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對於瀾來說,能再見到秋師弟確實是一件極開心的事情。他父母雙亡,沒有親戚朋友,也沒有兄弟姐妹,上頭隻有一個師傅,對他雖好,卻也因為過分的關注,時時讓他感到一股無名的壓力——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現在的師傅已然是習慣忽視他了……若是偶爾能夠注意到他,他都會忍不住受寵若驚。

在於瀾的生命裏,最重要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師傅,其次便是秋師弟。

他對師傅的感情有些複雜,關於師傅與他父母的糾葛,他從娘親那裏了解了不少,知道父親當年選擇了娘親,而不是師傅……而師傅明顯對父親還心存愛意。

父親在臨死之前,也同他說,他一生最對不起三個女子,一個是他的師傅蕭落鳳,她將他培養成人,他不但沒有報恩,反而還將她活活氣死,簡直是萬死難贖!另一個便是他的師妹,蕭夏,是他,他親手毀了這個女子的一生,卻連句抱歉都沒勇氣說出口——雖然她可能已經不在乎。

他要他代替他,好好陪在她的身邊。

對於父親交代的事,有那麽一段時間,於瀾甚至產生過小小的抗拒,雖然他從不曾說過。師傅對他越好,越讓他覺得不舒服……他想,她大概是將他當作父親的替身了,這種念頭讓他很不太高興,他明明不是父親!父親欠下的債,為什麽要他來償還?何況……她比他大了那麽多,還是他的師傅,怎麽可以產生那種念頭?!

後來長大了些,知道了父債子償的道理,也多少明白了一些師傅的苦楚,懂得體諒了,卻也終於知道原來是自己想多了。

師傅想要教他成才,希望他能夠有出息,完成他父親的遺誌,重振青霞派,卻並沒有將他與他父親混淆起來,更沒有產生那種不該有的想法——可以說,因為當年的事情,師傅已經看開了,她不恨他的父親,自然,無恨即是無愛。

在她心中,她已經將他的父親當作純粹的師兄,再無其他。

他終於明白了這一點,想要好好回報她的時候,她卻因秋師弟的事,徹底改了性子,從此,將所有人都拒之門外——包括他。

……

至於蕭秋,他一直以來都是將蕭秋當成親弟弟一樣的存在,盡管他總是不太愛搭理他,性子也有些怪僻,但是他心裏明白,這隻是他曆經世間冷暖之後才會將自己柔軟的內裏嚴嚴實實地藏起來,隻留下一對觸角小心翼翼地試探別人,但他本質裏卻是好的。

不得不說,炮灰之所以被炮灰,有很大的原因是因為他們自己識人不清,怨不得別人。←_←!

……

於瀾在蕭秋住的院子外頭必經的亭中等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蕭秋才姍姍來遲。他從走廊盡頭的重重扶蘇花木之間緩緩走來,一身玄衣,芝蘭玉樹一般修身直立。兩年前的小少年如今已經初具了成熟男子的規模,原本精致的五官現在相當深刻立體,身材也越發修長,看起來已然很高大,很有男性的魅力了。

他的師弟一直都是長得極好的,年少之時因為太過精致而顯得有些男女不分,如今卻不會再給人這樣的錯覺。他還是好看,那是一種讓身為同性的他都驚豔甚至於自慚形穢的美感,卻不會再讓人弄混他的性別——他身上毫無女性化的陰柔。相反,即便他這般安靜地走來,整個人可以繪入畫中,可仍讓人不敢產生一絲一毫的褻瀆之意。

於瀾對這個師弟,是有幾分羨慕的。他從來都比他優秀,什麽都比他強,如今他已在江湖中闖出一番名氣,而他還呆在這紫清派裏碌碌無為。若說一點感慨都沒有,那也是假的。

不過,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永遠無法適應那種爾虞我詐的江湖生活。

他甘於平淡,是以麵對這個過於優秀的師弟,即便羨慕,還能保持和平的心態。

於瀾站的地方角度有些偏,他可以看到來人,來人看過來,卻隻是一片綠樹林蔭。他一番打量之後便打算走出去與秋師弟打個招呼,卻驚訝地發現,他的眉宇之間似乎多了一些戾氣,若說以前隻是陰沉,但如今……於瀾不知怎麽的,有種說不出的不自在。

蕭秋已經踱到了轉角之處,燕眸微抬,一眼便看到了於瀾,沒有絲毫意外,眉間戾氣散盡,麵色平靜,一派平和,語氣淡然地問候:“於師兄,別來無恙。”

“秋師弟。”於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快將方才奇怪的想法拋下,起身迎了過去。“我過得還不錯。”他很高興地伸直手,拍拍蕭秋的肩膀,略有些感慨——秋師弟竟然比他高了!忽略心底的那絲失落,他笑著將蕭秋迎到亭中,在他對麵坐下,道:“派中也一如既往,沒什麽大變化。倒是秋師弟,長得越發英氣逼人了。兩年不見,秋師弟過得如何?”

