰鼠顯然聽不懂人話,自顧叫了半晌,頭尾一縮,四肢全無,化作一團灰泥,四麵鋪展,嚴嚴實實地裹在那石盒之上。

正覺得奇怪時,便聽得一聲脆響,石盒從中而開,四麵開縫,漾出淡淡的黃光。灰泥逐漸變得稀薄,很快消失在細縫裏,又重新化作鼠形,卡在那石盒之中。此鼠人立而起,前肢頂著盒蓋,後肢抵著盒底,吱吱連聲,看上去頗為吃力。

閆小羅瞧得不忍,伸手取走盒蓋,看向那黃光來處。

卻是一顆赭黃色的珠子。

瞧見那熟悉的赭黃色,閆小羅沒忍住又是一陣悲傷,目中浮出淡淡的溫熱。

一副親切的頭臉在浮現在珠子中,溫和平靜的聲音隨之響起:

“孩子,大叔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為什麽?

“讓人傳話與你,說是三日為期,實是無奈之語。凡人為修士靈玄所懾,故而敬之,若知我無法返回,恐要另起異心,不得不防。”

我知道的。

“大叔收你尋真,卻未讓你入門,也是無奈之舉,日後你自會知曉。大叔有一事相托,不知你情願否?”

閆小羅無聲點頭。若不是大叔好心收留,他早就餓死在樹下了!

“此去向北,便是瀾滄荒原,以你的腳程,晝行夜宿,兩月之後便能看見五座山峰,那便是戊土洞天所在之地,若是走近,便會有人前來問詢,你不必言語,隻消使出戊土搬運術便可。”

我還沒有學會呀?

“你夜夜苦練法術,我是知道的。前日觀你氣機湧動,骨泛赤光,抓住靈力隻在旦夕。此去兩月有餘,大叔相信你定能學會此術,獲取進山的資格。來人問你是何人所收,你便說是青石台首座,他自會領你前去。到了青石台,將這顆珠子交給陶知月仙子,她便是大叔最親之人,看了這顆珠子,便會知曉一切……”

“大叔慚愧,非但不能傳你修真,還要勞你受此奔波之苦,此事甚憾矣!”

珠子中的麵目有些模糊,但仍能看出那一抹深深的失落,閆小羅卻是默默搖頭。

大叔你錯了!小子愚笨,跟著大叔那麽久,連一道法術都學不好,卻學會了你說的真心……大叔,你對一個落魄小子都能這麽好,一定是個人人說好的好人,好人是不會有事的,你一定不會有事的……默默念著,眼淚不受控製地滑落臉頰。

“兩瓶丹藥,紅綢是辟穀丹,綠綢是益氣丹。餓了就吃辟穀丹,累了就吃益氣丹。丹藥有許多,不用太省,足夠服用三月。泥巴是息壤,生生不息,可自行生長,而且無孔不入,是大叔這次出門得來的戰利品,就送給你做禮物了。石盒喚作韜光盒……”

“息壤變化的息鼠對戊土靈力非常敏感,你暫時還不能控製它,隻有抓到靈力,產生靈識,才能與之溝通。大叔已讓它為你引路,你不必擔心會走錯方向……”

閆小羅呆呆地坐在榻上,靜靜地看著大叔說話,臉上淚痕全無,悲傷悄然無蹤,隻剩下一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明悟,漾在心間,浮上眉頭。

三日之後,年方九歲的閆小羅背起包裹,走出陽驛鋪,踏上了北行的道路。

秦將思考再三,決定領兵相送,閆小羅並未推辭,卻也沒說其他。他婉拒了秦將尋來的駝獸,甩開一雙草履小足,一路上走在隊伍最前麵。也不與任何人說話,隻是伴著北風喁喁而行。

瀾滄荒原,距離陽驛鋪五裏之地。

此處離大漠不遠,仍是黃沙之地,卻已不似戈壁荒灘那般,蕭瑟荒涼。抬頭可見青青綠草,爭先恐後地從黃沙中探出頭來,迎風舒展身姿。前路一片遼闊,閆小羅自顧站定,決然辭別了秦將,孤身走向那蒼茫深處。秦將知曉輕重,喝停人馬,靜立相送。

生而無父母,三歲到閆山;眾人心不忍,齊把孤兒援。六歲遇盲師,學字已三年;九歲遇和尚,方知如是觀。九歲起瘟疫,雞犬亦升天;樹下遇仙人,一路到天邊。

閆小羅憶起往事點滴,再看那滿目的蒼茫景色,已是大有不同。昔日的沉澱環繞心間,隻覺得不吐不快。胸中頓起丘壑,豪情湧至嘴邊,隻聽得他一聲清嘯,一步一句地唱道:

黃沙生綠草,

暮柳吐新刀;

始道人間苦。

驚聽驟雨蕭!

檀槐千歲老,

真心萬年高;

豎子登仙路,

修得百聖韜!

……

其義深遠,其情豪邁,又似在講述自身,童音婉轉清揚,別有一番韻味在其中。

秦將出身官家,深知對仗平仄,平時也頗具豪情,偶爾也吟作一番。此際一聽這首工整的五律,已是駭然呆住。目送那小小身影邊行邊唱,少時消失在天邊,秦將虎目中奇光爆射,口中迭聲歎道:

“果真高士!果真高士!!”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