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撕夜

未等周小瑜回過神來,又是一聲獸吼。其聲雄而渾之、蒼而茫之。僅是一嘯,卻讓人聽出威懾天下的霸氣,讓人心顫不已。

與此同時、巴陵城各處,瞬間有十數道顏色各異的華光衝天而起,想尋出這異動的源頭。“嗡。”又接著一聲,清晰明顯了許多,隻怕是來得近了。屋頂上積雪也都給這吼聲震得簌簌直落,勢頭更是比先前迅猛。這一下,估計便是城中熟睡之人、也能給弄醒來。城內無數百姓都給嚇出了屋子,正欲四散奔逃,卻被天空中那雄奇的身軀嚇得呆了。愣愣的站著一動不動,像是過了一瞬、又像是過了半晌,忽的聽見有人大叫起來。於是,這恐慌的情緒瞬間便蔓延到了大半個巴陵城。人群中不時傳來尖叫聲,間或夾雜著哭泣聲。而這混亂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在第一個人嚇得躲進自家屋子裏的時候,大夥有樣學樣、不消片刻,便散了個一幹二淨。除了被踩得亂糟糟的積雪外,街道上隻剩下少數人影在閃動,隻是隱約間分成了幾小塊。彼此間像是在試探,抑或是對峙。

今天,是近兩個月來巴陵城少有的晴朗天氣。懶洋洋的日光有氣無力地灑在久經風霜的土地上,除了能讓晚起地懶蟲更加貪睡之外,驅不走一絲嚴寒。日頭當空,可本該明朗的巴陵城、卻有小半個城區置於那怪物的身影之下,可見此獸之偉岸。初略望去,竟有百丈之長、近十丈來粗。頭生獨角、青色,全身呈黑色。這怪物周身布滿了鱗片,即便是那末尾段、最細小的一塊,也有澡盆大小。那碩大地腦袋,嘴中利齒犬牙交錯、有點像傳聞中的龍。不過周小瑜可沒有聽說過沒有爪子的龍。這是什麽東西?周小瑜吃了一驚,非龍似蛟、很像一條巨蛇...對!這明顯就是一條蛇!難道說...

巴蛇...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其為蛇,青黃赤黑。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語出《山海經·海內南經》)而在巴陵城,一直流傳著這樣一種傳說:“昔後羿屠巴蛇於洞庭,其骨若如陵,故曰巴陵。”(語出《水經注》)難不成真是它?可這是神話中的妖獸啊?怎麽會?這是...難道寶藏要提前出世了麽?

“巴蛇亂舞霜華月、雲澤有夢自能全。”周小瑜輕聲哼著先輩手劄上的一句話,雙眼靜靜盯著高空中那正往雲夢澤快速遊動的巨凶。嗯,現在是白天啊!這孽畜怎麽就出來啦?不該是晚上嘛?今天竟然是十六!周小瑜突然想起什麽似得,猛地轉頭,望向了百木蔥盈的雲夢古澤,眼中神色變幻不定,一時竟是癡了。

也就隔著這麽幾條街,公孫蘭一眾臉色也有些難看。本來是想封鎖消息,把隱閣一宗綁上自己這條船,畢竟在巴陵這地麵多這麽個熟門熟路的宗門助力,奪寶幾率肯定比其餘勢力要高上幾層。結果周小瑜這廝...卻故意透漏消息,引得天下人注目。我顯閣要是再想在這風口浪尖上對他們下手,隻怕會損了顏麵。公孫泉臉色陰沉的要滴出水來,靜坐坐在一旁。不知怎的,他沒有去看那半空中的巴蛇。微眯著眼,不知在想著什麽。坐在下手的公孫蘭也沒有吱聲,悄悄地觀察著父親的臉色,一副淡然的模樣。

可這巴陵城中、人這麽多,愁悶可就不止周小瑜和公孫蘭兩派了。比如嚴飛、抑或風華樓、或許還有一直沒有露過麵的墨竹軒門人。沒人能說得清楚此時的感受是什麽,苦澀夾雜著興奮?或許是別的東西。可是誰在乎呢?

