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莫愁西風卷歸路,隻怕佳期又誤(三)

她不想再在這裏多一刻停留,匆匆走出醫院大門。司機老寇擔心她一個人進去不妥,一直焦心地等著,見她出來趕忙迎過去,卻見那霍總長旋風似的跟出來,隻說了幾個字,抓起她的手腕便走,她被他突然的舉動嚇到,生氣地叫他放手。老寇急忙跑過去,見霍總長麵生厲色,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半哈著腰,恭敬道:“不知什麽事引得霍總長如此著急?小的知道總長大人您憐惜著我們家小姐,小姐她腳傷剛好,還請霍總長有話好說啊。”

她表情冷淡,沒有一絲要與他好好相談的意思,霍裔風一時著急,便有些衝動,老寇這麽一提醒,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些出格。然而素弦沒好氣地看著他,有些事是現下必須要說清楚的,他也來不及想其他途徑,便厲聲道:“你退到一邊去!我有話要對你們小姐說。”

素弦見他擺出官架子壓人,就更是氣憤:“寇叔,把車子開過來,我要回家去。”

老寇諾諾地看了霍裔風一眼,沒有動彈。霍裔風一把攬過她的肩膀,她差點撞到他寬闊的胸膛,他們之間距離很近,在外人看來是非常親昵的樣子,然而他沉下聲,嚴肅道:“不要胡鬧!聽我說,你現在處境危險,我必須馬上送你回公館去。”

她覺得莫名其妙:“我現在就是要回那裏去,不勞霍總長費心。”

“好。”他繃著臉,對老寇丟了個眼色,老寇便顛顛地跑去發動車子。他把她送上車,自己也跟上來,與她並排坐在後座。

老寇看到當下車內氣氛緊張,就對著後視鏡道:“霍總長這是要去我們公館做客吧?您也不早點通知我們,小的也好準備準備。”

“聽著,素弦。”霍裔風道,“從今天起,你就待在家裏,不準踏出公館大門一步。我會派警衛全天候守衛,直到危機解除。”

“開什麽玩笑?”他這麽一說讓她更加摸不著頭腦,“我還要去小學堂給孩子們教課呢。我已經在修女嬤嬤和候校長那裏簽了字,不能隨便就不去了。再說,我生活圈子簡單,什麽人能跟我過不去?”

“是有人跟我過不去。”他麵色異常冷靜,道:“蒼山漢墓被盜,丟失的國寶一直追查無果,直到最近才得到線報,一夥黑幫的人可能會在碼頭將國寶跟日本人進行交易。他們為保交易順利,很可能會劫持人質,而我是這個案子的總負責人,所以現在你的處境十分危險。張晉元現在不在這裏,隻有我才能保護你。”

原來是這樣。可是她跟他有什麽關係?戀人?未婚妻?她並非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當下也不是賭氣的時候。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卻也沒說什麽。

就這樣沉默了良久,她心緒混亂,囁喏道:“可我還要給孩子們上課……能不能……”她看了他一眼,他正襟危坐,目視前方,就像沒聽見她的話一樣,她想了想問道:“你要關我多久?總得給個準頭吧。”

關她?他從沒想過關她,又怎麽可能關她。可他霍總長動用警衛,限製她的自由,不是關她又是什麽?

她看到他一直緊繃的臉放鬆下來,嘴角隱隱泛起一絲笑意,覺得甚是古怪,便挑眉道:“你騙我,是不是?你不過是要看緊我,好讓我早點被學堂開除,我說的對不對?”

她哪裏知道,他方才不過是自嘲而已。她倔強又任性,正巧他也是如此,但是他那點倔強一遇到她就不戰自敗了。他拿她沒辦法。

他也不答她話,對老寇道:“我方才說的,你可都挺清楚了?”

