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慕容雪

娘親把簾子卷起來,對我笑道:“這文日子那麽好,怎麽不去園子裏走走?成日裏繡著花,能繡出什麽來?”

我低頭,往鴛鴦上頭又加了幾針,才抬起頭笑笑:“娘……”

被子、枕頭、繡鞋,一針一線都是我自己動手的。娘親心疼地拿過我的枕套,對著我嗔道:“咱們慕容家家大業大的,這些東西還要你自己動手?”

“娘……”我有些不好意思,“這些東西,自己做的,自然心意不同。”

她就笑眯眯地瞧著我,瞧得我麵紅耳赤。

“外頭春光那麽好,你也去走動走動。看看那些個花兒粉兒的,沾些活氣。我瞧著你呀,到底素淡了些。也許咱們未來的姑爺不見得喜歡。”

不喜歡?我不安地摸摸自己的臉。他不喜歡……那可如何是好?這樣想著,就覺得耳朵有些熱,也有些燙……

“我說一說的,你也當真了?”娘親過來摟住我,她的手軟軟的,撫摩在我的脖子上,“我家的閨女,自然是最美的。瞧瞧外頭的人是怎麽說的?慕容家的慕容姑娘,那可是淩雲城的第一美人。”

“什麽第一美人呀?那都是別人混說的。”我有些個臉紅。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天天堵在慕容府門口,在那邊叫著一些不知道從什麽野路子裏學來的混話,令人聽了都臉紅。

“咱們家雪兒出嫁了,也不知道會傷了淩雲城多少公子哥的心呢。”

“娘!”我跺腳。

也曾讓簪子去打聽司徒向其人。他們說,他們都說此人是淩雲城一等一的俊俏郎君……自然女孩兒是不該挑男人的樣貌的,但是聽說他長得好,令許多女子都神魂顛倒的,心裏自然又多了幾分喜意。嫁了他,自然盼得能夠長相廝守……這一輩子,就是跟了他了。

爹爹說,司徒老爺身份貴重,眼下裏雖然沒有功名,卻是個有大誌向的人。那大誌向,我也隱隱約約知道一些。什麽……十三皇子。大夏朝一朝如樓傾,依附著皇室而生存的慕容家,就躲到了這邊陲之地。隻是爹爹,一直想著要複興那昔日的榮光。作為女兒,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我慕容雪,也是知道自己要做什麽的。別說司徒向是一個俊俏的少年郎,即使他是糟老頭子,我也得嫁的。

我心心念念的備嫁,卻忽然傳來了荒唐的消息。那時節,還是春光的四月,離著我出嫁,不足一月。我竟聽說……竟聽說司徒向要悔婚。我想著怎麽可能呢?司徒老太太親自上門道歉,說那都是子虛烏有的事情。司徒向的心中隻有我這個未婚妻一人而已。她當時摸著我的手,一張保養得宜的臉上,有著一般男子都少有的剛毅,“雪兒,我特別地歡喜你。隻有你才是咱們司徒府的正經太太,我認可的媳婦兒。”我心下不安,待要問時,又見她一笑,“雪兒是淩雲城最美的姑娘。我們家的劣小子不喜歡你,還能喜歡誰呢?”

是啊……他們都說我長得好。我自己本來並不覺得。後來他們都那樣說,也便漸漸相信了。

他們說,長得美的人,必定能夠緊緊地拴住丈夫的心的。男人都是喜歡美貌的女子的。他們信誓旦旦地告訴我,笑話我杞人憂天的不安。

我便那樣信了。

直到後來,現實那樣殘酷地擊碎我的幻想……我才忽然明白,啊,原來不是這樣的,並不是一個女人長得美,就理所應當被喜愛的。

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深愛著,那是一種奇跡。

比如也許我永遠永遠也不懂,司徒向為什麽會那麽喜歡李良秀。

當他第一次同我提起這個人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們正是在新婚燕爾的好時候。他不是個在男女私情上看重的人。但是對我也是尊重的。春宵帳暖的時刻,我們也有過。我知道他是歡喜我的,瞧著我,雖然有的時候,他的眉目間有著淡淡的悵然。

我總想,等有一天,他大誌得酬,那時候他的眉目就能夠舒展了吧?

我情願用我這一輩子都等著那一日。天長地久,我都等著。這一生,他是我的良人,我已經認定了。

隻是他忽然有一天神色尷尬地對我講:“太太,我想,納一個妾。”

我們新婚,還不過一年……他說,他要納一個妾。

我勉強地笑著:“老爺?”你該不是逗著我玩吧。正妻進門才那麽短的時間,又要納新人,這不是狠狠地打我的臉嗎?順帶著,還打著慕容府的臉!

