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將軍與二少爺

大啟帝國,立國三百三十年,安居春秋大陸西南側,遠離中原巨國間的爭鬥,數十年不曾有過真正意義上的戰爭。市井欣欣向榮,人民富足安樂,便是青遠這樣的邊陲小縣的農貿市集,或多或少都有著一個富庶帝國的縮影。

“小叫花!滾遠些!沒錢就去城外領義糧,餓不死你!別在這妨礙我做生意!”一個不大的車攤上放了不少熱氣騰騰的鹵味。攤子不大,但雞鴨牛羊,腿翅尾蹄兒,卻都是一應俱全,色美汁濃誘人食指。南方氣候溫澤和土地豐沛,在這般太平年月裏便是平頭百姓家中想要頓頓有些肉食吃,確也不叫個難事。老板用刀從一快鹵牛肉中嫻熟地剔除了一塊骨頭,上麵還沾著不少筋肉便被他隨手丟在了車攤旁的竹簍中,半點也不覺心疼。

“一隻鹵雞!”小攤前站了一名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少年,伸出了一隻滿是汙泥的黑爪子放下一小塊蠶豆般大小的碎銀子。全然不顧手中的泥汙抓起了一隻鹵雞,許是燙手,他幹脆便用那更加不堪的衣擺將那鹵雞一兜,轉身便走。

攤販拾起那碎銀子,在手中驗證了片刻,才喃喃道:“肯定是偷的!”

……

“給!”

那衣衫襤褸的少年在街上遊蕩了一陣,不經意間拐入了一條晦暗的死胡同。一繃衣擺,直接將其中的鹵雞朝牆角拋向黑暗的角落。

“唰!”

一隻蠟黃蠟黃的枯瘦手掌,驀地冒出,五指張開,極準極穩地接住了那鹵雞。頂在頭上的漆黑破布被另一隻枯瘦的手掌掀起,卻是一名白發老頭。但見他已近古稀的模樣卻有這般利索的動作,隻要不露臉一多半都會被人當做不出世的高人敬而畏之。

之所以不能露臉,那是因為老頭生的極其猥瑣,臉頰幹癟,顴骨*,眸如鼠目,眉如臥蠶,兩撇不算濃密且灰白交雜的小胡子配上那時不時就要抽抽幾下的嘴角,像極了浴室之外偶爾瞄得春色的流氓胚子,不須稍動身色,隻往哪一站便已十分欠揍。

“好吃食!”老頭吧嗒了幾下嘴皮子,一口下去,毫不含糊的將整個雞屁股咬了下來,那一張幹癟的臉皮被硬撐得臌脹,卻愣是沒有一滴油水從嘴縫中溢出。

“大將軍!可慢點吃,要噎死了二少爺我可不管你!”少年雖然已不是第一次見老者滑稽的吃相,但還是咧開嘴,露出了一排雪白齊整的牙齒,站在一旁嗬嗬直樂。

老頭吧唧吧唧地咀嚼了好一陣,才終於咽下肚去,毫不客氣道:“給老子……弄……弄口水去!”

少年嘿嘿一笑,轉身出了胡同。不多久便提了一個不大的酒葫蘆回來,隨手拋給了老頭。

三年前,炎乾國北部邊陲北涼山腳的一個小村子裏,自稱黃大將軍的詭異老叟纏上了常常靠偷雞摸狗才能勉強度日的流浪少爺楊玄囂,不由分說愣要收少爺為徒。初時處處碰壁,但任少爺如何不待見甚至漫罵驅趕,大將軍卻是絲毫沒有退意。到了後來,二少爺楊玄囂實在磨不過,便提出若真有本事就把武大蜈蚣的佩刀拿來耍耍。這武大蜈蚣是當地天字號的大惡霸,蜈蚣幫的當頭,出了名的好勇鬥狠,那等邊境之地,天高皇帝遠,殺人越貨都隻是家常便飯。楊二少自以為能嚇退那老頭兒。豈不料大將軍二話不說扭頭便走,不出半日便將那一柄七尺鬼頭刀甩到了二少爺麵前,要知道那柄長刀可要比兩個大將軍加在一塊都還要重!二少爺自然明了利弊,碰都沒碰那鬼頭大刀一下,跪倒地上啪啪便是幾個響頭,定下了師徒關係。雖是師徒,但二人四處流浪時均是恬不知恥地互稱對方的雅號——大將軍和二少爺!

