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終料得、人間無味,心字已成灰(二)

張晉元卻是麵不改色,嘴角一勾,道:“素弦,沒關係,你讓他盡管動手,我姓張的要是躲閃半寸,就由他帶著你去。”看著霍裔風神色黯淡下去,拍拍他的肩膀,慢條斯理地道:“霍總長,不是我說你,你總歸還是太年輕,做事隻憑一時衝動,絲毫不顧及後果。您霍二少倒是爽快,說帶誰走就帶誰走了,佩槍往出一拔,試問誰敢說半個不字。旁人提起,還道您是‘衝冠一怒為紅顏’了,弄不好還混個快意恩仇的好名聲去。您倒是稱心如意,我這妹妹可就慘了,名節被霍大少爺毀了不說,一抬腳又跟您這霍二少爺天涯海角地私奔去了,你叫她今後如何做人?街頭巷尾那三姑六婆的唾沫星子,還不得把她活活淹死!霍總長啊,我尊叫你一聲總長,那是客氣,可論到底,素弦是我的親妹子,我顧及姓張的臉麵,不也是憐著她的麵子?我說不允,便是不允。”

他眼瞅霍裔風再沒了方才的氣勢,心想自己這回可是揚眉吐氣了一把,幾句話便將他震懾住了,心裏那個得意,仍舊板著臉,沉著聲命令道:“跟我走。”便負起手,轉身去了,素弦心裏揪著,擔心地看了裔風一眼,還是跟著去了。

霍管家趕忙過來勸道:“二少爺,老爺他被大少爺氣到,已是情況不妙,太太還費心巴力地幫你瞞著,若是不快些讓張小姐回去,怕是要紙裏包不住火了。”

他便這樣眼睜睜地,望著她跟著張晉元上到車裏去了,她腳步猶豫,想回頭卻又不敢回頭,他看得真切,就痛得真切,腳下卻無論如何也邁不開步子。或許,這便是所謂的,造化弄人麽?

三天後她就嫁進了霍府,霍裔凡傷勢方才好轉,一切從簡,給老爺太太磕了頭,就由青蘋攙著回房去了。張晉元卻是個好麵子的,硬是派人把大少爺的東院裝點得一派喜氣,宴桌上一片祥和融洽,客氣地給霍家二老敬著酒,絕口不提以往不快之事。倒是霍裔凡,一副無精打采的頹然神情,張晉元看了就來氣,端了酒杯上前:“來,妹夫,做大舅哥的敬你一杯!”

見他愣著神,太太便遞了個眼色過去:“裔凡,還不快接著!”張晉元仰脖便一飲而盡,這時卻鄭重地肅起臉來,緊盯著他,意味深長地道:“霍裔凡,我可就這麽一個妹妹,這下便放手交給你了。之前的事我也不願再提,你先前許下的承諾,可不能說話不算數啊。”把酒杯遞到他麵前,“我知道你舊傷剛愈,這一小杯酒意義重大,你卻是不得不喝的。來,幹了它,張某便認下你這個妹夫了!”

眾人的目光便都匯聚到霍裔凡這裏,他抬起手,在接與不接之間徘徊猶豫,老爺便開口道:“凡兒啊,你還不快接著。非要親家舉得手都酸了麽?”

他這話是勸道,卻也帶著命令的口吻。霍裔凡向來遵從父親,便接過那杯酒,一飲而盡。

家族裏幾位叔伯舅嬸便鼓起掌來,交口讚道:“大少爺,好樣的!”

過去他陷在情殤裏無法自拔,總是借酒消愁,如今他更是鬱悶愁苦,卻連酒都喝不下去了。

宴席未散太太就叫他回房去,他隻得應聲去了,揣著無比沉重的心情走到臥房門口,想到將要麵對的是她,心裏竟是比死了還要難受,一直佇立在那兒,腿上如是灌了鉛,無論怎樣,都提不起勇氣邁進去。

忽然背後有人不確定地叫了聲:“大少爺?”

他回過頭去,認出那是她陪嫁過來的丫鬟,微一點頭,便推了門進去。

青蘋把銅盆放在架上:“小姐,你要的洗臉水。”

素弦早已自己將大紅蓋頭揭了,吩咐道:“你先去吧。”問霍裔凡道:“宴席散了?我哥回去了麽?”

她這般的平常和淡然卻叫他很不習慣,倉促答了一聲:“哦,還沒散。”

她走到梳妝台前坐下,把發釵、珠花、耳環等首飾一樣樣取下,盤起的頭發散開,他看到她的長發已然剪去,發尾燙著少婦式的盤絲卷兒。

她拿起絹布對著鏡子,將淡色的唇膏仔細擦下,便起了身,見他仍是在原地站著,便問:“大少爺不去洗漱麽?”話一出口,才發覺這稱呼已然不甚妥當,猶豫了一下問道:“揭蓋頭、喝交杯酒的程序還沒走呢,你要再來一遍麽?”

他登時覺得很怪異,內心沒緣由的忐忑,道:“不必了,還是早些休息的好。”

她笑了一下:“我覺得也是,已是舊人了,那些繁文縟節的東西,沒有多大意義。”便彎下腰去洗臉,他知趣地出去了,剛把門帶上,才發覺自己的心髒一直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才緩了口氣,鳳盞卻似從天而降般出現在眼前,似是說著風涼話:“洞房花燭夜,大少爺這是怎麽了?叫新媳婦給趕出來了?”