他卻帶著嚴肅地看著我:“太太,這一個女子,我是真心有些喜歡的,我要娶了她。”

他說的是一個“娶”字。一般姨太太,也不過是側門抬進來罷了。怎麽樣令他喜歡的女子,能令他說出一個“娶”字?我隻覺得自己的心頭碾過千百塊大石,麵上卻仍然笑著:“老爺,這樣不好……您也知道,咱們身份不同……”

他卻帶了些不耐的,微微昂起頭,帶著催促問我:“你到底同不同意?”

他居然還說,“哪個大戶人家裏麵沒有幾個姨太太的?”

我的眼淚刷的一下,就湧到了眼眶……

“我不同意,那又如何?”

我也是有著一些驕傲與倔強的。我嫁給你,並不意味著你就可以這樣作踐我呀。我在慕容府裏麵,也是眾人捧在手心裏頭的金鳳凰呀。帶了滿身的光華來嫁你,怎麽嫁了你,卻要我低到塵埃裏?

不知道吵了幾場,他那時候也心灰意懶:“你同意也罷,不同意也成,反正這個女人,我是娶定了!”

那時候老太太早已經不在司徒府了。我無奈之下,隻好對著娘親說這個事兒,娘親也怒了:“這豈不是欺負我們慕容家府中無人?”

那一場大鬧……我也不是善茬,司徒向被我步步緊逼,他也窮途匕現,整個淩雲城都轟轟烈烈,真真丟盡了司徒、慕容兩家的臉。

隻是爹爹後來老淚縱橫,拉著我的手道:“女兒,爹爹是對不住你了。”

啊,對我不住?豈不是為了那大事兒嗎?我懂的,我什麽都懂的。甚為慕容家的女兒,我自然知道什麽叫做大局為重。爹爹道:“等到得了天下,皇後都是你的,這種小事,你就暫且忍忍吧。”

哈哈哈。天下。皇後。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我捂著胸口,忽然就淚流滿麵。那被我日日供奉的菩薩可也會流淚?如果有眼淚,也是被煙熏的吧。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怎麽會懂得我們這樣平凡的人的悲傷?至於天下,至於皇後……哈哈哈哈。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也真的有人相信嗎?

在微時的時候,夫妻相守都不可得,還怎麽敢胡思亂想,自己騙自己說還有多麽光輝錦繡的前程?

後來,後來,那個叫李良秀的女人就進了府了。簪子時常在我耳邊說著,老爺又去相宜苑了,或是,老爺又發火了。司徒向與我,早已經是撕破臉了。在她進門的前一天,他對我說:“我看你也忙,不如就把管家的權力交給她吧。”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好。”

可是我當時也對他笑:“司徒向,你日後一定會後悔的。”

珠簾不卷,庭院深深。外頭的海棠開得正好,正是姹紫嫣紅時節。錦衣太薄,抵擋不住流年似水。

他的衣角飛揚,從門角處漸漸消失……然後便是三年不踏入一步。

再後來,司徒向越來越花名在外。啊,大事,我懂的。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他也是跟我一樣為了大事而犧牲的可憐人吧。可是他再可憐,到底是個男人。姬妾們一個又一個地進門。有了第一個,就會有後麵很多個。可是那又關我什麽事呢?

他再也不會過問我的意見……

我再美,家世再顯赫,也不過是個失寵的女人罷了。

在這個後院裏頭,被寵著的,愛著的,除了李良秀,還有誰?其餘的,都是跟我一樣可憐的人罷了。不對不對,比我還可憐。我知道著自己的可憐,可是那些人,卻還做著被老爺寵愛的美夢。

癡人總是有那麽許多夢。

我指使著簪子,這樣如何,那樣如何……給李良秀使些絆子吧。我日日獨對青燈古佛,總也不能令你太過好過。

神佛在上,明白我是多麽憎惡她。為了少見著她一些,我把姬妾們請安的次數都減少了。可是每次見了她,她都用那種裝模作樣的,單純如鹿子的眼神瞧著我,惡心到我需要強烈的忍耐才不至於失態。

我恨她,恨死她。我指使丫頭小子們在背後下手,我在相宜苑裏頭安插人,我要人挑起她同其他女人之間的鬥爭。我恨不得她立時死了,還身敗名裂。

那時候九姨太來見我。她跟人偷情,早已經被送了出去。一個好好的妾,變成一個歌姬一樣的人。她跪下來懇求,她淚流滿麵,“太太,您難道就不恨二姨太嗎?”她要我同她合作。她希望我讓二姨太去金台寺!

我恨,我怎麽不恨!隻是我的恨,怎麽能夠被這樣下賤的一個人給看穿?

但是九姨太叫起來:“太太!我真的是冤枉的呀!跟江公子在一起,我按照的是老爺的吩咐,我的心裏頭,真的是對老爺忠心的呀!”