老寇忙點頭:“是,霍總長的吩咐,小的記下了。”

“那就好。如果小姐有什麽閃失,你便是頭一個擔責的。”

汽車停在公館門前,她別扭著跟他上了樓,就像他才是這裏的主人一樣。他在客廳裏的沙發上坐下,青蘋便去端咖啡,她白了他一眼就徑自上樓去了。

她回到臥室裏悶坐著,越想心裏越來氣。啞光的白漆書桌上還整齊擺放著一摞音樂教材,是她特意叫青蘋去書店買來的,打算明天一早帶去發給孩子們,可當下她連門都出不了了。

後來她睡著了,一晚上不停地做著各種奇怪的夢,清晨醒來頭腦昏沉,多數夢都記不得了。她洗漱完下樓去吃早飯,發現餐桌上放著一張褐色便簽,就拿起來看,上麵有鋼筆寫的兩行電話號碼,是霍裔風的字跡。

“霍總長交代了,讓小姐一定不要出門。如果發現有可疑的人在公館周圍出現,就打這兩個電話。”青蘋把一杯牛奶放在她麵前。

她這時突然就想起昨晚做的夢來,她夢見霍裔風被一群黑衣的亡命歹徒圍追堵截,他雙手持槍左右開弓,跟他們對峙著,迸發出無限正義的能量,然而那群狂徒獰笑著把五花大綁的自己推出來,他堅毅的眼神刹時凝滯,而她嚇得抖似篩糠,嘴唇哆嗦,人真正置身到險境中去,之前什麽大義凜然、視死若歸都是空話。

後來怎麽樣了呢?他打死了她?一定不會的,那麽她被他們打死了?她是不愛他,可絕不願意拖累於他。她這麽想著,似乎所有的可能性結局都是她最終死去了。她的心撲通撲通跳著,不由自主地撫著胸口,甚至懷疑一旁的青蘋都聽見了。

她喝了一點麥粥,想到一天都要這樣無所事事,就犯起愁來,便到客廳的主陽台上透氣去。環視了一下四周,卻也不似想象中那麽緊張的樣子,從公館進進出出的人們一如往常,而今天的天氣又格外好,秋意漸濃,氣溫也不像幾日前那般悶熱了。又觀察了一陣,果然發現有那麽幾個人在公館前晃悠,動作散漫隨意,實際上目光卻掃向進出公館的每一個人。不久她又發現門口多了個賣香煙的小販,那人是陌生臉孔,麵相比較年輕,吆喝聲是刻意在模仿本地人的特色口音,聽上去有些滑稽。想不到霍裔風如此費心部署警衛,難道情況真的如他所說,那般危險麽?

她回到自己臥室,陽台上放置著一個用綠色藤蔓裝飾的吊椅秋千,她把留聲機開得很大,然後就坐在那裏閉目聆聽音樂。恍惚間她覺得自己像一個遲暮的老人,餘下的時光隻能自己去尋找樂趣。

她侍弄起花草,把吊蘭的枝葉理得漂亮一些,給小雛菊和白山茶鬆鬆土,澆澆水。想起答應家庸給他做水果蛋糕吃,就去廚房動起手來,一直忙活到晚上,浪費了好幾個雞蛋。後來叫青蘋幫她和好麵,烤箱的時間又沒掌握好,一天下來也沒能吃到自己親手做的蛋糕。

就這樣在公館裏待了三天,這日剛剛五更天,她換了身素色衣裙,把那摞教材捆紮起來用頭巾包好,抱著包袱悄悄地出了門。不料剛踏出公館,就有一個賣報的青年湊上前來:“小姐,買份晨報吧,最新出的。”

她搖了搖手想走,那人擋住去路,壓低聲道:“在下奉霍裔風霍副總長之命在此保護,請小姐馬上回去,不要讓小的難做。”

她長籲了一口氣:“拜托了,大哥,我體諒你們職責所在,辛苦你們了。可是你們總得讓我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恢複自由吧?我是一個教師,你們有職責,我也有職責啊。”

那人麵色不改,道:“請張小姐先回去,小姐有什麽吩咐,在下可以去辦。”

她瞥了他一眼,明白自己說什麽也是無濟於事,便問道:“你們霍總長呢?他現在在忙什麽?”見那人遲疑著,又道:“大哥,麻煩你轉告你的上司,如果有空,請他務必來這裏一趟,我有話要對他說。”

素弦悻悻地返身回去,又是無所事事地挨過一天。到了晚上,聽到門廳有人進來,下樓一看,卻是張晉元拎著皮箱從玉粱山回來了。

她有些失落,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還是微笑著跑下來,挽著他到沙發上歇坐。他旅途勞頓,全身疲乏,一屁股坐下去,仰麵半臥著。

“貓在家裏這麽些天,悶不悶?”原來霍裔風早就把這裏的情況拍了電報給他,他什麽都了解。

素弦微一點頭:“悶倒不怕,主要是學堂裏還有事。”

張晉元笑了一聲:“看來他還對你挺上心的麽。”翹起二郎腿,又道:“這幾天煤礦的考察進展很順利,霍老板那邊也拿了周詳的開發方案出來。明天晚上還要請幾個政要和督軍方麵的人吃飯,霍老太太也會去,我看這事*不離十了。”

素弦想起霍夫人那日對自己的態度,不由就擔憂起來,道:“霍夫人她同意與我們張家合作了麽?”