至於那半空中戒備的十數道人影,自然不敢冒動。任你功高蓋世,誰在這麽麽一頭凶獸麵前、也不敢自誇能與之抗衡。除了瘋子!

於是、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本是來勢洶湧的十數人直衝天際,卻在看清來物之後、那破天的氣勢戛然而止。就像是滿含怒氣地一拳,打在了空氣上,不僅讓讓看的人難受,自己也有些小尷尬。所幸這凶獸不曾停留、飛快的遊動著身子向巴陵城西邊的雲夢大澤飛去,不曾撇過這群螻蟻一眼。留下破空地風聲、滾滾地吼聲,以及這十數道不尷不尬的人影。

雖然凶獸早已離去,可人們還是心憂。在這嘈雜的議論聲中,日已西斜、月上中天。

是夜,冷月高懸、銀光粼粼。無風、無雪,卻透著一股骨子裏地寒寂。整個巴陵城似乎成了一座死城,偶爾的幾聲狗吠、更是平添無限淒涼。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萬籟俱靜,間或幾盞孤燈閃爍其間之時,也不見任何動靜。周小瑜伏在一處屋簷的陰暗處,盡量將自己的呼吸拉得足夠悠長,整個人就那麽漸漸地化作虛無。如果不是早知道此處有人,一旁挨得很近的周莊絕對發現不了異常。

盡管身體有如死寂安息的龜,但周小瑜一雙眼睛任是不斷地掃視著前方地界兒。這是進入雲夢大澤的必經之路,也是最快捷的的途徑。若想盡早得手,這是最佳選擇。隻是這冰天雪地的天氣中,任何地方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顏色未免太過單調。周小瑜盯了一會,頓覺無趣。

忽而,一簇新綠映入眼簾。還有什麽比這更吸引人的呢?至少周小瑜自己就很快被吸引住了。

這是一枝梅,一枝臘梅。頂枝上的花骨朵兒,向人昭示著這是一株快要開花的梅。果然,在抖落一身風雪後,枝頭那看似嬌嫩的花骨朵兒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向外伸展開來。縱然以周小瑜的眼力,也瞧不太真切。可是,就算如此。他仿佛能清楚地聽到、那花瓣綻放的聲音。輕輕地、細細的、緩緩地,比風更和煦,比陽光更能暖人心脾...很好聽!許是怕壞了著微妙的氣氛,周小瑜連閉眼的動作都做得輕柔緩慢。既然瞧不清,那就用心聽吧!

突然間,又或許是過了一個世紀吧?對於時間的長短錯覺,讓周小瑜覺得自己都不真切起來,他隻覺得一個更為廣闊的世界展現在了眼前。本能的,周小瑜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麽。可仿佛之間又隔著一層紗,看不透徹,讓人著惱得很。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境界呢?自始自終,那花開的細小的聲音,都一直在周小瑜的腦海裏縈繞著、回旋著。就像是,蚯蚓翻泥的微響、草根吸水的輕吟。就像是,比自己以往所瞧見的,更、更、更真實,更自然的東西。

“轟!”仿佛是一聲巨響,周小瑜覺得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明媚的陽光,潺潺的溪水,千絲萬條的垂柳,萬柄田田的新荷,偶爾露出水麵吐泡泡的遊魚,青石板街道上嬉笑打鬧的孩童,還有...還有那個在水一方,笑容嬌俏的伊人......周小瑜心中一痛,猛地吸了口氣,在慢慢的吐了出來,好個被風吹過的夏天,除了她......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須臾間,眼前這方天地都變得清新起來,不僅能感覺到那梅樹上的一枝一葉,甚至更遠處樹林中皺巴巴的樹皮也能瞅個大概。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好似一心靈洗滌後特有的純淨。

沒有黑暗的世界,隻有肮髒的心。

剛剛綻放的梅,麵對這無邊的黑暗,被不斷落下的風雪打得一顫一顫,卻依舊挺立著自己的胸膛。能從厚重的積雪中擠出來,本就是一種莫大的勇氣與毅力。能夠向著位置的前路,更是一往無前的信念。好一簇傲骨錚錚的臘梅!