大將軍拔開塞子皺著鼻抽抽了幾下,美滋滋地牛飲了一口,歎道:“不錯!勉強……算得好酒!”

“官差身上的,差不了。”楊玄囂語氣有些得意。

老頭翻起眼珠瞥了二少爺楊玄囂一眼,又仿佛喝水一般咕咚咕咚牛飲了幾口,扯下一隻雞腿遞了過去:“二少爺,過來一起吃。”

楊玄囂一愣,竟是沒敢過去。

那日,夜黑風高,山海湖畔淺草茵茵,大將軍盤膝而坐,將一整條肥美的羊腿放在膝上。意味深長地歎息,幹咱們這行的,就如豺狼,狼便要有狼的規矩,不論獵得何物頭狼先食的鐵律絕不可亂。當時的情景還曆曆在目,不知為何,在大將軍的諸多事跡當中,那是二少爺最最發自內心覺得他像個高人的一次!相處三年以來,楊玄囂都不敢說自己真正了解那個看似猥瑣欠揍,實則胸懷萬般的古怪老頭兒。黃堯虎!這顯然是個與老頭兒猥瑣形象極不相稱的名字,也的的確確被二少爺不止一次地質疑過。但到了最後,這反而成了大將軍身上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至於二少爺本人,一直自稱是北方貴胄之後,因為犯下滔天大錯被其父逐出家門,一路流浪苟活而來。“楊”是春秋大陸北方西隋帝國皇家大姓,“玄囂”二字也不是尋常小賊所能夠杜撰出來的。此一節大將軍概之以“九假一真”,倒是沒有反駁。

見二少爺不動,大將軍咧嘴一笑,露出了那一排叫人不忍直視的牙齒。這把年紀也難為他老人家那一口黃牙長得那叫一個飛揚跋扈。雖然歪斜的厲害,卻能顆顆穩健,沒有絲毫鬆動的跡象。隨手將雞腿甩給楊玄囂,中氣十足道:“讓你吃就吃!”

“嘿嘿!”二少爺倒也是眼疾手快,一手探出,屈指一頂,那雞腿順勢彈起,回落時,更是不偏不倚地被他叼在了口中。握著骨頭一扯,大塊白肉便已留在口中,嚼得津津有味。

“酒要不要?”大將軍舉起那葫蘆搖晃了幾下。

“不要!”楊玄囂很有自知之明地搖了搖頭,但凡被大將軍冠以好酒名頭的無一不是極濃極烈的凶貨,放在北方的寒冬時節自己也能喝上幾口,還可暖胃暖身。但在這南方溫潤的暖春時節,一口下去反而舌喉遭罪,倒是不喝也罷。

“畢竟隻是個娃娃,品不來……品不來也罷!”大將軍嘴角一提,自顧自地大快朵頤起來,這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情形,倒也不輸那馳騁沙場的豪邁男兒,仰麵接口,將葫蘆中的烈酒抖落得一滴不剩,大將軍才悠哉道:“從你我在炎乾極北邊陲相遇算起,先是在炎乾帝國經商一年,而後南下雲燕帝國做了一年梁上君子,最後繼續南下大啟帝國一路乞討為生來到此地。現在終於是時候啦!”

“是……什麽時候?”楊玄囂一愣,已覺不妥,緩緩移開視線裝起傻來。

大將軍撇了撇嘴,慢慢道:“你不是一直都盼著這一天嗎?”

