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神

三間陳舊的瓦房,已經斑駁的綠油漆,黑不溜秋的屋簷,何東國家是村子裏很普通的那種建築,那種規格,那種氛圍。祖祖輩輩居住久了,村裏人閉著眼睛也能找準哪家是哪家。而對於外來人,幾乎每個庭院都是那麽的相似,就象陳舊的老哥倆,雙胞胎一般的並立著,沒有門牌號,若不是有人引路,你真的很難分得清。

苞米杆架起的籬笆牆圈起四四方方的兩塊地方,分別是前院和後院。前院種著黃瓜,芸豆,茄子,西紅柿,大蔥之類,後院是大白菜。緊靠籬笆牆見縫插針地種了一排玉米,間或是幾棵高高挺立的向日葵。它們與籬笆牆一起又充當了下麵一排秋芸豆架的作用。於是秋芸豆那長長的藤蔓就毫不客氣地爬了上去,上麵點綴著已經小手指大小的芸豆。如此布局,就將本就不大的院落擠了個滿滿登登,更何況此刻的院落了還擠滿了人。

何寨村本就是一個不大的村落,屁大點事很快就會傳遍小村,更不用說今天這等性命相關的大事。何東國的母親前兩天突然臥病在床,肚子以下疼得要命,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不說,尤其到晚上發作起來就是滿地打滾也毫無辦法。何東國的爺爺奶奶,叔叔舅舅等等親屬們忙了好是一陣,將其送往鎮醫院,到了那檢查了半天,什麽病也沒有查出來。於是就去縣醫院,結果醫生們還是大眼瞪小眼,沒發現異常啊?那就去市醫院吧,各種儀器用了一大堆,錢也花了一大把,結果是未發現異常。邪門!想去省醫院,大夥一劃拉錢,總共不到200元了,何東國的姥爺一跺腳,還是找張半仙吧,他可治過不少人呢。何東國的爸爸不信那個邪,被何東國爸爸的爸爸何東國的爺爺一頓臭罵,“都啥時候了,你他媽還不相信?醫院能行怎麽就查不出病?”沒辦法,有病亂投醫吧,張半仙於是被恭恭敬敬地請了來。

張半仙今年能有五十多歲,但據說二十幾歲就開始出馬跳大神了。三裏八村的有人說他很靈驗,有人說他裝神弄鬼騙人,褒貶不一。但疑難雜症總是每天都會有發生,盡管時下氣候不同了,但總還是為張半仙提供了市場。

半斤白酒下肚,張半仙的臉明顯已是紅暈當頭,有些發白的胡子茬根根茁壯,怕一周才能清理一次吧,因為不能說它短,但也不能說它長,更不能說是正好。因為看起來明顯的很別扭,但又不知別扭到何處?不過,如果用他此刻的腮幫子作把刷子,效果一定會不錯的。眼睛不是很大,但因為一幅枯瘦的樣子,眼睛也就顯得大起來,加上兩個塌陷的腮幫子,就更顯得眼珠子也大大的了。高挑的個子,黑衣黑褲,也算幹淨利落。尤其頭頂根根直立的小平頭,看去確實有一種不怒而威的嚴肅。據說他一進屋,提鼻子一聞,就說屋裏有一股腥氣,人家問他是什麽,他眼睛一瞪,一輛嚴肅地說“當然是邪氣了?。”

“那有沒有辦法驅除呢?”

“不能驅除我來幹嘛?”張半仙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別人也就不好再多問,相反已有人將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畢竟張半仙可是“大神”啊。(注:大神即神漢。)

張半仙首先吩咐何家的人準備兩捆香,一塊紅布,一瓶酒。同時將何家今晚準備跳大神的事有意無意的張揚出去,說是越多來看熱鬧的人,越容易他行法,越容易把神圈來(不知道是否有故意炒作的嫌疑)。於是村裏人很快就擠滿了何東國家的小院,其中就有何小琢在內。

