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一生都不曾忘記過她幼年生活的地方。她那個時候還叫做裴顏。

後來她回想起來,那年正是大靖平德十年。那年她十歲。

那時她還是在歡離的。歡離,雖然在她此生之後的很多年裏,已經記不起來那兒的樣子,但時間對她的記憶仿佛施了另一種魔力,日子過去越久,她對歡離的記憶卻越清晰。

清晰到,甚至連千羽門前那架秋千上爬滿的野薔薇的香氣都能聞見。

歡離其實是一種花,或者確切的說是一種藥材。花開的小,香氣也薄,一叢一叢的簇開著,並不打眼。藥性也不大,有點類似醉魚草,安眠易睡,服食的多了,還能出現幻覺。隻是顏色開得鮮豔,紅色,極致的紅。這讓見過它的人流連不已。歡離隻有歡離穀才有,是的,那是一個穀,以花命名。

大靖國土西南,有蒼蒙雪山。人跡罕至,飛鳥不過。

巍巍重巒疊嶂,蒼蒙的懷抱,竟是歡離穀。歡離終年不斷雪,四季如秋冬之交,低溫冷濕。林木瘋長,珍奇遍地。還有就是盛開著大片大片的紅色花朵。

那時的歡離穀還未被人知道。那個時候,歡離的碧落還青翠剔透,大靖的桂花尚開得轟轟烈烈。

穀裏住著一個秦笙,一個裴千羽。

穀主裴千羽是一位醫者,這女子一生都為此孜孜不倦,並成就斐然。然而歡離之外卻鮮少有人知道她,因為裴千羽在她一生中都不曾踏出歡離穀一步。作為極少了解她的人之一,大靖淑祐長公主這樣形容這個裴千羽這等女子:傾世之才,纖塵不染。

八年之後裴千羽大弟子薛勤走出了歡離穀,那一年江湖上就開始流傳關於這個男人的神話。

在很多很多年之後,在他們在大雍相遇,又分開之後,裴顏一直能想起這樣的薛勤,他一個人走在熱鬧的街市上,輕衣散發,即使是白晝也能讓人有置身夜晚的感覺。那是薛勤身上獨有的氣質,那種貫穿了薛勤的一生的氣質,慵懶俊美,邪肆清泠。不知道是那種氣質成就了薛勤,還是薛勤本身把它變成了留給外人的一種錯覺。可是誰都不能了解薛勤,如果說裴千羽一生注定出不了歡離穀,那麽攤在薛勤身上就是他不能走出自己的心。他這一生都在重複著做一件事:作繭自縛。

裴顏就是在這樣的歡離穀長大了。毫不拘束的長大,童年過得肆無忌憚。穀裏唯一的成年男子秦笙天生一副妖孽性子,這男人絲毫沒有做父親的自覺。這一點能從他對他跟千羽唯一的兒子秦歡的態度上能夠看出來,完全放任不管。對於其他三個孩子,他更是不屑於管教了。此人一生心心念念的隻有他的老婆裴千羽。

裴顏十歲的時候得以離開歡離穀。誠然,她的母親不是裴千羽,她從裴姓不過是因為她是裴千羽師哥的女兒。這樣說來她們連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但是毫不否認,裴千羽是影響她一生最深的人,那份影響勝過日後撫養教育她的生母,淑祐。很多年之後她回想一生,才發覺她從歡離離開之後所作的種種不過是為了回到歡離,回到那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狀態。遺憾的是她十歲離開後再也沒有回去過,就連她出嫁時浩蕩的車隊路過蒼蒙山,她也沒有進去看一眼那個山中隱藏的世界。她在那裏無憂無慮度過了她的幼年啊,度過了她一直以為的最快樂的時光。

她跟裴千羽,就再也沒有相見。後來她跟佟月綸偶然相遇在大雍的國土上,兩個人圍爐夜話,話題卻從不離開歡離。可是她再也不能回去了,甚至她都不能踏進大靖的土地一步,因為那個時候她不再是裴顏,不再是大靖僖翁主皇甫衍妍,而是大雍的國母。

是的,她在離開歡離的時候,就有了自己的名字,皇甫衍妍。這是她出生就有的,還有她出生就有的身份,大靖僖翁主殿下。

其實這些年,她一直追求的,不過是能重新回到歡離而已,看看裴千羽。但是她終其一生都沒有再回到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