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殊途陌路 上

“這是哪裏來的乞丐?”

幾個小孩子捂著鼻子,從麵前之人身上傳來的一陣腥臭讓人都有些作嘔的感覺。

這個人衣衫襤褸,頭發早已亂蓬蓬地散開了一團,隨著他懶散地抓了抓胸口,便有一片泥塊從衣服上抖了下來。

“趕緊從俺們村滾開!”

一個胖胖的小孩拿起一塊石頭,朝這人便扔了過去。

其餘的孩子看到石塊砸在這人頭上他也沒有反應,大膽地也舉起石頭朝他扔了過去。

這一陣小石頭零星砸在這個乞丐身上,他也不慍不怒,仍是漫步向前絲毫不去理會。

扔了一會兒,這些小孩子也乏味了,停下了手中動作無聊地目送著這人緩緩離開村子。

徐秋隻是路過這個村子,這五年裏,他不知挨了幾萬這般的石子,早已習慣了。

剛走出這個村子,他便見到路邊樹下一隻從巢中落下的雛鳥,慢慢走上去,將這雛鳥捧在手中,輕輕撫摸了起來。

許久之後,他突然將這雛鳥塞在空中,隨著一陣骨肉的咀嚼之聲,一絲鮮血從他嘴角流出。

哪有人如此生吃鳥兒的!

這般非人舉動之後,他又做出另一樣奇怪舉動。

他在樹旁刨出一個小坑,口中吐出幾塊嚼不動的骨頭,將這些骨頭埋了進去。

做完這些事後,這乞丐模樣的人忽然雙眼發亮,就在麵前的土道上,有一個壯漢從他麵前走過。

“是……是他!上蒼保佑!”

噌!

一把略帶鏽跡的短刀從他懷中掏出!

他走到那個人的背後,懷著忐忑與憤怒本想再看清一下,生怕是自己的眼睛給自己的虛驚一場。

然而,那個人好像早就察覺到他的來到一樣,忽然轉過頭反手按住了他手中的尖刃。

五年來,徐秋一直在苦練技藝,隻求今天能夠報仇雪恨,然而沒想到對方的出手如此敏捷,令他完全無法反應。

這個人是個高手!

在這個人麵前,自己的武功竟然隻像樂女的手指一般軟弱無力。

身子一抖,刀尖已經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鮮血直湧!

“嘿,是想劫財嗎……是你!”壯漢原本嬉笑的表情在看到屠秋之後瞬間改變,瞪大了眼睛,指著地上呻吟的徐秋,顯得十分驚訝。

“你還記得……我,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徐秋怒極反笑,沒有一個字不是從齒縫間擠出來,“那你一定也還記得……五年前被你……殺死的女子!”

這是徐秋最後發出的一聲呼喊,也讓他吐出了胸中最後一口氣。

那天,他約了酒友,一番酩酊大醉之後,卻看到了兩個人爭搶的情景,緊接著,那個女子無力倒地,血泊漫過了台階,流到門前石獅座之下。

他倆本是人們羨慕的神仙眷侶,恩愛夫妻。

幸福的生活,和和美美的家庭,未出世的奇才,一夜之間從佳話到祭奠,什麽也沒有了。

他精神幾近失常,在街頭巷尾嚎哭大叫,直到被父親打出了家門。

他呆看著徐府那鮮紅如血的匾額,七位兄弟站在門前的冷言笑語也沒有被刺痛耳朵。

他倒是有些慶幸走出了這個地方,因為除了她這裏沒有什麽可以珍惜的。

經營魚米生意的徐家,作為花雨鎮的豪門大戶,這裏本應該是他人羨慕不來的生活,然而爹的囂張跋扈,讓小娘們肆無忌憚地勾心鬥角,所謂的兄弟們也隻是為家產而視如仇家,徐秋的親娘也是在這種壓抑中抑鬱死去的,他曾經想要跑出這裏,然而卻被他爹抓了回來。

他不知道這個小小的花雨鎮中有什麽能讓他看上眼的,終日飲酒作樂橫行街市。

然而一個女人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絕美,溫柔,能看懂他的心!