坐在屋中間凳子上的張半仙看到屋裏屋外都擠滿了人,才從容自信地掐滅手裏的香煙,叫何家人把何東國的母親攙扶出來。幾天時間,人已瘦得不成樣了,蠟黃的一張臉,此刻依然滿是虛汗。頭發淩亂,痛苦的皺著眉頭,嘶啞的呻吟也已是有氣無力的了。人群中已有唏噓之聲不斷傳來:哎,這孩子,年輕輕的病成這樣,真可憐……唉……嘖嘖…….大神張半仙指導著讓她盤腿坐在炕上,哪裏還坐得住,後背於是被倚上了枕頭,身體再用被圍起來,這樣算是勉強坐住了。接下來張半仙將兩捆香點燃,然後將那塊紅布蒙在了何東國母親的頭上。然後,張半仙又坐回自己的位置,繼續點燃一支主人為他準備的香煙,一聲不吱地吸著,人們也都默默地等待著,沒有人敢去打攪他。屋子裏空氣就如此異常的沉悶著。

良久,張半仙瞅了瞅掛在牆上的鍾,何小琢看到時針指向了九的位置。晚上九點了啊。

“大神”張半仙掐滅手裏的煙頭,站起來,拿過早已準備好的白酒,仰頭含了一口,走到炕前,衝坐在炕上的何東國的母親猛地噴了一口:“噗----”一共噴了三口。然後從自己的兜子裏拿出一麵小牛皮鼓,也就銅鑼那麽大吧。後麵有幾道細繩,可以抓在手中。這樣張半仙左手執鼓,右手執槌,砰砰砰,先是連敲三下,場中立刻鴉雀無聲:開始了,有人小聲議論。

一通前奏過後,張半仙開始哼哼呀呀的唱起來:

日落西山它就黑了天啊

十家那大門九家關啊

還有一家他沒上拴啊

砰砰砰-

……

何小琢擠在人群裏仔細地看著,心也跟著怦怦直跳。

張半仙就那麽哼哼唧唧的獨自唱著,唱著唱著,原本坐在那裏勉強維持的何東國的母親開始動起來了,身子不住的抖動,幅度也隨著張半仙的鼓聲越來越激烈。“來了,仙來了。”有人開始小聲地嘀咕,大概是從前看過跳大神。人們也都睜大眼睛,吃驚的看著。

張大仙不為所動,繼續敲著他的鼓,唱著他的歌。隻是鼓點明顯加密了,歌聲也越來越急。何東國的母親動作也就更加劇烈。剛才坐著都十分困難的她此刻竟然急速的將上半個身子搖動起來,前後左右不停的畫著圈,象個大繭蛹隨著大神鼓的節奏不能控製自已地搖動著自己的頭,雙手緊握的兩柱香也在雙手劇烈的顫抖中香灰散落,接下來已有的香被生生晃折了,半截半截的掉在炕上。先前還想扶著她一把的親屬見此情景,也不由自主地向後躲去……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一陣緊鑼密鼓之後,何東國的母親忽然長歎一聲:

“誒-呀---”算是長舒了一口氣。但很顯然,那聲音好粗,並不像何東國母親的原聲。

“大神”張半仙將鼓放下,慢吞吞抽出一支煙,問何東國的母親:

“來啦?”

“來了。”還是那個聲音回答。

“抽煙麽?”

“我不抽。”何東國的母親竟氣哼哼的將臉轉到了一邊。

張半仙卻毫不客氣的將煙叼在了自己嘴上,然後點燃。

“別著,我看你還在氣頭上,先消消火,有什麽事情和我說,我今天就是專為這事來的。”張半仙很有經驗的引導著。

“哼!沒什麽可說的,我來了,就是要報仇!”何東國的母親依然怒不可遏。

“噢?報仇,那你看看這屋裏屋外誰和你有仇啊?又是怎麽得罪你的呢?”

