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雪掩落梅,寒煙碎影裏、斷送了誰(一)

霍裔風生日這天,本是晚間開宴,素弦下午就到了霍家,果真是不同於平常,丫鬟小廝們皆是裏裏外外地來去忙碌著。霍太太換了一身新剪裁的重絳色織錦旗袍,發型也重新燙了,是時下最流行的款式。素弦陪著兩位老人閑嘮了一會兒,便要去廚房裏打點,說是給霍裔風一個驚喜。霍老爺便道:“素弦是客,這樣不妥吧。”

素弦笑了笑道:“我是未過門的兒媳,老爺夫人隻管把我當自家人,不必見外。”

大少奶奶也隨口道:“是呢,就差改口了。素弦妹妹明年一過門,我們霍家就更熱鬧了。”

霍太太放下手中茶碗,白了她一眼道:“再熱鬧有什麽用?若是再多幾個孫子、孫女承歡膝下,那才是真的熱鬧。”

這話正戳到鳳盞心尖,她素來忌憚婆婆,隻咽了聲不再多話。

素弦跟著霍管家到了大廚房的前廳,青蘋早就挎著個竹籃在那兒候著,素弦便道:“這是我的丫鬟青蘋,叫她來幫忙的,其餘的人用不著。”

這管家是個俊朗青年,膚色勻淨,身材頎長,一舉一動皆散發出超乎同齡人的沉穩氣質,也怪不得如此年輕,便做了堂堂霍家的總管。他微一點頭,招手喚了個丫鬟過來,吩咐道:“香蕊,帶青蘋去那邊準備。”又對素弦道:“給張小姐準備了小廚房,少了些人來人往,張小姐有什麽吩咐,差人喚霍方便是。”

七年前,他還是霍裔凡的貼身小廝,留著青澀的小平頭,嘴邊一圈青胡茬剛剛冒尖。那時她還小,猶記得他撐著個破紙傘,鞋子、褲腿都濕透了,狼狽不堪地上門來,一開口便是濃重的臨江方言:“我們大少爺在這裏麽?我來找他回去!”

他一定不記得她了吧,那時她隻是個十二歲的小丫頭,梳著兩根長長的麻花辮兒,一定還一臉的童稚。她一邊這樣東想西想,一邊踱到廚房內間去,今天不知怎的,她的心總是跳個不停,對周圍的人也更加留意。

青蘋把籃子裏大大小小的瓷罐、玻璃瓶等一一擺在案上,忽然就笑出了聲:“你看啊,不過區區一個生日宴,搞得像總理大壽那般隆重,要是到了你們婚禮那天,還不得滿城鑼鼓喧天,禮樂齊奏,說不定還要大赦天下呢。”看著她立在一旁似神遊天外,便搖了搖頭,歎道:“可惜,可惜呀!”

素弦回過神來,肅著臉沉聲道:“少說話,多做事。”

一直忙碌到傍晚,瀲灩霞光透過小廚房的排氣扇,斜斜地映在典雅的紅漆櫥櫃上,乍一瞅過去還真是好看。喚來香蕊問道:“二少爺從警署回來了麽?”

香蕊道:“還沒有。”

於是素弦叫她先在廚房看著,自己從月亮門出去,穿過抄手遊廊,又是一個寬敞的大院,栽種著一排梧桐和柏樹,裏麵是一幢兩層的舊式樓閣。她來過霍家幾次,參觀時也留意,但是到過的地方僅限於待客,因而對路徑也不甚熟悉。幾個年紀大一點的老媽子在那裏打掃,她也不願多問,想了想還是先回去。她倒不是來參觀的,卻是來尋青蘋的。青蘋從廚房出去好一會兒了,她有些擔心。

一轉頭,老遠就看見霍管家在大門那裏四下張望,見到她便跑過來:“晚宴快開始了,夫人叫我請張小姐過去。”

素弦略一點頭:“我先回廚房看一下,馬上就過去。”

方才走到廚房的前廳,便見青蘋從另一側的月亮門進來,低著頭快步走過來,四下環視一番,向她微微頷了下首。她也就會了意,青蘋身手敏捷,交代她的事應該不會出岔子。隻是她去的時間過久,素弦想著到小廚房再向她細問,卻不料霍裔凡什麽時候來的,背身站立著不動,連有人進來都沒有發覺。她走過去一看,他正盯著她手繪的蛋糕圖案發呆,於是笑道:“這是我隨手畫的,粗糙得很,大哥千萬不要取笑。”

他抬頭看向她,她對他溫婉一笑,眼睛月牙似的一彎,露出淺淺的笑渦,那笑容真是美好。然而他沒笑,難以置信的眼神盯著她:“素弦,你怎麽想到畫這樣一幅圖案的?”