“尚可。”語氣波瀾不興,仿佛再大的巨石都驚不起他的一絲波動。

“秋師弟這幾年在江湖中做過的那些事,我也有所耳聞。當初秋師弟以一己之力挑了窮凶極惡的七狼寨,為百姓除害,後來又建了這一串的功績,連百曉生撰寫的《江湖俠客榜》那處都留下了記載,至今亦為人津津樂道,還在江湖中得了個玉麵小郎君的稱號,我真是自歎弗如。”

蕭秋微一挑眉,不驚不喜,不怒不哀:“師兄是在笑話我麽?”

於瀾一噎:“怎會?”

蕭秋淡淡說道:“那諢號不過是江湖中人的戲稱罷了,師兄也想用這取笑於我麽?”

“我不知……”於瀾看著蕭秋俊秀異常的麵孔,心情很是複雜,他雖不及蕭秋聰明,但畢竟不是傻子,這話裏的意思他並非不明白。江湖遠非表麵上的那般平靜簡單,裏頭的水有多深,隻有蹚過的人才會知曉,想蕭秋一個沒什麽背景的少年卻在短短時間內在江湖中取得這般的名聲成就,羨慕嫉妒的人定然是不少的。沒有任何依仗,偏還有著一副過於漂亮的皮囊,他受到的侮辱挑釁恐怕也不會少……而他都獨自承擔了下來。於瀾有些慚愧,身為他的師兄,卻什麽都沒有為他做過,虧他還覺得自己做得很稱職。聲音不自覺低了下來:“秋師弟,我並無這個意思。”

蕭秋嘴角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是與不是,皆與他無關,他從來不會為不相幹的人在意。

於瀾真心實意地讚他:“你做得真的已經足夠好,我這個做師兄的,是萬萬比不上你的。若換作是我,決計做不到那個程度。”

“師兄謬讚了。”蕭秋微抬燕眸,眼底深沉,看不分明——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是得不到的,隻有你足夠壞;也沒有什麽事情是做不成的,隻要你肯付出足夠的代價。“沒有試過,又怎麽知不成?”

於瀾隻當這個師弟麵冷心善,是在安慰他,並不往心裏去,實實在在地說道:“便是不試我也知道不成,我還有幾分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是塊什麽料子。連師傅都說過,秋師弟你不是池中之物,有朝一日總能揚名立萬的,讓世人都記住你的名字。”

蕭秋眸底一動:“師傅,這般說?”

“這還能騙你不成?自然是這樣的,師傅對秋師弟評價可是甚高!”

蕭秋薄唇微抿,不置可否。

於瀾道:“師弟兩年多沒有音訊,如今回來,師傅一定會很高興。你要多陪陪師傅,她定是極想你陪著的。”

“是麽……我以為,師傅有師兄相伴足矣。”他嘴角含著笑意,眼底卻冰冷得毫無一絲感情。

於瀾並沒有察覺蕭秋的不對勁,隻是本能覺得這話說得不對味,麵上一緊,他略有些不滿地責怪他:“秋師弟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在師傅心中,你我皆是她的弟子,都是一樣的,哪能像你說的一般厚此薄彼?”

“……師兄誤會了,我並無這個意思。”蕭秋自若地說道:“我這些年一直在外漂泊,少有能回來的機會。幸得有師兄陪著師傅,承歡……膝下,也不至讓我太過憂心。”

於瀾聞言,麵上表情慢慢緩和了下來,和顏悅色地看著蕭秋,道:“秋師弟言重了,為師傅盡孝是我分內的事情。秋師弟既然回來了,便同我一起伺候師傅吧,師傅必然會很高興。”他感慨道:“師傅雖然嘴上不說,但我看得出來,她心底裏還是很關心秋師弟你的,這兩年多的時間裏,隻要是關於秋師弟的事情,事無巨細,師傅都會打聽得清清楚楚。你失去音訊的那半年裏,師傅可為你擔了不少心,整個人都消瘦了不少下來。若非秋師弟如今平安歸來,我想師傅必然是會前去煆龍穀尋你回來的。”他真摯地說道:“秋師弟向來比我出息的多,現在能有這般成就,我同師傅都高興。如今在師傅心裏,怕是我也不及秋師弟之萬一。”最後一句帶著羨慕的自我調侃。

→__→!你究竟是怎麽看出這一點來的啊?

肖宋若是知道此時於瀾說的話,估計得哭死當場。

誤會,這可真真都是天大的誤會!

蕭秋是肖宋在這個世界裏的頭個防衛對象,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何況還是這麽個敵強我弱的節奏,她敢不打聽清楚他的事情麽?!

至於他消失後她變瘦了一點……那是因為早已洞悉劇情君的肖宋姑娘知道這貨從煆龍穀出來之後定會今非昔比,越發難對付,這才急得愁白了頭發……跟於瀾少年理解的完全是兩樣!兩樣好不好?!