張晉元嘴角流露出一絲輕蔑:“放心,沒有我們張家,他們霍家也成不了事。就憑這點,將來你做了霍家二少奶奶,必定能挺直腰杆,說不定她霍老太太也得讓你三分呢。”

她“哦”了一聲,見他信心滿滿,也就不再多問。

夜色漸沉,素弦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突然青蘋敲門道:“小姐,有人送了一份晚報給你。”她接過那份《臨江晚報》,突然就想起早晨那個賣報的青年。這個時候送晚報來,難道是霍裔風有什麽消息?想到這裏,她展開報紙翻找起來,果然,中縫上有一豎行黑色碳筆寫的小字:“樓下左手邊梧桐樹下黑色汽車,有人接應。”這是霍裔風的字跡,於是她簡單收拾了一下,交代了青蘋一聲,就下樓去。

她四下張望著,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司機位置上正是早上那個賣報青年,前排還坐著另一個壯碩的中年男子。那男子給她開了車門,道:“張小姐,我們是霍副總長派來接您的,他就在附近等您。我叫小林,他是阿輝。”

車子開出不遠拐進了一個胡同,喚作小林的男子引著她從小門進了一個院子,穿過院子又從正門出來,有一輛黃包車等在那裏。素弦正要上車,阿輝說了聲:“小姐且慢。”招了招手,門裏出來一個跟她身高體態都差不多的年輕女子,他叫車夫拉著她走了。小林帶著素弦又從正門返回去,院子裏隻吊著兩盞昏暗的燈籠,她看不清路,戰戰兢兢地在他身後跟著。他們從院子側麵的窄門出去,是另一個小一點的院子,房子裏亮著燈,小林低聲道:“請小姐進去吧,我就在這裏守著。”

他們搞得如此神秘,簡直像是間諜活動,她也很緊張,輕輕推開門,是一間陳設簡陋的民居,霍裔風穿著一襲黑呢的長大衣,腳蹬一雙發亮的黑色皮靴,桌子上還放著一頂黑色沿帽,見她來了,向門外四下一番張望,這才把門關上。

她這會兒還沒緩過神來,睜大了雙眼看著他,他知道這副架勢弄得她緊張了,就引了她坐下,倒了杯茶給她,像以往那樣溫厚一笑:“聽說你要見我,我哪敢不從命,這便來了。”

她低著頭,隻囁喏道:“還有心情開玩笑。”

他怕她真的被嚇到了,便輕輕地握起她的手,她的手很冰涼,他伸出另一隻手,把她的一雙手嚴實地包裹起來。

她感到很不安,把手從他溫暖的掌心抽了出來:“我……我是想問你,是不是很嚴重,很危險。現在看來也不用問了。”眸光抬起,略略掃了他一眼,又道:“你放心,沒有你的允許,我以後絕不踏出公館一步。”

他沒有說話,隻是溫情地看著她。

她忽然站起來:“你忙吧,這麽晚了,我就先回去了。”

他亦起了身:“素弦,你原諒我了麽?”

她倉促笑了一下:“原諒你什麽,你又沒有錯。”她心跳加速,臉上也灼熱,隻想著趕快出去。正要開門,突然就駐了足,回過頭,這一瞬竟想不起該怎麽稱呼他,局促間就喚了聲:“喂。”

“你……小心一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的,就魔怔似的開了口,就像是這一句話不說出來,心裏就永遠結著個疙瘩似的。

“素弦。”他心底的柔情滾滾湧起,激動地將她擁入懷裏,這一刻他隻想吻她。她柔軟的身體微微發涼,他簇擁得更緊,她就要無法喘息了,慌亂間重重地靠在門板上,而他急迫地向她的唇吻去,仿佛她就是他最後的世界,不肯放開,亦不敢放開。她隱隱感到他萬般的留戀與不舍,他那樣瘋狂,就像下一秒就來不及了。她心裏泛起酸澀,一滴淚水無聲淌下,落在他黑色的大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