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打坐

夜深了,外麵黑漆漆的,一片靜默。窗外,漫無邊際的玉米地裏的玉米也都睡了吧,放下了舉了一天的葉片,安靜得悄無聲息,寧靜是他們休息的方式。蛙鳴是從不遠的小河邊傳來,勾醒了此刻唯一能和它們協奏的蟋蟀的寂寞,此起彼伏,把夏夜渲染的更加恬淡和清幽。它們是忠於職守的,象遙遠時代的打更人,在孤獨的夜色裏努力著自己的使命。

何小琢一個人坐在床上,雙腿內盤,微閉雙眼,雙手疊放在臍下,似是微捧著那個位置。現在何小琢知道,那裏叫做“丹田”。雙肩下垂,全身放鬆,冥冥然進入一種入境的狀態。快一個假期了,盡管老元頭沒有讓他拜師,更沒有向他吐露其中的原委,但老元頭還是每天在下完棋之後,繼續讓他背誦那些奇怪的文字,並且開始讓他學自己的樣子打坐。那種坐法很特別,讓何小琢很自然的想到已過世的奶奶在炕上抽煙袋時的盤腿坐法,不同的是奶奶是將一條腿壓在了另一條腿上,且兩隻腳都向後扔去,而自己此刻的坐法是兩隻腳掌分別放在另一隻腿的大腿根處,並且是腳心朝天。當初看老元頭示範時,覺得非常好玩,沒想到坐起來就不同了,把兩隻腳脖子掰得生疼,若不是不能讓老元頭瞧扁了自己,怕早就打退堂鼓了。好在經過一段時間的呲牙咧嘴之後,現在竟也習慣了。

那些奇怪的文字也已經背了好多,並且能夠順利地組合八八六十四卦,還有九星八門,六丁六甲之類。何小琢也好像故意和老元頭較勁,從來不問這些東西的用處,隻要你老元頭說出來,我就照單全收。然後第二天會一字不差地倒背如流。令老元頭總是搖著他那把破大的芭蕉扇望著何小琢的背影不住地點頭。

身體好象消失了,但明明又是存在著,是已經溶解了,或正在溶解,變得越來越虛無起來,和虛空的夜交融起來,融合為一體,靜謐的呼吸,純淨的交揉,一縷縷,一蕩蕩,似輕煙,若清風……何小琢開始失去自己,何小琢開始入靜了…..

父母住在向陽的南屋,何小琢的房間在他們斜對麵的北屋,哥哥姐姐各自住在西側的房間。何小琢家的房子是在合作化快黃的那一年蓋的,村裏人都來幫忙,而且都是義務的,包括拉沙子拉磚用的馬車。那時都不要錢,生產隊的,隻要和隊長說一聲,第二天社員們就都會起早來為你獻工,而中午供大家吃一頓白胖胖的白麵饅頭,是那時人們最大的滿足。至於現在要蓋一座象何小琢現在住的這樣的房子,父母能否承擔得起,何小琢沒有想過。盡管現在早已經顯得破舊了,但何小琢滿意,因為有自己這樣一個獨處一室的房間,正好可以打坐。因為他和老元頭有過約定:不管怎樣,他和老元頭之間的這些舉動,都是秘密。隻有他們兩個人可以知道,不許讓別人知道。所以,何小琢每天都是在半夜裏看家裏人都躺下後,悄悄劃上自己的屋門,開始打坐。

那是一片遠古的荒原吧,綿亙到遙遠的地方,漫漫的與天地接壤。茫茫大地是一片空曠,山岩坐落在它的上麵,堅實而又沉穩。象和善的老者慈祥的微笑著。又似深藏的礦藏,強大的能量之力來自他的深處。滿天金黃色的光芒不知來自何處,似從那漫無邊際的宇宙之中散發出來,又似來自大地的深處,總之一切都籠罩在金黃色的光芒之中。包括那些山岩,應該是赭色的吧,此刻在黃色的光輝裏顯得更加純正和剛毅,而大地在此襯托下就更為厚重與博大。光芒是明亮的,虛浮的,但卻又是有質量之重的,像黃昏裏夕陽的光芒,但夕陽的光芒難以掩飾迫近黃昏的那一層虛弱,這裏的光芒是成熟的,穩重的,慈愛的,無窮無盡而又純正無雜的。沒有刺炫眼睛,反而是一種難得的安詳。浩浩然置身其中,何小琢覺得從沒有過的舒服與坦蕩。身心純潔,通體明亮。優哉遊哉,美妙無比,飄兮蕩兮,忘乎所以。

往日裏心頭說不清的壓抑,莫名的憂傷,還有令他抬不起頭的種種羞澀,無端的忿忿與不平,撓心的煩惱與糾纏,積鬱日久的怨恨與困惑……都已經煙消雲散了麽?化作塵埃被拋進九幽之穀,滌蕩在萬千之外。不,是被徹底的消融了,無窮無際的黃光之中,沒有它們的蹤跡,穿越亙古的視力所及,它們無聲無息。渺渺茫茫,氤氤氳氳,光明普照,中氣充沛,它們此刻又是存在的,那昔日裏熟悉的種種,不能擺脫的心結,無法放下的沉重,難以剪斷的淵源,屢屢折磨自己的夢魘,這些都沒有消失。相處經年的旅伴,形影不離的愛憎,無論何處你能感受到它的體溫,它的脈搏乃至它與你時刻相關的心跳。但此刻,它們已不再是仇恨,已不再是罪惡,已不再是負擔。冥冥蕩蕩中,那向你坦然微笑的是你麽?那衝你脈脈含情的是你麽?那與你熱烈相擁的是你麽?一股股巨大的能量在於它們接觸的分分秒秒間平靜的流入自己的體內,丹田發熱,身心皎然。難道他們都被轉化了麽?澄靜的思緒,湛藍的呼吸,何小琢在如癡如醉中貪婪地品味著這種感覺……

“啪----”一聲東西被打碎的脆響,打破了夜的安靜,也打破了何小琢夢幻般的禪坐。接下來傳來父親粗暴的吼聲:

“不過了!不過就不過。離婚就離婚!”

何小琢知道,父母的又一場戰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