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菱歌唱徹

秀美的纖手一把抓住菱角,果斷的扭了下來,把上麵的汙泥在水裏涮了涮,幹幹淨淨的涼在船舷上。小船兒一路穿過蘆葦,乘著輕風快水,往晚霞滿天的荷塘行去。

皓腕放在船舷上,一路撥著水,小船忽然一轉,穿過浩蕩的蘆葦叢,來到一處敞亮的水域,夕照與霞光鋪在江麵上,與揉碎的波光雲影一道構成了黃昏裏的穠纖之色。

等晚風漸漸消停,清澈如鏡的水麵上映著一個人影兒,俯身照著水,伸手整理著腰間的荷衣。細小的漣漪之間,可以看到她穿著一身翠綠粗布裁成的衣裙,戴著一頂新近編成的鬥笠,鬥笠下是一張俏生生的瓜子臉兒,鼻翼間生著幾粒淡淡的雀斑。

“月暗送潮風,相詢路不通,菱歌唱不徹,知在此塘中。”

清脆飛揚的歌聲傳來,歌聲未歇,便聽見一片鶯鶯燕燕的笑聲。照水理衣的少女直起腰身,手搭涼棚往傳來歌聲的方向望去。

明黃的夕陽下,綠影兒一閃,轉出來三四個撐著竹筏的女孩子,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唱著采菱歌,一邊互相打趣說笑。

一個女孩子向這邊招手,大聲喊道:“藍玉煙,藍玉煙,菱角把船艙裝滿了嗎?”

這邊叫藍玉煙的少女輕輕一笑,“還早著呢,像你們這樣一邊玩,一邊采,到天黑也鋪不平艙底兒。”聲音又細又輕,與其說是回應那邊的女孩子,莫如說是在自言自語。

竹筏比小船輕快,不大會兒就劃到了這邊。

兩個竹筏用菱角藤蔓纏縛在一塊兒,竹筏上站著四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四人乍一看像是隻穿了兩片寬大的荷葉,荷葉的碧綠與小胳膊小腿的嫩白相得益彰,等到晚風吹拂過來,才發現荷葉下麵另外穿著利落的夏裳。

其中一個微胖的女孩子朝藍玉煙的小船裏瞅了一瞅,撇嘴道:“一個人跑到那邊,我還以為你多勤快呢,原來不比我們采的多多少。”她臉若月盤,紮著兩條麻花辮,舉手投足間盡露嬌憨之氣,活像是剪紙裏那個喜氣洋洋的胖女童長大時的模樣。

另外一個瘦且白的女孩子捂嘴一笑,“啊,我知道了,你們看,小煙兒心不在焉的樣子,像不像在想某個人?”

一片格格嬌笑聲飄蕩在初夏的江麵上。藍玉煙小臉兒一紅,冷冷道:“花燕兒,別胡說,信不信我把你跟賈水生的事兒告訴你爹,屁股不打爛你的。”

花燕兒臉上一白,有些恨恨的閉上了嘴巴。

那個微胖的剪紙女童把肥嘟嘟的小手清脆的一拍,笑嘻嘻的說道:“玉煙姐,小龍兒正在那邊荷塘裏看那本《蘭花兒經》呢,你既然想他,為啥不去找他?”

藍玉煙俏臉一沉,寒聲道:“銀環兒,前天兒你跟鐵蛋躲在幹草堆裏做什麽,當我不知道?你哥哥眼下就在前麵撒網,讓不讓我給他說道說道?”

銀環兒吐了吐舌頭,一甩胳膊一跺腳,一邊撒嬌一邊央求道:“好姐姐,你要是說了,我哥鐵定讓我年底就嫁給隔壁莊的那個麻子,你不想去找小龍兒就算了嘛,你不去,我們還想去呢。”說著把衣袖重新捋了捋,一揮手,大聲道:“姐妹們,走嘍,去看看那個想成神仙的書呆子去。”

四個女孩兒一同應道:“走嘍!”撐起長蒿,在水中輕輕一點,竹筏便離弦之箭般的往西邊躥去,格格的笑聲漸漸遠去,隻留下餘音嫋嫋。

藍玉煙把已經洗幹淨的菱角又浸在水裏洗了洗,轉頭望著她們逐漸消隱在晚霞裏的身影,輕輕一咬下唇,搖櫓追趕了過去。

萬道夕照鋪在泛著漣漪的江麵上,被分割成點點碎金般的亮光。白鶴從蘆葦蕩裏翩翩飛出,迎著夕陽,迅速變成兩個黑點,四下裏暮靄沉沉,夜色森嚴,緩緩向大江推湧而來。天地之間,唯有漁家兒女相互唱和的采菱歌,嘹亮的在晚風裏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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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環兒、花燕兒乘著竹筏,率先到達荷塘裏,曲曲折折,轉了許多道彎兒,才看到荷花叢裏無人自橫的小舟。

“咦?小龍兒跑哪去了?”銀環兒一臉失望,踮著腳尖,向四周張望,因為體重的原因,竹筏隨著她的動作轉了個圈兒。

花燕兒抬手打了她一下,笑道:“睜眼瞎子,小龍兒不就在艙裏躺著睡覺的嗎?”

