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盂蘭盆節素素自然是知道的，傳說中的鬼節七月半。做了那麽多年的中國人，也算是深有體會。
但是，這個時代的盂蘭盆節，她還是第一次碰上。尤其是，她如今以妖怪的身份，會不會見著真正的鬼這個想法也令她興奮不已。
興奮光興奮，上頭若是不許，素素也無計可施。
但是這麽好的外出見世麵的機會，素素委實不想錯過，咬咬牙便去岑碧青的寢宮堵他。
他果然在……睡覺！
素素吃了個閉門羹，隻好學劉備升級版，賴著不走。無論小黑哥來趕多少次，硬是風雨不動安如山。
好在，那廝雖然愛睡覺，但也不是那種一睡不起的，素素等到心煩氣躁八分不耐九分焦慮時，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素素眼前一亮，將所有抑鬱一掃而空，剛想說說自己的來意。岑碧青卻了然一笑截住了她的話頭：“素素，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好地方？！素素對這“好”字幻想萬千。
彼時的素素對這個所謂的好地方還充滿著期待與好奇，憧憬與向往。
半盞茶後的素素隻是在那個所謂的好地方踱了一踱，滿臉黑線地仰頭望天：這大概是她見過的最寒磣的花園！
寒磣並不是寒酸，這花園裏隨便拿出個東西，在人間都是千金難求的。隻是，這花園布置，還真是不太符合她身為一個人對華麗美景的審美啊！
滿地鋪著絨草，絨草及膝，踩上去就塌下去一大塊，飛揚起蒲公英一般的飛絮，軟綿綿的，就好似才在棉花上一般。絨草間長著各種各樣的珊瑚樹，或是如灌木叢連綿的一片，或是一枝獨秀挺立在那處，三三兩兩的，有著一定的分隔距離。
離風景秀麗實在是差了不止一點點的距離，這了不起……了不起也就是個露天睡覺的好地方！
素素狐疑地揣測，這軟骨頭的家夥所說的“好”不會真是好在這個方麵吧？
“素素可要上去？”
上去做什麽？睡覺？素素仰頭望著這棵約有七層樓高的珊瑚樹，很自覺地搖了搖頭。
岑碧青也不勉強，飛身而上，駕輕就熟找了個合適的位置躺了下來。
“素素可知道盂蘭盆節的典故？”
典故麽？
素素一愣，仰頭望著躺在珊瑚樹上的少年，目光一刹那迷離，有些怔忪，耳邊似乎傳來一陣喧鬧之聲，遙遙有一個陌生的聲音傳來，像是隔了幾層雲霧，又像是隔了許多歲月：“傳說目連以天眼通見其亡母生餓鬼道，受苦而不得救拔，因而馳往白佛。佛為說救濟之法，於七月十五日眾僧自恣時，為七世父母及現在父母在厄難中者，集百味飯食安盂蘭盆中，供養十方自恣僧。七世父母得離餓鬼之苦，生人、天中，享受福樂……”
“素素對這人間之事知道得不少。”岑碧青側了個身，目光直視樹下的女子，一雙黑白並不分明的眸子微微眯起。
“啊？”素素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忙擺擺手，“一般般啦~”
她剛才可是將這腦海裏浮起來的話給複述了一遍麽？真是奇怪的事情~不過話說回來，青蛇這叫什麽意思？她知道人間的事情很奇怪麽？
“你在西湖底盤踞那麽多年，難道就沒體味到人間的滋味？”素素一手叉腰，揚起下巴，挑眉反問。
“我素來煩忙，沒有那個空暇。”說罷還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
素素黑線，這家夥是越來越毒舌了，分明就是指桑罵槐暗示她閑得發慌！素素隱忍道：“忙什麽？”
“統率十方水族。”
“……”這還真沒看出來。
眄了他一眼，素素明顯不想在這個無趣的話題上繼續下去，搓著下巴歎息道：“不管怎麽說，在盂蘭盆節上的邂逅有那麽些詭異哎~”
“是麽？何以見得？”
“隨便說說而已……”
“……”
她可是隱約記得原本許仙邂逅白蛇便是在掃墓歸來之時，足可證明，那就是一個別出心裁標新立異的人才！古來俊男美女成其佳緣哪個不是花前月下八月十五賞燈郊遊的，在這種鬼氣森森的時候締造良緣，能不特殊麽？
不過，對那個盂蘭盆節，她還是有些好奇的。況且，這也是目前為止她入現世最充足的理由。
人在屋簷下的道理，素素還是懂的。這西湖底畢竟還是別人的地盤，雖然這個別人跟她因為某種不怎麽樣的緣由被綁在了一起，成了一條船上的蚱蜢，短期內是不會對她怎麽樣。但是，她也不能太忘我，無意之中讓別人討厭了去。
“那個盂蘭盆節我們去麽？”素素小心翼翼試探，征求當家人的意見。
“素素想去？”
“……不，”素素吞了口口水，坐直身體挺胸抬頭，一本正經，正氣浩然道，“黛螺此次任務失敗足以給我們敲響警鍾，這一次，我們現場監督，若是出了什麽紕漏，還可以立即進行補救……你覺得呢？”
岑碧青眉角斜斜挑起：“你懷疑青魚白蓮的能力？”
“當然不是~”她隻是懷疑許仙的能力而已~
“既然如此，去與不去便無甚差別。”
素素默，這麽快就蓋棺定論會不會太武斷了些~