“我不明白!”楊玄囂搖了搖頭,心中實則早已了然。

“你大爺的,都這時候了還給老子裝傻!”大將軍抬手就將啃了一半的雞架子砸向了二少爺胸口:“你當老子吃飽了撐的去偷散仙商會的儲物指環?要不是那啟靈境的掌櫃少根筋,老子早被飛劍剁成幾十塊了!”

按照二少爺自己所說,他從小就對那些玄乎其玄的鬼神異誌頗有興趣,自覺比那聖賢之書有趣千百倍。常常偷跑出去,混入酒肆茶樓中聽那些說書的藝人講述方外修士禦劍飛空逍遙無憂的玄幻軼事。實在荒廢了學業,也沒少被父母責罵,卻從沒打消過這份興趣。好在家中還有一位常年在外行商的叔父,一有時間就會給他來上幾一些飛劍鬥法,屠鮫斬鯨的段子。楊玄囂聽得奇趣無窮,也漸漸萌生了拜入仙山,習得那種種玄幻手段的願望。但各大修真門派收徒皆是嚴乎其嚴,真真的萬裏難挑其一,是以普天之下凡人億萬萬,隻有那些鳳毛麟角般的練氣士才能被視為仙人享受著至高的敬仰與供奉。

三年下來,少爺早已不止一次地流露出對於修真世界的向往。可他每每直抒胸臆時,黃大將軍卻總會煞有其事地拋出一句“還不是時候。”楊玄囂倒也不較真,從沒開口問過何時才是時候。這當然是因為他已經深深的習慣了和黃大將軍生活的日子,雖然其中的經曆聽起來不怎麽樣,但事實上他很想享受這些日子。

“但是……你才是我的師傅!”楊玄囂垂下頭,摸了摸胸口。隔著那髒兮兮的衣服,是一枚用線穿在胸前時刻不曾離身的圓潤指環。這是大將軍早早偷來用作儲存行李的工具,雖然一直交由二少爺報關,但直到此時才表露出老人的本意。

“扭捏個屁!老子沒什麽能教你的了!”黃大將軍擺了擺手,狠狠道:“你若再猶豫不決,就別去了!”

楊玄囂咧嘴一笑,道:“去!幹嘛不去!等本少爺學些本事,再來找你!到時候帶你玩遍金城江邊的所有花魁!”

“出了青遠,你再往南一百七十六裏便是清涼山四物門的所在。”大將軍不以為意,慢慢說道:“找到陸光漢,送上你胸前的儲物戒指,你就能成為正式弟子!”

楊玄囂站在原地,還想說些什麽,可始終也開不了口。

“就這樣,老子要睡覺了!”大將軍也不管他,拿黑布一蒙腦袋,很快便沒了動靜。

楊玄囂輕輕勾起一絲微笑,盤腿在地上小坐了片刻,這才重新起身,轉身而走。

……

繞到縣城外不遠的一處樹林,二少爺尋了條小河,脫了個精光後縱入其中,一番洗刷幹淨才爬上岸來。將穿了一根黑線掛在胸前的那一枚材質不名式樣古拙的戒指取下,戴在了食指之上。隻一翻手腕,掌中憑得出現了一套嶄新的衣物。卻是一套白淨若雪的儒生長衫,若要說人靠衣裝,倒不如說楊玄囂是真的出淤泥而不染。洗淨刷白之後,竟是一名貨真價實的美男子,一張標準的美人兒瓜子臉潤白如玉,一雙比美貌女子更好看的鳳目剔透深邃,黑發高盤以木簪束之,白衫折扇翩翩而動,七尺之身修長康健,整一個文質彬彬的大好青年才俊。

“玄清劍,玄青澗,吾將禦劍躍澗……雲霧鬆,忘憂石,偷得浮生安閑!萬仞劫,九千年,招搖彈指揮間……玄法決,奇神通,安得逍遙似仙?”半哼半念間,二少爺已經往南邊走出了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