何東國的母親環視了一周,猛然將手指向何東國的父親。

“就是他!就是他老婆,那個狠心的女人……我那苦命的孩子啊,我那可憐的孩子啊,就那麽被她用鐵鍬鏟死了啊…..我的孩子啊……”何東國的母親突然間聲淚俱下,令屋裏屋外的人不禁大為震驚。

“你說你的孩子被他老婆打死了,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你的孩子又怎會被他老婆打死呢?”張半仙也嚴肅起來,經驗老到的他知道此刻已切入正題。

何東國的母親已是涕淚漣漣了,頓足捶胸,頭頂蒙著的那塊紅布也早被撕扯到一旁了,

“那是9月24號,我的孩子自己出來玩耍,路過他們家的白菜地,被他的老婆發現了,竟用鐵鍬將我的孩子活活劈死在他家的籬笆牆下……我那可憐的孩子啊,竟被活活劈為兩斷……”

“果有這樣的事麽?”張半仙將頭轉回來看著何東國的父親。屋裏屋外所有人的目光一齊看去。

何東國的父親此刻既是驚詫,又是恐怖,乃至羞愧,竟木然地怵在了那裏。

“你說你說你說啊!……”何東國的母親猛地蹦了起來,就要向何東國的父親撲去,被一群親戚死死地摁住,但依然發瘋般的掙紮著;“你說啊,那天是不是你把我孩子的屍體扔到的大街上,被車碾壓的?”

何東國的父親終於無力的低下了腦袋。

“仙家,你看看,我還沒問你仙鄉何處,尊姓大名,以後為你立廟也好有個稱呼。”張大仙也算是個談判高手,既然事情已經清楚,那就先轉移注意力讓人家先消消火再說。

“我家就住在離此十裏的老駝嶺,我常小青母子相依為命,可我那可憐的孩子竟被他們活活打死,這還不夠,還要放到大路上軋得粉身碎骨,我一定要要他們全家都遭到報應,我要讓她全家都死絕……”

全屋的人不禁都毛骨悚然。

“原來是常仙,失敬。我很同情你啊。”張半仙也是神色淒然。人家報名姓常,那肯定是長蟲(蛇)成精了。“不過事已至此,死了不能複生,你看我讓她們給你建宅立廟,香火食品供奉,也算賠罪了吧,你看如何?”

“不行!”常小青猛地跳了起來,用手點指,“就是破去我的修行,我也要為我兒報仇,我不需要什麽供奉香火,他們那麽殘殺我兒,我也要血債血償。我之所以沒有馬上讓他們死,就是要慢慢地折磨他們,以解我心頭之恨……”

沉默。難堪的沉默。

任何能思考的人都在思考著這個妖精的話。恐怖而又令人窒息。

“仙家,你說這話未免過重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們都已認罪悔過,你也該高抬貴手才是。何苦非要魚死網破?難道你把人家都害死了,你的孩子就能複活?”張半仙也不行糊,一臉正色。

“不行!悔罪就可以抵過麽?那誰都可以犯完罪後再悔罪了。非抵命不可。”常小青毫不動搖。

“這麽說今天你是不想賞給我這個麵子了?”張半仙也瞪起了眼睛。

“哈哈,啊哈……麵子,麵子?都去死吧!”常小青冷笑起來。

“常小青,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那你就來啊!臭神漢,怕你不成?”常小青猛地站了起來,倒反將本來按著她的人都落在地。

“招打!”一聲喊落。張半仙手中已經發出一物,一道黃光向常小青襲去。

雖近在咫尺,常小青竟一下子從窗戶飛了出去,躲過了那道黃光,躥上了屋頂,一串淒涼的冷笑隨即飄來。張半仙也一腳衝出屋外,手裏赫然多了一把殺豬用的琴刀。噌,一個箭步竟躍上房脊,刀光閃過,直向常小青飛去。人們不禁一陣驚呼,因為此刻的常小青附在何東國的母親身上,這一刀進去,後果可想而知。未想何東國的母親一聲冷笑,右手手指一彈,一團紅色的圓球隨即發出,正撞在直射而來的琴刀上,琴刀象真的撞在一個鐵球上一樣,一溜火星砰的一聲紮在了院門口的大樹上,張半仙剛一愣神,身體像被鞭子一樣的東西橫著抽下了房脊。接著,一團清光猛地從何東國母親的身體竄出,向遠方急逝,拋下一串陰森森的淒慘笑聲:

“你們等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