銀環兒伸長脖子朝船艙裏一望,頓時笑靨如花,歡喜道:“臭小龍兒,怎麽睡起覺了?燕兒,咱們悄悄的,跳上他的船,嚇嚇他。”

花燕兒縮起脖子,擠眉弄眼的笑著,小聲道:“很好,很好。”

兩個女孩兒把竹筏撐近,然後悉悉索索的爬到那條小船裏,躡手躡腳的走到船頭,俯下身來,雙手攏成喇叭狀,放在嘴邊,正要在那個沉睡的人兒耳邊大吼一嗓子,忽見他猛地抬起手臂,兩根手指如剪,已經夾住一條竄出水麵的紅尾大鯉魚,魚尾巴撲棱著,濺了兩個女孩一頭一臉的水珠。

銀環兒把臉一抹,格格嬌笑道:“臭小龍兒,原來沒睡。”

花燕兒抬袖擦了擦臉上的水珠,輕輕捶了那小龍兒幾下,輕笑道:“還裝睡,我要把你的魚搶走了哦。”

那小龍兒直挺挺地躺在艙裏,臉上蓋著一本對半分開的《南華經》,書脊已經破損不堪,用魚線仔仔細細的縫著,一看便知,這本書不知道已經被他翻了多少遍。

小龍兒把大鯉魚往船頭魚簍裏一投,低聲吟道:“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然後伸手把書取開,坐起來,大大伸了個懶腰,搖頭晃腦的道:“天地之正,六氣之辯,說得真好。咦?環兒姐,燕兒姐,你們怎麽在我船上?”

此時晚霞未落,新月已升,溫柔的光輝淡淡照在他臉上,一雙挺拔中不失秀氣的眉毛之下,兩隻眼睛清亮明淨,時常微微彎著,帶著一絲予人溫暖的笑意。懸膽鼻,嘴唇兒抿著時,神情顯得既認真又溫良,笑起來時,嘴角便彎起漂亮得不可思議的弧度,一頭如雲黑發清爽的縛在耳後,使得這張臉極幹淨,眉眼極清楚。發怒時亦含著笑,嚴肅中卻不忘戲謔,正是如假包換的龍丘明。

兩年前,龍丘明站在湖邊跟修魚微揮手道別,在夕陽裏黯然神傷了一會兒,突然想到,這麵湖雖大,但好像不跟外麵的江海相連,修魚妹子騎著公孫婆婆饒了一圈,不還是得繞回來。

於是站在湖邊等了老半天,直到寒月東升,烏鴉亂飛,再也沒見那個熟悉的身影。隻得怏怏的找路回家,走到半路上,又想起那個骷髏族的青年族長,眾人離開山坳時,竟然把他忘了,山坳裏血水因為下雨又漲了不少,可別把他給淹了。於是又原路返回,來到山坳邊往地下一瞧,台子上空無一人,隻留下一件淡紫色的衣衫子。

那衣衫子是修魚微所穿,想必她後來又返回山坳,把青年族長安頓好了。

龍丘明抬頭望著月牙兒,無奈一笑,趕緊沿著山徑回家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龍丘澤把他從床上拉起,一同去江上撒網打魚。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一切如常。但龍丘明的心思卻不知不覺的轉移到修行上麵去了,傍晚收工歸家時,他蹲在船頭,向河裏落單的草魚兒喃喃談心。早晨撒網時,他抬頭望著風輕雲淡的蒼穹,琢磨著極高之處有無傳說中的雲上洲。

某一天,他突然茅塞頓開,興衝衝地跑到村頭東郭先生的寓所,死乞白賴的借了一本《南華經》,日夜不知疲倦的研讀起來,說好的是三天便還,沒想到這一借,就是兩年。

他不甘心在漁村裏做一隻不知春秋的寒蟬,每當望見鷹擊長空時,他便心生向往,盤腿坐在一堵斷崖上,指著青天白日高聲道:“等著吧,有朝一日,我會成為比天地還大的鯤鵬,把你們都比下去。”

修行一詞,在浩瀚的曆史長河裏,不知被多少人提起,不知被多少白紙黑字記載,得道高人蓮舌微綻,便把修行一詞流傳在世間,傳到龍丘明這裏,就成了一座仰止的高峰,他把壯麗的理想一股腦的放在這座高峰上,身懷的野心,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不過就是想讓這天再遮不住他的眼,讓這地再埋沒不了他的心。

“喂,小龍兒,你天天抱著一本《蘭花兒經》,沒見你打魚,也沒見你曬網,懶得像頭豬似的,羞不羞?”

銀環兒看著龍丘明仔仔細細把《南華經》放在收在懷裏,嘴巴一瞥,一臉不屑。

“笨丫頭,那不是《蘭花兒經》,那是《南華經》,可深奧了,我一個字都看不懂,我爹曾有過一本,被我弟弟撕了當廁紙了,我爹還誇他會廢物利用呢。”

花燕兒轉過身,向撐蒿劃過來的另外兩個女伴招手喊道:“這邊,這邊,快來聽小龍兒背哼哼經。”

龍丘明哭笑不得,抬頭望著澄淨夜空裏那一輪彎月,心裏默默道:“大哥啊,大哥,那年失魂嶺上一別,你給了我修行的野心,卻一去不返,我該如何才能找到修行的真正法門呢?”

江岸上,一隻站在枯藤上昏睡的烏鴉猛然睜開眼睛,望向不遠處的一條羊腸小道,小道上徐徐走來一個身穿長衫、背著褡褳的男人。他行至岸邊,望著江上一條條打漁船滿載而歸,一聲聲采菱歌唱徹水塘,長歎一口氣,喃喃自語道:“院裏那幫老家夥非要我再招一個修行奇才回去,奇才要是那麽多,老天還不嚇死?院長說鵝蹼村裏有一個,托他老人家的福,今個兒要是讓我碰到了,二話不說,老子抱著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