她已經變成了徐秋生命中的全部,因為除了她,徐秋悉數生活沒有其他有意義的能剩下了。

她是一切,真正的一切。但是這份甜終於還是變成了更苦的原味。

如果是徐秋放棄一切去追查凶手,不如說是凶手已經毀掉了他能擁有的一切。

這份恨,深入骨髓。

每次咬牙嚐到的苦澀,都比這仇恨淡薄了百般辛苦。

死後這幾天裏,他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

原來人死真的有靈魂的,隻不過他更恨自己沒有成為那市井傳言中的邪魔厲鬼。

第一天,他看著那個凶手將他的屍體扔在了這座荒山之中,他的屍體滾落了幾圈,被落葉遮住了臉。

他徒勞地掐著凶手的脖子,從這一個村子到那一個村子。

第二天,他睜開眼,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他不住地遊蕩尋找那個人。伸出兩隻手握成爪狀,隻恨不得將那個人的身影撕裂。

第三天,仍是如此。

第四天,他有些累了,開始不斷地懊惱自己的衝動,如果能事先計劃好,就不會這麽冤屈地死去,在空中不停畫著凶手的模樣。

第五天,他仍是在不斷自責,絮絮叨叨給自己講著自己也聽不懂的話。

第六天,第七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的。

“不能撞牆,不能跳江,不能拿刀,更不能咬舌,無血,無肉。”徐秋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帶著說不盡的淒涼悲楚,“原來死去是這般感受!恨得!痛不得!活不得!死不得!”

笑過之後,他雙臂低垂,雙目無神地發呆著。

這一片孤寂荒涼中,如何才能超脫?

難道……難道之後千日百年,我都會這樣嗎?

頭頂月光忽然消失,郊外的街景完全浸入了黑暗中。

一陣轟鳴聲從天空傳了過來,聽起來倒像萬馬奔騰的聲音,又似大群牲畜嘶鳴的叫喊。徐秋抬起頭,映襯著星空的*,全身僵住了。

“看來,我真的瘋了。”徐秋眨眨眼,有些自嘲地搖搖頭。

一輛巨大的馬車正從天而降!

不應說是馬車,因為拉車的並不是馬,而是三隻怪鳥與幾十頭骨羊拉車,黑色的車廂如同巨大的棺材被騰空托起,怪鳥和骨羊落地時,震得整個地麵都顫抖起來。

那棺材車廂上雕刻著古怪的花紋,每個花紋的節點都掛上了人的頭骨,雖說認為是自己的幻覺,然而在棺材車落地的時候,徐秋腳下的地麵同樣震動了起來,

這是徐秋死後第一次感覺到“恐懼”。

他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倒退的同時,骨羊和怪鳥齊齊地回頭看向他,這一瞪差點將他兩條腿打斷。

“夜黑風高,新鬼聽報。”三位車夫跳下馬車,頓時將徐秋麵前的月光都遮住了。

“你們是什……”徐秋顫抖著注視麵前這三個高大壯碩的龐大身影,在看清兩人的麵目之後,“什麽人”三字還沒有說出,舌頭就不聽使喚地抽筋了,這三個家夥,根本就不是人類模樣。

這三人身上纏著血紅布帶,布帶之下黑氣翻騰湧動,頭上頂著兩隻看起來破舊的黃色羊角,肩上和腰上都掛著雕琢精致的銅甲,一個持叉,一個持長槍,一個背上掛著兩把斧頭。

這三個家夥臉色赤紅,臉上布滿了褶皺裂隙,看起來無比恐怖。

“紅煞修羅!”

人們都說,人死之後,會有另一個去處,那就是鬼界。

而鬼界之主,乃為北冥玄陰大帝,他掌管眾生輪回,人死之後魂魄會自己去鬼界淨凡池中,在池中泡過之後,就忘掉了前世的事,然後再投輪回。然而有些鬼魂不願去鬼界的時候,就會有修羅前來勾魂!

玄陰大帝坐下,有修羅七族,而這紅煞修羅是最為出名的,主管人間的勾魂殺生事宜。

雖然這三個修羅的樣子和自己曾見過的畫像很不相同,然而凶煞的感覺讓他立馬就想了起來。

人世間的傳言,往往眾口相傳,誰也說不清哪個傳言才是真的,他也從未相信。但是沒想到這世間真的有紅煞修羅!難道也真的有鬼界!

“看來你還能認得我們。”一個修羅哈哈笑了兩聲,舉槍指著他說:“我們也不用多話了,你自登車上路吧!”

徐秋回過神來,仍有些愣愣地問:“登車?上什麽路?”

“當然是黃泉了!”那持叉修羅冷冷地說,“死了不去黃泉,難道還去天宮不成!”

語畢,清了清嗓子,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上寫著三個大字,“生死狀”。大聲宣讀了起來:“徐秋,生於東勢州,本陽壽五十七年,於二十五歲殞命,死於利器。沒錯了!”

“你的意思是,我要去鬼界了?”

“當然!”