“當然，”岑碧青挑起一邊眉毛，臉上妖嬈的藤蔓更加張揚，“若是素素想去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毒婦！非要逼她服軟才行麽！
素素扒拉扒拉手指，兩相權衡之下，果斷拋棄了少得可憐的尊嚴，舉手繳械投降。“其實~去看看也可以的……好吧，我想去的~”
岑碧青眉眼瞬時舒展開來，滿麵桃花盛開：“屆時再說罷。”
哪能呢！
“我在青城山上那麽多年，素來聽聞蘇杭乃是人間寶地，神往已久。好不容易在有生之年來這麽一遭，真的很想見識見識小青你統率下的地方究竟是什麽樣繁華的模樣。當然了，小青你若是真的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的。”語罷，半垂下頭去，擺出一副哀婉的表情。
岑碧青被這哀怨的氣場煞到，默默扭頭，不忍再看，仰頭望著西湖水麵上的粼粼波光，半晌才吐出兩個字來：“好。”
素素抬頭，其實，岑碧青也沒那麽……不近人情。
岑碧青玉白的臉頰隱在烏黑的發絲裏，柔若無骨的身體嵌合在紅色珊瑚樹的凹凸處，月光透過珊瑚的枝椏斑駁地撒在他的身上。素素有些怔愣，著了魔怔似的，竟然說出了自己壓在心裏許久的話，“小青，其實……我們並不一定要理會西王母的。”
話脫口而出，她有些後悔，後悔之餘，又有幾分釋然。
這樣的話，她隻能跟他一個人講，卻因為猜不到對方的立場，而遲遲不肯說出來。
畢竟隻是人的靈魂，她還真有些不堪承受呢。
岑碧青玉雕般的臉上平靜無瀾，沒有看她，反而將目光投到了西湖水麵那片別樣的月色中。素素開始有些惴惴不安，思量著是否自己真的不該說這種話？
這月色實在是太好，竟然讓她忘了初衷，卸了偽裝……尤其是忘了眼前這個披著美女皮的，不過是一條蛇！
她其實……還是怕死的！
“素素，”岑碧青突然翻了個身，從珊瑚樹上跌落下來。她嚇了一跳，條件反射伸手去接，接了半晌沒接到，才想起那是隻妖精！！哪有那麽容易死的！
岑碧青緩緩落地，長靴沒進絨草裏，豔紅的衣擺如花一般綻放。他向上勾起的唇畔噙著一抹微笑，伸手便揉了揉她的發端。
兩人雖然平日裏已經“親密無間”，但也隻是一種冰冷的，沒有什麽意義的習慣而已。就像是這蛇的本性是群居，那麽，化作人的她們骨子裏喜歡靠近同類，但卻沒有別的意思，僅僅隻是想靠近罷了。這般親昵的動作，反而還是第一次做。
素素嚇了一跳之餘，有些尷尬，正想推開他，卻聽他笑著道：“素素方才是想做什麽？”
素素淡定地收回手，望望天。“沒什麽……就是突然抽筋了……”那麽傻逼的真相，讓她怎麽好意思講~
“還真是個傻子……我若真的摔下來，又豈是你能夠接住的。便是接住了，這麽大的衝勁也非得讓你折了筋骨。”
素素被果斷戳破~麵子和裏子都木有了……立即惱了！
既然都已經猜到了……那還這麽戲弄她？！有這麽對救命恩人說話的麽~雖然她是個“準”的！
恨恨地一巴掌拍下去，他卻已經將手撤走，素素拍了個空，過大的力道使她站立不穩，一頭便向絨草裏頭栽了進去。岑碧青一哂，站不住了似的隨意便躺了下去，恰好躺在素素的身側，兩手枕著後腦勺，望著頭頂的月亮，模樣十分舒適。
絨草被壓下了一大片，兩人躺在絨草間，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素素可知道西王母？”
素素心一緊，老實地搖了搖頭，“不大了解。”
“她是上古神之一，司天之厲及五殘，主管上天災厲和五刑殘殺之氣，獨斷專伐，暴戾無情，諸神都避之不及。你我是妖……她的旨令，要麽不接，既然接了，便再無可能推卸。”他望著月亮，又像是什麽都沒有看進眼裏，語氣無波無瀾，很是平靜。
素素望望他，又望望天，沉默良久，沉聲道，“她根本沒給我們拒絕的機會，不是麽？”大鷲也好，司命辛君也好，西王母也好……甚至是老天，都沒有給她拒絕的機會。
“素素……”他突然一手撐起身體，側過身來，從上頭望向她，遮住了她所有的視線。
“幹……幹什麽？”素素舌頭有些打結，心裏低嚎，這種姿勢！這種姿勢！實在是……太邪惡了！
她頓時羞射了……
“你今日能同我說，我很高興。”
素素一怔。“是……是麽？”
“但是，”岑碧青認真地望著她，似乎要得到她的保證才行，“以後莫要再說這樣的話了。”
素素斂眉。“……知道了。”
少年一笑，重新躺在了她的身邊，目光投向珊瑚樹，一聲輕吟從唇邊溢出。“傻子……”
不是在說她不是在說她~
一輪微微發福的月亮懸在了西湖上，素素仰頭望了望舉頭三尺的滿湖銀鱗，有些悵然。
躺在珊瑚樹下慵懶的少年眉間舒展，身邊是不那麽成熟的她，一起望著西湖上的同一輪明月，此時，她心無芥蒂，不需要為了活命而算計，猜測，胸臆之中隻剩下了寧靜。這樣平靜溫暖的場景，許多年後，若她還在的話，舉頭再望見這樣澄澈的月光，想必也會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