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入主
薄霧婉轉曲折,遊過花叢樹梢之間,仿若輕盈的白色羅帶,帶來一陣花草清香,醉心沁脾,猶如飲了一杯陳年的酒釀。
天將晨曦,為了恭迎新任的司書,副司書弘禮已經在司書殿門外候了多時,垂手立在門側,眼睛盯著嚴絲合縫的朱色磚石,認真的數著磚縫間的小粒石子。
擔心鬼差品行參差不齊,會對新來的司書言語冒犯,弘禮並未令鬼差與他一同出迎,司書殿內的兩位文書,因為最近一直在閻羅殿核審文書,也並不在司書殿內,因此早起迎接遙汀的,唯有弘禮而已。
看著霧染繁花,弘禮想起昨晚路過鬼差房舍時聽到的對話,那些內容他聽得多了去了,可雖然連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來,他的心中仍舊有些惴惴不安,不知該如何與那位即將到來的司書相處。
要說遙汀的身份,已經成了一個公開的秘密,幽冥主對遙汀的極大庇護,便是瞎子都能聽得出來,沒誰敢頂著殺身奪命的膽子在遙汀麵前胡言亂語,可司書殿內背地裏嚼舌的鬼差沒有十個也有九個,要是一旦被遙汀聽到,又告到法天那裏,他便也是一個管束不嚴的死罪。
自打前任司書零夜死後,司書殿內便堆了無數的事情,每天苦海無邊,他想回頭都沒有個岸,隻好沒日沒夜的辛勤苦勞,要不是閻羅殿內的文書必須盡快審核完畢,他恨不得親自上門將兩個文書抓回來幫忙。
不知道遙汀為何要做一殿司書,如果隻是為了風光,幽冥主的女人,似乎更是風光無限,他和零夜幾百年忙下來,好處沒得多少,累死累活拚得吐血,還總是沒有一句褒獎,最終也不過是不求有功隻求無錯。
弘禮內心隻是希望遙汀不會給他增加麻煩,至於給他幫忙這樣的想法,弘禮覺得十分的不現實,竟然是想都沒有想過。
殿外飛過幾隻小鳥,啾啾的幾聲清脆鳥啼,呼扇著翅膀飛向北方,弘禮順著飛鳥的留下的痕跡望去,卻見法天與遙汀正並肩向著自己行來。
跪倒在門首,弘禮是一貫的態度謙恭:“拜見主上,弘禮見過司書。”
法天並不答話,隻是徑直的走進殿門,倒是遙汀停住腳步,溫聲說道:“請起吧。”
麵沉似水的幽冥主當前,弘禮不敢輕易起身,法天似乎後腦長著眼睛,命弘禮起身答話,弘禮這才敢從地上起身直立。
搖了搖頭,遙汀心中有些好笑的無奈,今早從見到法天的第一眼起,就沒見他臉色好過,雖然模糊的知道他是舍不得自己離開汀蘭殿內,遙汀仍舊並不點明,和他揣著明白裝糊塗。
弘禮在前引路,過了司書殿門首內的寬敞天井,經過了外廳及與其相連的內廳,就是司書殿的正殿,法天並未有進殿的意思,弘禮也就繼續往前領路。
沿著正殿直行,過不多時即能看見一個兩分岔路,沿著筆直前行即可到達司書殿內收藏文書的文書庫,如果折南而行,則是鬼差的住處,不用法天吩咐,弘禮也根本不敢往鬼差的住處帶路,隻引著他們徑直穿過文書庫,向著內院走去。
過了文書庫後,穿過九曲十八個抄手回廊,既能看到一處院門,零夜死後法天令鬼匠全部重新翻建院落,規格已經變得和以往大不相同。
鬼匠生前本來就是極佳的匠人,死後經過多年的曆練,不僅速度上迅捷無倫,隻用了半個月的時間,便蓋好了眼前這些數量不小的房舍,且房屋造型考究,規整得當,也是絕對一流的建築技法。
司書殿的內院中有三處客房,分別夾在文書、副司書和司書的屋院之間,這次修整過後,還特意在司書的院落前加了一道院門,可謂形成了一個院中之院,司書住的院落在整個司書殿的最裏麵,數道院牆鱗次櫛比,隔音的效果,不能單以一個好字便可形容得了。
行過自己的院落,弘禮便知趣的停了下來,再也不敢陪著向前,隻是指明了行走的路線,止步不前,法天微微點頭,同遙汀穿過六道花圃,這才來到一處院門前麵。
知道遙汀不喜奢華,院門左右沒有任何裝飾,朱色門庭迎著朝霞顏色,熠熠生光,樸實中和暖淡雅。
跨進院門,但見兩進院落,屋上瓦飾金粉,門欄窗格皆雕著百合花樣,並無過多粉飾,一色的水磨紅牆,腳踏台級全為白玉砌成,台級上陰鑿著大朵佳卉,兩旁翠屏綠障藤蘿掩映,誠然是清爽幹淨又不落俗氣。
法天伴著遙汀走近房內,房內並非遙汀想象中的空空蕩蕩,推開房門即有一股清淡的香氣襲來,凝眼望去,嫋嫋香煙正從梳妝台旁的香架上散發升騰,梳妝台不遠是暖石製成的床榻,床旁懸著素淡的細花床帳,床上是素色的紗衾。
“都是落棋收拾的,要是有什麽不好,你再和我說,”法天將帶來的書籍遞給遙汀,看著遙汀將書歸架,他本是想要幫忙,又不知遙汀要如何處置,便也就不好插手,隻坐到梳妝台對首的白玉桌案上。
“已經很好了,你也不該總差使落棋為我奔勞,他畢竟是你殿中的侍童,總是為我出力,也實在說不過去,”遙汀說著將帶來的書籍整齊的放到書架上麵,雖然這些書都是從汀蘭殿內帶來,但多日裏她一直在讀,對種類也是清楚得很。
“我不覺的有什麽不好,”法天不明白遙汀話中何意,以為落棋又是做錯了什麽事情,心裏正打算回去好好的和落棋談談。
“你可別回去折磨落棋,”像是聽到了法天心事,遙汀回首說道:“你不是總說為我著想麽,我感激你對我無微不至,但你也要想想我的處境,如此下去,我怎麽做好這司書殿內的司書?”
