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耶律赦靜靜地躺在軍營,眼睛瞪著蓬頂。

留染曉霜在那裏一個人,他心晨真的放不下。然而他有更放不下的東西,就是這裏。他不可能為了一個女人而放棄一切。然而兩端都放不下,便成了糾結。他雙手枕於頭下,心思煩亂。

她在那裏可還好?他請了熟識的驛館夥計專門替他跑一趟,給她送點吃穿用度的東西,等過一段,或者可以把她接到中京另僻一塊院落給她住。

是要金屋藏嬌麽?耶律赦苦笑一聲。

但願她在那兒一切都能順利。有時他亦問自己,這般做究竟是對抑或錯?將她擄出來,無非是不想她成為皇帝的附屬,想要她獨為自己所有,可是她將她藏在荒鄉僻壤,那樣她就幸福了麽?

她或者隻覺得越來越悲哀呢?想到她說,“我覺得地府最安全,你殺了我,好嗎?”心就忍不住驚跳。她不會做傻事的。對吧?對嗎?

他其實,毫無把握。

心裏好艱澀。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原來忠與愛情,亦然。

他深長地,歎了口氣。

染曉霜一路都很警覺。擺在眼前的事,她反而不去擔心了,進宮就進宮,該麵對什麽就麵對什麽……最壞最壞的打算,也不過於一死。隻是,從前死她可以沒有牽掛,可是現在。

她輕輕地撫著肚子。

車子搖晃,她忽然覺得反胃,喉嚨苦澀,她嘔了一口,卻是幹嘔,什麽也吐不出來。染曉霜撫著胸口,吞咽分泌得越來越多的唾液。唾液越多隻能代表她現在越想嘔吐。

這是害喜的反應,她知道。緊咬著紅唇,她不知道若是自己有身孕的事被耶律沅發現,會如何?她感覺他應當不是為了真正想納她為妃尋找而來。可是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又是什麽值得他這樣辛苦地尋找?從上京到這兒,是個不近的距離啊。

車子忽然停下,一名侍衛的聲音自外麵響起:“染姑娘,天色已晚,請下車住店。”

染曉霜掀開簾子走了下去。耶律沅站在不遠處,他換過了衣裳,穿得與侍衛無異,然就算他這般打扮,仍掩不了王者的貴氣。他笑吟吟朝曉霜走來,“咱們這般趕路,你是否覺得累?”

曉霜搖了搖頭。他微笑,“如此便好。我還怕你累著了。”

染曉霜發現他不再用“朕”。想必是因為要對人保密身份。皇帝微服出訪,竟是為了她,這讓染曉霜覺得更加古怪。她絕不相信自己有這等大的魅力。一定有什麽是她所不知道的……

這個“不知道”才是讓耶律沅在她還是染曉霜的時候四處尋找她,在她成了被劫的和親郡主之後,還親自微服出來尋找。

這個“不知道”讓染曉霜感到緊張。會是關於什麽的?耶律赦嗎……

但願耶律沅不要安置人手在那竹屋子裏等著耶律赦。雖然她知道,耶律赦不會再親自去。至少短期之內不會有可能。如果皇帝知道是耶律赦劫走的她,會怎樣?她不敢相信嗬……她害怕耶律赦會因為這個原因而受到責罰乃至免職。那樣的話,不單是她,耶律赦也要怨恨一輩子。

她苦笑一聲。有時她真的覺得自己不吉……古人說紅顏禍水,也許並非沒有道理。她養在深閨的時候世界平靜無波,然而自從出了染家,她還有過過幾天安寧的日子?