周小瑜摒聲細看,連大氣都不敢喘,靜靜地望著那點猩紅,那抹生命的華章。這是對生命的敬畏!周小瑜突然覺得很可笑,自己身為對生命最漠視、冷淡的殺手,不能從人的身上找到這種尊敬,反而從一株小小的臘梅感悟了出來,真是際遇無常啊!

這生命初開的喜悅,讓周小瑜莫名的歡喜。他很想應景吟上一句,可惜肚子裏的墨水本就少了些,這幾年更是荒廢了大半。一句詩詞給硬生生卡在了脖子裏,難受!

“嗡!”遠方一聲怒吼,攜著天地之威,鋪天蓋地的朝著巴陵城壓了過來。城外的樹林有不少給震得枝椏亂顫,便是周小瑜所處的這片屋宇也似乎動了動。幸好,在這等蠻古巨力下,那株臘梅卻是格外的好運氣,除卻枝幹彎了一彎,又向上撐了起來。

“巴蛇?”周小瑜心神一震,那奇妙的境界也隨之而去。抬頭,瞄向那漆黑的雲夢澤、忽而生出一股莫名煩悶之意。一旁的周莊望了周小瑜一眼,周小瑜手往下壓了壓,示意稍後動作。還不等手勢打完,便瞧見白雪皚皚的雪原上有了許多人影,朝著吼聲的來處奔襲而去。一時間,竟是密密麻麻,有好幾百人的模樣。還有不少愛顯擺的,禦劍騰空,英姿颯爽,在明淨的夜空中分外醒目。初略望去,倒真有幾分劍仙高人的豐姿。

隻是還未飛過山頭,又是一聲怒吼,竟令這數百人的勢頭為之一緩。而半空中愛顯擺的人,恰巧被這股聲波卷了個正著,直至從半空中摔了下來。

風還在刮,雪還在下,混亂的局麵也依然還在持續著,那荒涼的嘶吼聲也逐漸遠去。就在這吼聲快要遙不可及之期,周小瑜把手一招,屋簷上的兩道人影飛快的貼著雪地奔跑起來,而且專找陰暗的路子輕檫而過,一點而逝。不消片刻便消失在茫茫雪林中。唯有那紅梅傲立雪中,艱難的撐起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分外孤單。

空空舊跡,撩人心思。

......

雲夢澤,沉浮伶仃,千裏汪洋。若是說大,也無甚出奇。畢竟在更遠處東海之東,有更為廣闊的大淵。然澤中多沼地,雖湖光山色宜人,實則是一個有來無回的凶地。這麽些年來,光是葬身此地、有來頭的大人物、兩隻手都數不過來。是以周小瑜二人也不敢托大。畢竟,這是死亡禁地,不是旅遊勝地。二人行至大澤邊處,便停了下來。

周小瑜調節了一下呼吸,慢慢的對著周莊說道:“此地危機四伏,伯父,切勿掉以輕心。我誌不在此寶,借此渾水逃開此處為上。我們分頭行事,在這裏虛晃一槍,邊開眼線後便去潭州會麵。若是能拖累著幾個巨頭兩敗俱傷則更好不過。大伯,保重!”

頓了頓,周小瑜輕輕地說道:“小心點,你舊疾未複,不可逞能!”不過音量極其微弱,周小瑜都懷疑若是別人來說,自己能不能聽清。說罷,他一腳當先,朝著西邊走去。

“小瑜!”老頭嗬嗬一笑。

“什麽?”

“沒什麽,今晚的月亮很圓!”

“額......”周小瑜一時語窒,滿頭黑線,抬頭望著天空那輪圓的有些詭異的銀月,無語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