他覺得煩躁,也不接她話茬,便轉身往書房的方向去,她在身後又道:“新婚夜讓人家獨守空房,你就不怕太太怪罪?”

素弦聞聲便從臥房出來,看了看他們,問:“裔凡,你這是去哪兒?”

鳳盞看出他們之間氣氛不對,卻也巴不得呢,又陰陽怪氣地道:“素弦妹妹,你說可笑不可笑,幾日前咱們還吵得歡呢,這下倒好,咱們由妯娌成了共事一夫的姐妹了!怎麽樣,你看是這二姨奶奶好當,還是二少奶奶好當呢?”

霍裔凡嚴肅道:“鳳盞,你先回房間去。”

鳳盞也不在意,仍舊瞅著素弦:“妹妹,你倒是說說看哪。”

素弦平靜地道:“大少奶奶不太好當,妹妹今天倒是真真得見了。”也不看她,便挽起裔凡的胳膊:“我們回去吧。”

鳳盞登時便來了火氣,不依不饒道:“怎麽,才不過頭一晚上,你這偏房,就要給我這正室臉色看了麽?”

霍裔凡麵上浮現出厲色:“鳳盞,不許胡鬧!”

青蘋聞聽響動也跑過來,挺身上前道:“大少奶奶明明是故意刁難,小姐,我們找太太評理去!”

鳳盞恨得咬牙切齒,揚手便是一個響亮的耳刮子:“好你個臭丫頭,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威脅我!”

“青蘋,你先退下。”素弦依舊十分平靜,對霍裔凡道:“我累了,先回去了,你自便吧。”便轉身進屋去,把門關上。

霍裔凡道:“現下你滿意了吧?我去書房。”便拂袖而去,鳳盞咬牙一跺腳,又追將過來,拽住他的手臂不放:“裔凡,難道你沒看出來麽,她這是明擺著,故意做給你看的!她絕對不懷好意,你相信我,女人的直覺你們男人不懂,卻總是極準的!她一定是故意要害你,故意擠兌我,要讓我難堪!”

霍裔凡已是很不耐煩:“夠了,別說了。”

鳳盞此時卻如是瘋了一般不肯罷休:“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她想跟我搶家庸,她恨我,於是放著好好的二少奶奶不做,跑來跟我搶男人,趁你不備勾引你,陷害你,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霍裔凡臉色驟然陰下,低聲警告道:“這些話,我隻當你一時氣急,胡言亂語。記著,休得在爹娘麵前提起。如若不然,連我也救不了你。”便進了書房,把門砰的從裏麵鎖上。

翌日一早,素弦便打扮妥當,到上廳給公婆敬了媳婦茶,又給大房的鳳盞敬茶,鳳盞心裏憋屈,整晚不曾合眼,這會兒恨不得把滾燙的熱茶直接潑到她臉上,卻終究礙著太太的臉色,還是忍氣接了。

太太便訓起話來:“素弦,以後要和鳳盞和睦相處,做好為人妻的本分。鳳盞先進門,懂的比你多,今後凡事要多向她請教,可記下了?”

素弦恭敬地回道:“是,媳婦記下了。”

太太又道:“鳳盞,既然你與素弦兩個不分大小,同是大少爺的妻子,你又較她年長,以後可要多讓著她些,你可明白?”

鳳盞看了素弦一眼,還是低眉順眼地回道:“是,兒媳明白。”

太太便哄著懷裏的小孫子道:“家庸乖,快改口叫二娘。”

家庸迫不及待地跑到素弦麵前磕了頭,奶聲奶氣地叫了聲:“二娘!”素弦便笑吟吟地拿了紅包塞在他的口袋,扶了他道:“快起來,地上涼。”

鳳盞心裏窩著一團火,這一情形便更是不小的刺激,眼看就要起身賭氣走掉了,桃丹倒是個心細的丫頭,趕忙按住她的胳膊,暗暗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拂了太太的顏麵。

老爺便笑嗬嗬地道:“好,這樣便好啊!”

太太這時卻蹙起了眉頭,悵然歎了口氣。眾人明白她心裏記掛著二少爺,當下也不便過多言語。

晚飯後,太太把素弦單獨叫到聽雨閣上,屏退了左右丫鬟,長長歎了口氣,道:“這幾日我是吃不下、睡不著啊,找你來說些個體己話兒。”

素弦問道:“二少爺他,還是不肯回來麽?”

“唉,他從小就是個強脾氣的,都是我把他慣壞了。”太太滿麵愁容,道,“本以為裔凡娶了你,他就能死心了,可誰知,他非但不歸家,反倒再不來見我了。”

素弦勸道:“許是還需要一些時間,前些日子對他打擊太大,他也需要時間恢複。”

太太道:“風兒他這一天不回來啊,我這做娘的心裏就空落落的,打牌都沒精神了。”握起她的手,臉色少見的柔和:“我知道他聽你的,素弦,我的好媳婦,你就隨我去勸勸他好不好?”

素弦忽的便把手抽回來,麵色愕然道:“娘,這可使不得,媳婦不可以再去見他的!”

太太連聲勸道:“莫怕,有娘在,娘陪你去,看他們誰敢說出半句閑話,還不行麽?”

“可是……”素弦心裏糾結著,猶豫道,“這要問問裔凡的意思吧。”

太太登時硬起了口氣:“哼,問他?是他先做出那畜生不如的事來的,還問他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