我麵容冷漠:“那又與我有什麽關係呢?”

“可是妾身對老爺那麽忠心,卻一絲一毫都比不過李良秀那個小賤人!他為了保住她,居然要送我出府!我對他的心思,都白費了……”

那又與我有什麽關係呢?

隻不過是狗咬狗了。九姨太仗勢著最司徒向有功,就說二姨太與江傾有染,逼迫他逐李良秀出府……可是怎麽可能?

隻是她那一句,令我心驚——

“老爺對妾身如此,那麽太太呢?太太就不擔心,有一日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你的身上嗎?有一日,他也許想要那個小賤人當正妻呢,那個時候的太太,您還有命嗎?”

——

那樣的賤人,司徒向愛她。

他怎麽可以那樣愛她。

心中卷起千百重狂風……我忽然不知道自己住在哪兒。司徒向,你令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我微微一笑:“好啊。”

再後來,再後來,總之李良秀有她的老爺護著,有她的神靈庇佑著,活得好好的,還一日-比一日更好。

我花費了多少心力,才使得整個後院裏頭的女人都一起來恨她。這樣烈火烹油的日子,可還好過?

戰爭一日一日逼近,那大事兒,越來越不像一個虛影兒。司徒向多年的蟄伏,終於要在一日爆發……他終於走進雪雲閣。

那一日,他著青衫,進了門,對著我勉強微笑。攤了攤手,像是不知道有什麽話好說,憋了半晌,說起的卻是——“你爹爹……”

我兀自瞧著他微笑。我的心沒有變冷,因為它早已經凍得麻了。隻覺得流年滾滾而過。我想要傷心,卻也覺得自己過了那樣傷感的年齡了。再摸摸自己的臉,都覺得失卻了鮮妍的顏色。

有些手足無措的,我對著自己記憶裏的良人說:“你來了,多好。”

我等著你,像是過了一輩子了。

一輩子那樣遙遠,卻仿佛彈指間就過去了。

淩雲城大劫,他在千裏之外,趕回來隻為了救李良秀一人走。李良秀問他:“那麽其他人呢?那麽太太呢?太太對你那麽好……”

連她那樣的人都知道我的心,他卻皺眉搖頭,“我不管她們了。”

他不管我們了。

他不管我了。

他不要我。

可是啊,他從來都沒有要過我。我是他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唯獨不是他所喜歡的。我曾把他新婚時候的平和當做是恩愛,見著他對李良秀那樣生死不顧的樣子,我才知道什麽叫做“問世間情為何物”。雖然生死相許的對象,從來都不是我。

回報我十裏長亭的情況的下人瑟瑟發抖,見著我的神色,嚇得一直往後退。

我對他柔柔一笑,“你怕什麽?我看上去就那麽可怕嗎?”我的手中,有不少人的命……可是我以為,鏡子裏頭,還能夠裝住我十六歲的麵貌。他們都說生得極好,一世的春光,都把鏡子給裝滿了。

林嬤嬤帶著慕容府一大幫子人過來。是娘親的意思,我懂了。爹爹有著很遠大很遠大的野心,可是娘親是懂我的。她知道我的心,其實也是很小很小的。那男人的天下,與我有什麽相幹呢?

林嬤嬤撫摸我的麵容,我靠在她的腿上,“奶娘。”我糯糯地開口。

“小姐。”她說話也是平和的,可是那眼淚燙人,滴到了我的麵上,“你又何苦?”

我微笑,“我隻是不想活……”

我這樣的人,活著又有什麽意義?在我看得見的未來裏頭,都沒有他的影子。他不珍惜我的命,我本該更加珍惜才對。可是我忽然就沒有了賭那麽一口氣的興致。

“你替我好好照顧著這一大家子的人……司徒向不要我們活,他想要我們都死光了,跟她雙宿雙息是吧?那我就偏偏找人保護好她們……他想要的,統統都破壞掉……”

“小姐……”

就讓一場大火,燃盡我慕容雪此生所有的執念。

如果有來生……如果還有來生……我寧願成為山野村婦,或是癡肥醜女,我也再不要遇見你。

恍惚之間,又回到出嫁前夕,我自己親手繡鴛鴦的時候,娘親捏捏我的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咱們家的閨女,是天下地上第一等的好。”

那時候,我坐著馬車出遊,總會有莫名的青年男子投擲瓜果。簪子總是對我抱怨:“看那些浪蕩子!也不打聽打聽,咱們姑爺是什麽人!”

“什麽姑爺啊?”我羞紅了臉,就要去撕她的嘴。

那時候,春花還未開盡,我的韶光還正好。

枕套上頭的鴛鴦,再有一隻爪子就完成了。

我悠悠地想,也許百年才能修得共枕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