“是不是就該去淨凡池了!”徐秋狂笑起來,麵目看上去百分的興奮。

夜叉們疑惑地相對一視,之前帶走魂魄,人們都是哭天跪地,不是非要再看一眼親屬愛人,就是想要多在人間徘徊些時日,就算是此生未有荒廢,毫無眷戀走的安心,也是平靜無語淡然一笑。沒想到今天遇到的這個人不但沒有絲毫抵觸,反而看起來高興無比!

唯有一種人是這樣子的,那就是瘋子。

不管是什麽原因造成,這個人是個瘋子!

“什麽是淨凡池?”一個修羅疑惑地問,這紅煞修羅疑惑的樣子,在這張破碎的臉上表現出來,倒是顯得像怪異的憤怒一般。

“好像是這一代的傳言,這些鬼魂去淨凡池洗過之後,就能忘記前生之事。”另一個修羅接口道,“什麽淨凡池卻生山,隻不過是凡人口中相傳的故事,趕緊上車,我們還要趕緊向大帝匯報。”

徐秋好奇地打量著這棺材式的鬼車,拍了拍車廂厚厚的木板,躍上車廂。

這輛瘮人的冥車,終於能將自己從這人世的苦楚中帶走了!

“進去!”背斧修羅將他一把按進棺材車廂上,坐在了趕車的位置上。

另兩個修羅也一屁股也坐了上來,看了看身後車廂中,歎口氣,說:“我鬼界有玄陰大帝輪回解盤輪回眾生,人界眾靈都自會卷入解盤之中,你我已經足有近百年沒有來過人間了,我更是嫌麻煩,不想來這裏,沒想到玄陰大帝這次來,就讓我們帶走這麽一個瘋瘋癲癲的人物。”

“這倒是,如果說帶走的上次那位天驕是去玄陰殿受賞,那麽這個人沒有一絲我能感覺到的價值。”

“不過,那第九道葬仙官空了這麽久,我走之前看到小官他們拿著仙官譜……”

“笑話!要做葬仙官是何等的困難,就算這個人是皇帝轉世,那也要有不俗的實力,這個人從頭到腳都無一絲一毫的資格。”背斧修羅甩開鞭子,骨羊和怪鳥齊名,棺材鬼車騰空升起,“不過既然是玄陰大帝的心思,咱們又怎麽能猜到呢,隻管趕車就是了。”

徐秋從來沒有如此在天際飛翔,更是從沒想過天空俯瞰的景象,他曾見過修道的弟子禦劍淩空從天而過,讓他羨煞了很久,一心想要修道飛仙,然而鎮中響獅武館的武師對他說,人間修道門派入門資格十分嚴苛,以他的品行,想要修道是完全沒有希望的。

那時候他還悶悶不樂了許久。沒想死後竟然坐上這麽怪異華麗的飛天鬼車,地上的景色越來越小,拉遠的距離讓他驚呼失神。一轉頭,才發現車廂中還有一個人在。

那人一直就坐在他的身邊,自己剛才上車時一直盯著窗外。這是個穿著藍邊白衣的少女,在這陰暗的車廂中,竟也無法遮住她白璧映雪般的麵容,一雙眼睛仿佛在閃著熒光,正幽幽地望著他。

徐秋小心翼翼地問:“妹子,你也是新死的?怎麽死的?”

那少女卻不屑地扭過頭去。

徐秋又看了看她的服飾,更小聲地問了一句:“看這衣服,是不是什麽大家小姐?”

少女還是沒有理他,他隻好自討沒趣地靠在車廂上,一陣猛烈的顛簸,車外變成了一片黑暗。

行駛了許久,車窗外微微亮了起來,徐秋朝外望了一眼,無數的星光正如同蒼火流螢般從窗外掠過,他看清了,自己是處在一片星雲之中,這片星雲如同漩渦般旋轉著,而鬼車正是向這片漩渦的中心行駛。

在徐秋眼中看來,麵前的就是真正的天了,原來天上閃耀的星星,竟然是如此密集的這般模樣。

“那不是寰宇,也不是星辰。”一直沉默的少女終於說話了,似乎是看到了他吃驚的表情,同樣盯著窗外,緩緩地說。

徐秋再望向窗外,這才看清了,這片星雲竟是無數的靈魂,那星光正是靈魂的雙眼,這靈魂的漩渦緩緩轉動著,如同一幅宇宙的輪盤,一眼望去,廣闊無際。

渺小!

在這萬千靈魂組成的漩渦中,在徐秋心中所想並不是對這壯觀景象的感慨,而是對自己生命的輕歎。

芸芸眾生,也不過隻是這魂海的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