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司徒向

此番我離開,死生不計。

我不知道日後我會不會回來,也不知道回來的時候,我還是不是眼下這副樣子。戰場上,刀劍本來就是無眼的。

是的。我去的是戰場——世上最可怕的地方。

我卻沒有告訴她。我本來想說:“秀秀啊,若我不回來,你就改嫁吧。”我暗暗地寫了和離書,卻一次又一次地撕碎——我不敢拿去給她,我怕她的眼裏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我怕她根本等不及我走,就拿著那和離書離開我了……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她是一個多麽冷情冷性的人。她的笑容都是假的。她可以對任何人都好。她對她兩個丫鬟都比對我有情意——可是我卻那樣喜歡她,癡迷不悔,萬劫不複。

我相信,這世上,總有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劫數。

比方我遇見她,在那春花爛漫的三月。她的眼裏一直瞧著另一個人。我司徒向自詡也是年少風流,也曾有很多的名門閨秀前仆後繼,卻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笑得是那般肆虐的模樣。

那是我人生中堪堪跌入穀底的時候,娘親告訴我,某些事,都是我的命。自小被精心培育,學習一切的一切,高要求高標準。累的時候,我也渴盼,若是能夠隻當一個紈絝公子,整日裏浪蕩,狎妓漫遊就好了;我也想活得開開心心,無一絲一毫的負擔。然後有一天,有人告訴我,你這樣辛苦地學習的目的,是為了有一天,讓你去做一件可能會死的大事。

那是你的命。

孤兒寡母,相依為命長大。本來以為長大了,便幸福了。可是誰料得到未來,竟然還有那樣未知的命運?

是的了。我的命。我深深地、深深地呼吸一口氣,簡直想要落下淚來。

可是我怎麽會遇見她?陽春三月,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卻看到她拉著一個男人亂走。那男人長得……還算有幾分顏色,可是怎麽配得上他旁邊女子的活力?他臉色沉鬱,隻是偶爾會露出微微的笑容了。我竟然不自覺地把自己與他相比——我是司徒家的公子,年華正好,自是比那個男人好了不知道多個檔次,卻為什麽沒有一個女人,肯那樣掏心掏肺地對我?

她看著他的時候,整張臉上都是笑。

年方而知慕少艾。

那時候的她,是極美的。豆蔻年華。帶點稚嫩的風情。我見過多少的美人,看過各種各樣的笑,卻總不及她當時對著那個平庸男子所露出的,那種帶點討好而帶點驕縱的笑容——那一刻,我忘記了什麽禮教約束,忘記了什麽一個閨秀應該怎麽樣怎麽樣。什麽狗屁規矩!我憤憤地想。我學了那麽多年的規矩和禮義,最後,不連選擇自己命運的機會都沒有嗎?

我對娘親說:我要娶她!我可以等她長大。

她氣得要打我,“我已經給你跟慕容家的女兒說了親,你必須去娶她!”

慕容家……我冷笑:“就是那個淩雲城第一美人嗎?”

娘親點頭:“慕容家對咱們大有助力。到時候……”她的話未盡,可是我也已經沉默了。

娘親又接著說道:“何況,那姑娘我也打聽過了,跟個酒鬼的兒子過往甚密,不三不四的,太不守婦德了……”見著我臉色越來越黑,才打住,“不管怎麽樣,人家已經有情郎了。沒你什麽事兒!”

被訓斥一頓之後,我也很快就丟開此事。其實我對她說不上有什麽感情,不過是街上匆匆見了一麵,讓小廝去打聽過她的名字——其他的,更像是賭氣一般。我很快就迎娶了慕容雪。剛開始也過了一些安生日子。慕容雪美貌多情,難得的是對我也體貼,夫妻相守,也自有一番甜蜜。我很快就把那個驚鴻一瞥的倩影給忘了。

直到幾年之後,在賭場裏再見那男人。我已經知道他叫趙小肆。幾年不見,他出落得更像一個小白臉兒了。我就留意了一下。不留意還好,一留意,就嚇了一大跳。他竟然是賭場裏的常客。哼!我冷笑。他有著一個酒鬼的父親,自己也要變成一個賭鬼嗎?

那個叫李良秀的姑娘,日後的人生,又會怎麽樣呢?

再之後,便是在如意軒中又遇見。她那樣傻,要為她的男人買一個玉佩。看著她從荷包裏掏出一堆碎銀子和銅板,我的心就狠狠疼了一下。

我曾經問慕容雪,“太太,若是有一天,我什麽都沒有,你還會跟著我嗎?”

她垂目:“老爺,您的事兒,隻能成功,不能失敗。”

是啊。隻能成功,不能失敗。不能容許一絲一毫的軟弱,亦不能容忍一絲一毫的溫情——我那唯一的至親,我的娘親,早已經去往京城了。我曾經試圖阻止:“娘親,您都一把年紀了,就安享晚年吧。”她卻隻是給我一個孤高的背影:“咱們司徒家的人,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不能忘了自己身上的責任!”