怎樣的一幅圖案?不過是幽溟山野,愔愔綠樹,翠絲萬縷,繁花星點。尤其那一幢普普通通的小木屋,在蒼翠濃綠的掩映下倒像是一幢樹房子,門前澄澈的溪水靜靜流淌,仿若那淡煙流年從塵世中剝離,隻是這樣淡淡地,淡淡地隨波遠去。讓人不知不覺就產生冥想,盼著有一間簡陋得不能再簡的木屋,籬笆院內一口水井,幾畦菜地,種上許多花花草草,養上幾隻雞鴨。兩個人相伴相依,享著恬淡的日子,便是微不足道卻彌足珍貴的幸福了。

他這樣唐突問話,她卻也並不驚訝,道:“裔風常跟我說,以後想到山裏建這樣一間木屋,遠離喧囂,就我們兩個人生活。想來也是飄渺的夢,索性就畫在蛋糕上,當個美好的念想。”

原來每一對戀人,都想要這樣一間木屋,看淡了周圍的一切,什麽都不需要,隻廝守在一起過日子。裔風和素弦如此,他和素心也一樣。

七年前那個時候,他們在山穀裏一起畫畫,素心就是這麽說的,隻要能和他相伴在一起,她什麽都可以不要。即便是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亦沒有過於強烈的反應,仍然滿懷期盼,期盼有一天真的可以那樣生活。

可素心從來都沒有畫出一幅帶有小木屋的畫來,他勸她把腦海中的想象騰在紙上,然而她一直沒有答應。他哪裏知道,她心裏沒底,怕那畫一畫出來,那種發自內心的渴求便越發強烈,懷抱的希望越大,夢一旦碎了,心頭的創傷恐怕便再也不會愈合。

素弦見他怔忡著,目光凝滯的樣子,知道過去的痛苦回憶再一次漫上他的心頭,便道:“對不起,大哥,裔風說你不喜歡畫,我卻沒事先想到這點。”試探著又道:“大哥,我們去宴廳吧。”

這時霍裔風掀簾進來,笑道:“大哥也在啊。我一猜素弦就這裏,做什麽好吃的了,我要先看看。”說著便走近鍋台欲探個究竟,素弦便伸臂擋著,嬌聲道:“現在看了,怎麽還叫驚喜呢?”

霍裔風順勢便攬過她:“我等不及了,心裏都琢磨一整天了呢。”

他們親昵地挽著手出去,霍裔凡心事重重地跟在後麵。

來到宴廳,因霍裔風不喜張揚,也沒有請外人,都是些霍家的大小親戚。之前霍裔風受傷住院,素弦便與這些個三叔、大伯、表兄、堂弟等等見過,便大方地行了禮。開了席,一眾丫鬟端著托盤魚貫而入,各樣精品菜式上桌,一旁霍管家報著菜目:“紅燜湯汁燴香雞,雪菜拆燴鮑魚頭,翡翠瓊花雕碧玉……”色彩鮮麗,濃香四溢,光是看上一眼,便已大大勾起食欲。

最後上的是壽包、壽麵等傳統的做壽菜目,霍家是舊式的大家族,一向恪循傳統,祖祖輩輩所傳下的規矩自然不可怠慢。

眾人一邊享用,一邊閑話家常,幾個叔伯不停地給霍老爺敬酒,霍太太則是和女眷們嘮扯著坊間閑話,期間搭帶幾句未過門的二兒媳婦,素弦也不感興趣,她們問了,她便禮貌應答,其餘話也不多。不經意地朝霍裔凡那邊看去,餘光裏他似乎並不興奮,坐在那裏偶爾動幾下筷箸,其餘時間便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鳳盞勸他少喝些,他袖子一拂便把她推開,她流露出不悅的神情,別過臉去不再理他。

霍家的規矩是小孩子不能上桌的,素弦便小聲問道:“裔風,家庸在房裏麽?”

霍裔風道:“放心,他自有人照管。”

說曹操曹操便到,家庸手裏拿著個鈴鐺,蹦跳著跑進來,一頭便紮到霍太太懷裏:“奶奶,什麽時候才能放煙花啊?我都等不及了呢!”

霍太太慈愛地刮了下他的小鼻子,笑道:“看你猴急的樣兒!告訴奶奶,想吃什麽,奶奶給你夾。”

家庸嗔道:“不嘛,我已經吃飽了。”又是跑到爸爸身邊,搖著他的胳膊:“爸爸不要喝酒了嘛,家庸要看煙花。”

鳳盞見狀陰著臉道:“家庸別淘氣,快過來。”見他嘟著小嘴看著自己,也不動彈,當下眾人看著,怕被拂了麵子,便把孩子強拉過來,又賠笑道:“這孩子叫他爸爸慣壞了,不懂事,叔叔伯伯可別見怪。”

家庸被她鉗住手腕動不得,可憐兮兮的小眼神環視了一圈,最後落在素弦身上,眼巴巴地看著她。鳳盞順著他的眼神也瞅過去,眼裏掠過一絲怨意,怕眾人覺得怪異,便起身行了個禮,抱歉道:“兒媳先帶家庸回房去。”