盡管是在路上的客棧,物資貧乏,能做出眼下這一桌子菜已經了不起,但染曉霜提起不起任何食欲。耶律沅這個九五至尊倒得暢快,染曉霜看著悶蒸魚,卻忍不住反胃。她隻能拿了兩個窩窩頭,說自己有所不適,希望先回屋歇著。

耶律沅允了。染曉霜穿過院子的時候,忍不住吐了一輪。

她渾然不知耶律沅正在遠處透過窗子看著她。見她吐得麵無人色,眉頭緊皺了起來。那雙幽深的眸子,有不可察覺的憤怒。

染曉霜回房間勉強啃幾口窩窩頭,將肚子裹飽便躺下來睡覺。看清許多事情之後,反而連思想包袱地都放下,睡前不再亂想,整夜好眠。一直到有人敲門她方才醒來。此時,天色尚早,前來敲門的侍衛說:“打擾郡主休息了。隻是我們要趕回上京,請郡主耽怠。”

染曉霜洗漱完,勉強吃了幾口飯便出發了。耶律沅沒有和她說話,似乎有自己的事情正在煩惱。染曉霜自然不會特意去打擾他。時光飛轉,十幾日後他們進了上京。染曉霜再淡定,到此時也開始忐忑了。想得霍達是一回事,真正要麵對又是另一回事。她撫著胸口,深深呼吸。她安慰自己: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咬牙忍受下來。她要想辦法走,她要保護她與耶律赦的骨血。

馬車在搖搖晃晃中,終於還是駛進了皇宮的城門。染曉霜心跳劇烈,耳邊隻聽到怦怦怦,胸部劇烈起伏,馬車內的空氣仿佛變得稀薄,讓她快要不能呼吸。

終於,馬車停了。

在良久的沉默後,外麵響起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請郡主下車。”

曉霜想,應當是遼國的內侍吧?染曉霜掀了簾子,外頭站著幾個內侍,幾個宮女。見她探頭出來,兩個宮女忙一左一右牽著她的手讓她下車。曉霜著地便不動聲色抽回手,為首的那個內侍笑道:“郡主這一路辛苦了!隨咱家來。”

染曉霜一麵跟著走,一麵偷偷打量遼國的皇宮。這是她第一次進宮。遼國的建築方方正正,肅穆嚴峻,皇宮裏的院子長廊,更有民族氣息,長廊上鋪著暗紅色羊毛地毯,柔軟舒適。曉霜看了看旁邊的宮女。兩個女孩兒與自己不相上下的年齡,都有幾分姿色,看起來溫柔沉靜而大方。

皇宮這樣的地方,外表是最容易騙人的。曉霜深明其中的道理。但是在這個孤立無援的地方,她必須要獲得一些人的信任。在這裏想要逃跑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她輕輕地歎息了一聲,也許自己和腹中的胎兒,都是福薄的人……

他們停在一處院子前。曉霜看了看院門,並沒有任何牌匾或是可以顯示它院名的東西,內侍介紹道:“郡主且就屈住在這兒,等皇上擇日給您另賜宮殿。流香,郡主長途跋涉辛苦了,你們好好侍候著。那,郡主,咱就先退下了。”

曉霜微笑點了點頭。再不喜歡都好,她必須要擠出笑容。在說不出奉承的語言的時候,笑是最好的替代品。她曾經聽表姐說過,宮裏的除了妃嬪有權利,其實那些大的太監宮女的權利也不小,如果不討好這些人,有時候一些莫須有的罪名都會扣到自己頭來上。都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曉霜明白自己在這裏,少不得還在倚仗他們,少不得必須要多得禮數。

那太監領著幾個小內侍走了,隻留下四個宮女。其中一個穿粉紅色春衫,鵝蛋臉兒,長相端莊秀麗,她往前邁一步,“奴婢是流香。郡主請隨奴婢來。”

曉霜笑笑,“多謝。在我麵前不必自稱奴婢,日後我在這兒,還得仰望你們多多照顧。”

流香亦回以一笑,“郡主言重了。”

曉霜進了這個院落的主屋,所有物事一應俱全。旁邊架一個美人榻,中間雕花大床帶有垂下來的流蘇帳,頗具中原特色。

流香下麵幾個小宮女不久抬來一個大浴桶,往裏麵加了熱水牛奶與花瓣,“郡主長途勞累,請淨身沐浴再歇一歇。”

