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山雨欲來

山雨欲來,會風滿樓。

這幾日,太太正式從佛堂裏搬了出來。

司徒府陡然熱鬧了起來。迎來送往的官太太非常多。一個個的臉上都帶著如花的笑容——我從未見過太太這樣待人殷勤過。有時候,她也出門去應酬,便帶上幾個小妾——本姨太不才,經常被帶上。這是我在司徒府所見不到的光景。

一直以來,咱們司徒府與淩雲城的大戶之間的往來,就限於節間送禮而已。女眷之間,根本是沒什麽交往的。咱們太太,最是個清心寡欲的人兒,怎麽會舍得花心思在那樣的應酬上?可是真到那些個官太太和富家太太湊到一處,我才發現,咱們家的太太竟然是一點也不落人後的。那些個人,爭先恐後地親熱地攀住她的手,竟是一點子生疏也無。以往家中的款項都由我在打理,卻並沒有人這樣熱忱地歡迎我。

“司徒太太的氣色越發好了。”一個腰間都是肥肉的太太笑起來。她家的相公是鹽商,倒不是淩雲城本地的人,近幾年才落戶的。

“司徒太太之前有淩雲城第一美人之稱呢。跟司徒太太比,咱們算什麽呢?”一個瘦瘦的太太掩口笑著。我仔細一瞧,才發現原來這是劉家的大夫人,卻是四姨太的大嫂子。劉家轄製淩雲城多年,頗成一方勢力。劉家的大夫人,也是抖一抖,這地兒要震上三分的角色。這樣的話說出來,倒是酸溜溜的。

我去瞧同來的四姨太,卻見她神色間有勉強。這一絲不悅非常隱晦。卻被目光如炬的本姨太看了出來——想來,她當年在家中也是不得誌的庶女,要不然怎麽會以官家小姐之身,嫁給人當小妾?貴妾又如何?司徒向要做多大的事兒又如何?也改變不了她身份一落千丈的事實。再加上,這大事凶險,她還有沒有命享富貴也難說……

這樣的事兒,被珍愛著的嫡女,是不可能過來蹚渾水的。隻是一個家族又需要犧牲女兒進行聯姻——無法,就隻能輪到不受寵的女兒身上。

因此,我瞧著一臉淡然卻努力握緊拳頭的四姨太,心中隻覺得好笑——你清高去吧,清高去吧。有本事在劉大夫人麵前撒潑?不管怎麽說,我都覺得這個小姑子,當年在她的大嫂子麵前,沒有討過什麽好,所以現在見了麵,連基本的請安招呼都免了。太太也似渾然不覺,繼續與其他人寒暄客套。

再之後,幾個太太要談論事情,就輪不到咱們進去聽了。跟其他小妾們一樣,我們被趕了出來,一團團地縮在牆根處。我粗略地一瞅,發現竟然有二十來個人。顏色鮮豔程度不一——最難得的是王家的那幾個姨娘,醜得實在厲害,倒顯得本姨太是這裏紅豔豔的一朵花兒。

幾個姨娘們湊在一起,就要嗑瓜子。倒是那東道家的趙姨娘領著我們道了抱廈處,叫上丫頭們弄了很多果子上來,笑道:“委屈姐妹們了。太太們要談事,咱們就隻好這樣湊著取個樂。”

有一個最快的,我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姨太太,叫起來:“哎呦,姐姐,你可知道太太們在談個什麽事兒呢?把咱們帶來,咱們又什麽都不知道呢。”

那趙姨娘笑了笑:“太太們商量的事兒,哪有咱們知道的理?長幼有序,貴賤有別,我們安分也就是了,自然不會去探聽什麽的。”

好生厲害的口齒!那個問話的姨太太果然有些訕訕的,隻是遮掩道:“其實我也就是聽說,說什麽突厥人要打進來了。太太都好生難眠呢!”

一屋子的人立刻就鴉雀無聲,隻是沒人去接她的話。

隻是大家的神色雖淡淡的,可是眉宇間的憂色是怎麽都掩蓋不了的。

原來,全城的百姓們都在議論著將要到來的屠城嗎……

如果,淩雲城變成一座死城,那麽,住在裏麵的錦繡堆裏的女人們怎麽辦?普通的百姓怎麽辦?

那我呢,怎麽辦?還有我的小紅和小翠,還有我藏在枕頭底下的銀子,還有我攢起來的好多好看的裙子……都要怎麽辦?

連太太都出門應酬了。這光景,不管我願不願意去想,總是比我預料的,還要再壞一些。

“我聽說呀,”一個與五姨太有著相似的麵盤的人,聲音尖細地叫起來,“突厥人離咱們很近了。我是聽我爹爹說的,我爹爹又是聽殺豬的那個屠老爹說的。說他啊有一天有事要出城,守城的死活不讓他出去。說什麽放火防盜,他走出去不安全。那青天大白日的,有什麽不安全?屠老爹就留了個心眼兒,等在城門旁邊一直偷看,才發現,喲喲,不得了,那不遠處竟然有兩個突厥人在打轉呢……”

那先前說話的姨娘立刻就興奮了,找到了同行的感覺:“我是葉通判家的樂姨娘,你是青姨娘嗎?我早聽說高家的青姨娘歌舞一絕,特別得喜歡呢。”

那青姨娘得意地搖搖頭,抖落了一臉的粉兒。果然是五姨太的同道中人……

勞動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連屠老爹都猜得出突厥人入侵是早晚的事兒,還有多少人不知道……

話說,那屠老爹的肉鋪子,本姨太未出閣的時候還常常光顧呢。那裏的腰子特別好……

如果有一日屠城,那麽這些東西,還要往何處尋?

樂姨娘也是個不忌諱的:“難道就沒人想著要逃嗎?難道要咱們眼睜睜地等著受死嗎?”

青姨娘,那個屠夫旁邊賣燒餅出身,卻逆流而上,努力跳了好舞蹈的好姨娘,也不客氣地說道:“我說老爺太太們也就罷了。咱們這種人,賤命一條,福氣沒享多少,卻死得最輕易,這人呢,有什麽盼頭?”

這些話題,就有些過了。三姨太輕蔑地哼了一聲,往窗子外麵看去。

正是最冷時節,窗子外麵,大抵都是淒清的。有時候,我也會很無聊地想,那麽冷的天,要是想屠城,也是很麻煩的嘛,不如,把我們好好養著,至少等春天來的時候再屠吧……

屋子裏卻沒人說話。是的呀,這樣的話,保不準立刻就傳到當家的耳朵裏。不是二到極致的姨太太,也不肯說這樣的話……不過,人都快死了,還怕這個做什麽?

在那一刻,我似乎就明白了樂姨娘和青姨娘的心理。

沒有人肯說話。卻有人控製不住,“哇——”地哭了起來。仔細去瞧,卻是個最角落裏的姨太太,一身緊腰小襖,低著頭,我看不分明她的眼,卻看到一邊有人摟住她,輕聲安慰。

我轉頭去瞧我身邊那兩位。司徒家來的,隻有我、四姨太和三姨太。

三姨太忙著嗑瓜子,四姨太嘛……神色寂寥,一臉高深莫測地瞧著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