微微蹙著眉頭,法天有些不悅:“是誰在我背後論你是非?”
“你別忘了,我是你親許的司書,”遙汀這話舉重若輕,法天突然心頭有些泛酸,湮沒了他的內心。
遙汀是他親自任命的司書,文折上不僅有他幽冥主的朱紅大印,並排還有天帝的泥金帝印,他在天殿外跪了十天十夜,幾乎將自己凍成一整塊冰,才親自為遙汀求來了這司書的位置,本來已經心中澄明,可是內心深處,竟還是覺得如此蕭索。
從此以往,她便是他的司書,他也成了她的主上,住得相隔並不算遠,可卻覺得山高水長,內心中滋生出一種天下無不散筵席的索然。
他不能再任意的陪著遙汀吃飯賞花對月觀星,遙汀並非如他所想的那般柔弱,她內心也有尊嚴驕傲,僅僅依附於他,成為他汀蘭內中的女人,絕對非她所願,而既然他放遙汀來做這司書,也自然不能隻是換個大殿囚禁於她。
“弘禮雖然看似唯唯諾諾,卻是心機太重,盡管不乏精明幹練的好處,也是一柄利刃,為你所用自然是好,與你二心卻不可不防,”法天扶著額頭,有些不放心的叮囑遙汀。
“那你為什麽……”
剛要問法天為何明知弘禮這般性子,還將他放在無害良善的前任司書零夜身邊,遙汀卻突然明白,弘禮雖然對零夜二心,但隻要能夠將事情辦妥,法天並不在乎他的那些小動作,可是遙汀不同,法天不由得不去擔心。
正如遙汀所想,法天其實早就知道弘禮品行處事,不過他的所作所為從未威脅幽冥司中分毫,壓製弘禮太過輕鬆,法天也就全然不將弘禮當做回事,零夜一向很好說話,弘禮使著手段將殿內鬼差皆盡收為己用,反而是更像司書,零夜也並不太過在意,故而和弘禮很是相安無事。
比起零夜來說,現在的遙汀有太多劣勢,神元精純但不如零夜修煉時長,雖然世事洞察明白透徹但又太過心慈手軟,最致命或是最安全的是,遙汀以因他寵愛的原因領職司書,屬下副司書以次,或許懼她怕她,卻難能服她。
長路漫漫悠遠可怕,法天開始懷疑,他隻為遙汀眼中華彩就將她送入龍潭虎穴的做法,是否太過輕易草率。
“不用為我擔心,我一定不會有事,向你保證,”朝陽扯開大片雲霧,柔風輕宛,把無數光亮送入屋內,將遙汀周身渡上了一層暖陽,散發著柔和的霞光,法天並不能看清遙汀表情,隻能聽得出她聲音中的那抹淡定。
此時此刻,縱有千言萬語,法天也不知該如何訴說,更何況再為高明的言語,在遙汀的堅定麵前,都是一種全無顏色,或許他真該適度放手,給他和遙汀彼此一個合適的距離,他們有得是時間,他也很有耐性,他願意等,等到地老天荒。
再有不到半個時辰,遙汀就要升殿就職,法天省去了拜主一項,他不想坐在大殿之上接受遙汀膜拜,那不是她在他心中的位置,因此遙汀就職的事情就要少了好些步驟,較之其他殿王就職時的繁瑣麻煩,也就變得更為簡單。
知道遙汀早上起得很早,法天也就知趣的起身告辭,盼著遙汀能稍微休息一會兒,也沒有讓遙汀送他出去,自己走出院門,左手一揮,院門便在他身後輕輕的閉合。
走到方才和弘禮分開的地方,果然不出意料的見到弘禮仍在原地恭候,法天嘴角勾起一個淺淡的冷笑,也並未招呼弘禮,自顧的向前繼續行走。
弘禮倒是謹慎的跟在法天身後,法天也不出言阻止,任由著弘禮跟著,沒有遙汀在他身側,法天也就走得不再緩慢,一路上沒和弘禮說上隻字片語,寂靜得令弘禮心慌。
沿著來路回走,不多時便到了司書殿殿門外麵,弘禮在法天背後跪下,給法天行了一個周全的拜禮,法天這次卻沒有如弘禮預料的立即走開,但也未轉過身去,隻將背影留給弘禮,不知道是要說些什麽。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足足一盞茶十分,當弘禮以為自己要這麽跪上一天的時候,法天終於緩緩開口,聲音冷得如冰屑掃在弘禮的臉上:“弘禮,有些事情,我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這話我隻說一次,你給我聽好,”頓了一頓,法天續道:“好自為知。”
“屬下謹遵主上教誨,不敢絲毫逾越,”天氣尚且有些微涼,弘禮身上卻發了一層熱汗。
微不可聞的哼了一聲,法天甩袖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