他們服侍染曉霜脫衣洗澡。原來在當大小姐的時候,底下丫鬟都這麽侍候她來著,可是闊別一年多,竟然覺得很不習慣。但她既然是“郡主”,少不得要演到底。不知道她為假郡主的人,隻怕在皇宮裏不多,或許郡主這個身份還能庇佑她少許。她泡水暖暖的水中,整個身子仿佛都鬆了,她閉上眼睛,舒服地呼出一口氣。

洗浴過後換上幹淨的衣服,流香道:“郡主請歇著吧,稍遲些奴婢再來侍候您。”

曉霜躺在陌生的床上,並不能像幾天前在客棧裏那樣安之若素。心裏充滿了茫然。耶律赦幾次三番不讓她進來的皇宮,她終於還是來了。在這裏她會遇到什麽麵對什麽?她心裏沒底也無從知道。

合上眼睛,耶律赦的麵孔在腦海裏蕩漾。她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喚他的名字,止不住有些許傷感。

畢竟舟車勞頓,加上有身孕,這一路趕來早已疲累,所以在茫然過後,困意襲來,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沒有夢。隻有無邊的黑暗。

直到流香來喚醒她,她乍醒,四處隻有一盞燈幽幽亮著,讓她有些回不過神,不知道此地是哪裏。流香笑道,“郡主想是極累了,奴婢喚了幾句您才醒。肚子想必餓壞了吧?”

曉霜搖了搖頭。流香又道,“皇上在朝天殿擺了洗塵宴,請郡主過去共進晚膳。”

染曉霜從床上撐起身子,流香回身又點了幾盞蠟燭,美人榻上整齊地放著一套衣裳,是宋朝的服飾。想必是“郡主”陪親之物。染曉霜隻得換上,流香要替她塗脂抹粉,曉霜道:“不必了,我素來不用香粉,皮膚會起疙瘩疹子。”

流香隻好做罷。曉霜自知自己長相容易招惹是非,再打扮豈不是讓自己更加陷入困境麽?都說女為悅己者容。沒有一個可以讓她想要仔細打扮的人,自然也就沒了那打扮的興致。

跟在流香和幾個宮女身邊穿過幾條長廊,穿過一片林子,拐到了一處人正道上。天色已經暗了,天空一輪彎月,月光卻黯晦,四周一片淒黑,隻有宮女手上的燈籠發出微弱的光。

正道兩旁都是林立的院宇,隱隱有歌舞聲自前麵不遠處一個子裏飄出來。再走近一點,那聲音越發明顯,裏麵燈如白晝,曉霜不禁有些緊張。幾次見到耶律沅,他都在宮外,這讓她無形中少了幾計見到皇帝的壓力。然而這次不同。

他以一個皇帝的身份會坐在最高處,身邊還會有他的皇後,妃嬪等人。她的身份卻尷尬至極,一個冒牌的所謂和親郡主,換個角度來看,亦可當作是宋朝皇帝送給他的女人。一個心有所屬,還懷著別人的骨肉的女人!想到這裏就覺得有些可笑。她害怕今晚會有別的事發生,比如,耶律沅喚她侍寢之類……

在她進入朝天殿後,歌曲驟停。耶律沅揮揮手讓他們下去,曉霜便可以看得清大殿的景象了。大殿裏坐著十幾位妃嬪,頂上兩個位子,坐的是耶律沅,他今晚穿了件紫金龍袍,皇帝的氣度頓顯。他身邊的女子庸容華貴,年紀與他相仿,應當是皇後無疑。染曉霜隻見旁邊都是衣著鮮豔,暗地互相攀比的妃嬪,慶幸自己不曾刻意打扮而來。她屈膝行禮,“參見皇上,皇後娘娘和諸位娘娘。”

耶律沅看起來很開心,“平身。請坐。”

流香引著染曉霜到底下左邊第一個位置。每個人的身前都是一張方桌,上麵數樣果品。染曉霜行了禮坐下,眼觀鼻鼻觀心,能不說話就不說,雖然她知道已經有無數道目光在她身上紮洞。

皇宮裏的女子缺乏安全感,見到姿色稍好些的“郡主”,想要不有防人之心恐怕有點難。染曉霜根本不屑與他們爭寵,但她得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