是啊。這樣的我們,怎麽能夠經受得起失敗呢?

我也早已從早先的少年,變成一個帶點憂鬱的中年人了。二十三歲,真真不算年輕。

可是十五歲的李良秀,卻還正當好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將會有變數。她也不知道,她所信任的,所愛的人,將會怎樣地拖累她——

我卻一點一點地為她心疼起來。

在如意軒裏相見,她卻不認識我。看到她見了我驚豔的樣子,我的心情不知道是喜還是怒。

喜的是,她終於瞧見了我;怒的是,她之前,原來根本不認識我。

多可笑。隻我一人在做多情種。當然我的麵上,是不會顯露分毫的。我應承了她的生意……再後來,還沒來得及把那玉佩給她,就生出了變故。

趙小肆輸了銀子,還不出債務,就把主意打到了她們家的頭上。她還有點腦子,兩人便吵了起來……再之後,我推波助瀾了一把。

再後來,趙小肆,我幫他還了銀子,他揣著十兩黃金走了。他走之前,曾經困惑地問我:“你為什麽要那麽挖空心思地對付她?她不過是一個有八分姿色的女人罷了。脾氣那麽差……”

我心中冷笑:那麽你趙小肆又是個怎麽樣的男人?

你不把她當寶,自然有在意她的人。

我的臉子就冷了下來:“這不是你該問的!滾出淩雲城!再也不要回來了!”

我沒有想到的是,她居然知道了是我下的手;更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她根本就不願意嫁到司徒府。我那時也幼稚,心裏想著:大爺我看得上你是瞧得起你!哪裏由得你挑三揀四!逼迫著他們家裏人把她抬進了司徒府裏。

可是,最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慕容雪不開心了。

是,她與我大鬧一場。我對她說:“不就是個姨太太嗎?哪個大戶人家裏沒有幾房姬妾?”

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確有幾分慚愧的。但是我當時心中想:納了她,大不了我以後就不納妾了。一妻一妾,我也足夠了。最重要的是,李良秀是我年少時候的夢啊。

可是她不同意,死活要給我鬧。

鬧到最後,便是決裂。

司徒府與慕容府,兩個家族的人都卷了進來。我惱恨她不知分寸,她恨我鬼迷心竅。到最後,夫妻竟然形同陌路。

我問她:“難道你往日的溫柔賢淑都是假的嗎?”

她一笑:“都是真的。老爺,你什麽都不明白。”隻是她又添了一句,“總有一日,你會後悔的。”

她明明那樣溫柔地輕聲說著這樣一句話,卻令我出了一身冷汗:“你準備做什麽?”

她便那樣帶了笑意瞧著我。

在之後……便沒有之後了。我終於得到了這個人。李良秀穿著緋紅色的嫁衣,從側門抬進來——見到她那張笑臉,我才知道原來我是在意她的。原來這些年的賭氣與費盡心思,都不過是因為對她的執念。

於是我便斟酒給她:“飲了這杯酒吧。從此以後……”

她的臉上滿是笑容,無一絲一毫的陰霾:“老爺,妾身以後就指望著您了。您就是妾身的天呢。您要妾身喝酒,喝毒酒都行!”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副豪氣的樣子。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己有點熱,想著這洞房花燭夜,不是不存旖旎的心思的。便對她笑道:“喝了這酒吧。”

本意是喝杯交杯酒,兩隻手纏繞,多麽親密的舉動……她卻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自己脫了衣服往床裏麵鑽去,留一個背給我:“老爺,妾身困了。”

本以為這是第一晚,她害羞……可是第二晚,第三晚,第四晚……都是如此。

我睡了柳葉兒,想令她動容一下,她關心的卻隻是她與柳葉兒交惡的問題。這女人,有沒有良心!

相思如毒藥。越相處越深厚。但是咫尺天涯,說的便是我們了吧。

後來我便知道了,她不會從了我的。她麵上的笑容都是假的。其實她恨我。恨我得了她。恨我發落了她的趙小肆。她深深愛的,還是那個小男人吧?令她午夜夢回,晦澀難言。

這樣的感情。其實一開始,我便沒有立足的地方。

我苦笑。我本來就是自私的。告訴自己說,我若不伸出手,她這輩子就毀了。可是對她而言,跟了我才是真正的毀滅吧。

半夜醒來,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麵,她對我巧笑嫣然。就像望著趙小肆那邊熾烈地望著我。於是我對她伸出手道:“秀秀,你且跟我走。”

那時候我們的時光都正好。少男少女,周圍並無其他的人。

我繼續說:“秀秀,你跟著我,有我一日,自然也有你的一日。”

我說話的時候,滿山的山花都開了。而她的目光明亮如星辰。

縱使有一日我變成亂臣賊子,化為亂葬崗上的一培土,我也定要護你得周全。

你是我的生命裏的,唯一的光亮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