霍老爺這時慢悠悠道:“他喜歡這裏熱鬧,你帶他回去作甚。”又道:“素弦啊,你做的甜點呢,再不端上來,我們可都肚子飽了。”

素弦忙道:“在灶上熱著,馬上上來。”便向霍管家略一示意,霍管家拍了拍手,青蘋端著一個亮閃閃的銀托盤上來。素弦拿出白絲帕繞在手指上,將那銀閃閃的圓蓋子緩緩掀起,濃綠茂密的草地,綴著五顏六色星星點點的花兒,突起的褐色小木屋,四周蔥蘢的綠樹環繞,皆是幻境般的呈現在人們眼前。

在場人們皆嘖嘖讚歎,家庸迫不及待地就湊上去聞,而霍裔風更是驚喜不已,眼睛都發直了。那是他們的小木屋,她曾經無意間提起的小小心願,現在就活靈活現地擺在他的眼前!

素弦裝作不經意向霍裔凡瞟去,他怔怔地看著那個蛋糕,似乎要用目光將它融化。她嘴角不自覺漾起一絲得意,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如今看來還算滿意。

眾人分食了蛋糕,霍二少爺的生日宴便告一段落。晚上在前門樓子寬敞的空地上,霍管家安排了人,燃起繽紛絢麗的各式煙花。冷寂的夜空被驟然點亮,一束束火樹流星隨著巨大的聲響衝上天去,天女散花般開得別樣璀璨。素弦就站在霍裔風的身邊,微風吹起她淡黃圍巾下的細流蘇,隨著她柔軟的長發一同飄著。煙火騰起的那一刹那映紅了她的美麗臉頰,這一刻他很想吻她,然而小侄子就在她身前靠著,她的手還緊緊地捂著他的耳朵。家庸開心地拍著手,她彎下腰在他耳邊柔聲說了些什麽,於是家庸很開心地大聲道:“我許的願就是,希望素弦姑姑作我的媽媽!”

孩子話聲很大,被鳳盞聽去了,心裏便更是憋屈,氣憤地瞪了素弦一眼,便轉身去了,一時連禮數都拋在腦後。

素弦知道情況不妙,欲追去跟她解釋,卻見霍太太麵無表情地站在身後不遠,猶豫的當口隻聽她冷聲道:“隨她去,不要管她。”

過了一會兒小廝來報,說是有二少爺的電話,素弦便跟著他一道回去了。方踏進大廳,便見鳳盞抱著臂獨自在沙發上坐著,看上去頗為生氣,素弦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和顏悅色道:“大嫂,真是對不住,我確實不是故意的。”

鳳盞轉過頭,眉毛一挑,質問道:“你安的是什麽心?你到底想怎麽樣,才肯罷休?”

素弦自責道:“我隻是一時看煙花太興奮了,就……就隨口讓孩子許個願,卻沒想到家庸會那麽說。”

鳳盞哼了一聲:“你解釋這些個有用麽?方才在飯桌上,要不是你,我怎會如此難堪,幾乎下不來台?”

方才素弦巧手匠心,確實在長輩麵前大出了一回風頭,把她這房長媳置於尷尬境地,鳳盞便更是心頭不痛快,這會兒逮到話頭,便一股腦地發泄出來。

素弦也不反駁,放低了姿態道:“是,大嫂說的是。”

霍裔風接了電話從內室出來,見大嫂滿麵的怒意,一旁的素弦頷著首大氣也不敢喘,連忙勸道:“大嫂,你千萬別動氣,素弦隻是疼愛孩子,她的初衷並非如此。”

鳳盞愈發地不高興了:“老二,你少在這裏和稀泥。你們將來也會有孩子,幹嘛非要跟我過不去,挑撥我們母子關係?要不是你總把家庸帶出去,他能現在連我這個親生母親,都一點不放在眼裏?你不尊重我,就是不尊重你大哥!”

素弦見狀趕忙把裔風勸到一邊:“這個時候打電話來,有什麽要緊事麽?”

霍裔風道:“是警局打來的,要我立刻去一趟。”

素弦道:“那你快去吧,小心一點。放心,這裏我自會處理。”

這時太太也由大丫鬟朱翠攙著進來,聽說兒子這麽晚了還要到警局去,皺起眉道:“萬事小心,快去快回。”又對素弦道:“現下這麽晚了,張先生又出遠門去了,便安排你在家裏歇下吧。”招手示意鳳盞過來:“帶素弦去客房,你們妯娌兩個也好多聊聊。素弦不熟悉我們家,你多給她介紹介紹。”

鳳盞不敢怠慢,忙道:“娘,兒媳知道了,您盡管放心。”看了素弦一眼,也不言語,便徑自向門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