蕭秋依舊平靜,麵不改色:“師傅對師兄的關心並不亞於任何人,師兄又何必……妄自菲薄?”

於瀾笑笑:“我也隻是那麽一說,秋師弟不必當真。師傅待我好,恩重如山,如同再造,我便是窮極一生也是還不清的!這餘下的日子裏我隻能盡我所能陪伴在師傅左右,為她分憂解難,讓她開心,哪能在這裏埋汰師傅,還給她添堵呢。方才所說,不過是玩笑話罷了。”他輕輕地拍了拍蕭秋的手臂,沒有注意到蕭秋眼底驀然迸發出的徹骨冷意,自顧調侃道:“秋師弟如今行事是越發穩重認真了,連個玩笑都開不得。”

蕭秋看著於瀾,並不說話,手中隨意把玩著一隻精巧的白玉杯。

於瀾早已習慣了這個師弟的沉默寡言,他初到紫清派,整整三個月都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他都耐心等下來了,何況如今。雖依然沉靜,比起那時,卻不止好了一星半點。絲毫不以為意,於瀾自顧自道:“秋師弟此番回來,打算在這裏住多久?”他歎了一口氣:“這麽大的一塊地方卻隻有這麽些人,總歸是有些過於冷清了。”

本不指望蕭秋會附和他的無聊感慨之言,卻不料,他竟還真的開口了,卻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師兄不是快要成親了?到時候添些子嗣,便不會顯得冷清了。”

於瀾一愣之後又是一驚:“什麽成親?同誰成親?師弟你莫要開這樣的玩笑!”他什麽時候要成親了他怎麽不知道?

“難道不是?”蕭秋微微挑眉,不急不躁,優雅地斟了一杯茶水,遞給於瀾。

於瀾呆呆接過,神思恍惚地說道:“我從不知有這等事,許是秋師弟你聽……”差了。

“小豆芽姑娘我也瞧見過幾次,雖行事略有失穩重,卻也更顯天真爛漫,難能可貴……”他的聲音一絲起伏都沒有,一雙燕眸掃向於瀾,稍嫌冷清:“師兄若是真的喜歡,便是娶了也無妨。”

在於瀾的印象裏,這個秋師弟絕對是第一次這麽誇人。若是換個情境,他怕是要大吃一驚的……然,此時此刻,他著實沒有那玩笑的心思。

蕭秋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於瀾目瞪口呆,怎麽突然就跟小豆芽扯上關係了?!還有……他怎麽可能會娶小豆芽!他同她之間根本沒有一絲男女之情!“秋師弟莫要胡說,這玩笑可開不得。我沒有關係,小豆芽畢竟還是個未出嫁的姑娘家,你這般說她會毀了她的名聲!”

蕭秋麵色不變,一字一頓地說道:“師兄應知我……不開玩笑。”

他確實知道,連話都極少說的人怎麽會有那個與人開玩笑的興致!何況還是這樣大的玩笑!

看秋師弟的樣子,應當是確有其事了。

於瀾頹然塌下雙肩,備受打擊,依舊鍥而不舍地追問道:“師弟是從哪裏聽來的這些言論?”

“自然是……”蕭秋呷了一口清茶,慢悠悠道,“自然是師傅同我說的。”

“師傅?!”於瀾終於崩潰,倏忽站了起來,身子因起得太急而晃了晃,這究竟是要鬧哪樣的?還有,師傅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裏猶如翻江倒海,他好歹壓抑了下來,勉強穩住心神,他麵色一肅,“秋師弟,今日我還有些事,怕是不能再陪你敘舊了。改日有空,你我再敘上一敘吧……至於今天的這件事,還望秋師弟替我保密,莫要讓小豆芽知曉。”他覺得最後一句話真真是難以啟齒。

蕭秋微微抬眸,並不打算難為他,吐字如金:“好。”

於瀾這才鬆了一口氣,道過謝之後轉身匆匆而去,那慌張的模樣是全然失了自持,連在遊廊拐彎之處被探出的花樹枝條勾破了衣角也未曾發現。於瀾不曾想到在師傅心中竟是這般想的,竟然會想將他同小豆芽湊在一起!他一定要去阻止她!

於瀾這邊一臉焦急滿心憤怒地跑去找肖宋,而肖宋這貨正高高興興地在用晚膳,白日裏發生的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被她暫且放在了一邊,她此時滿眼都隻有眼前這盆分量極大色香味俱全的水晶肘子。作為一隻肉食動物,給她上這盤菜的姑娘實在是太貼心了有木有!

“豆芽你還會下廚?”肖宋捧著一塊豬蹄啃得很是歡樂,唔唔,味道真是不錯!

“那是,人家可是從小立誌要做一個賢惠溫柔的女子!下廚這種小事是成為一個賢惠女子的第一步,必須要會的嘛!”

肖宋囧了個囧:“……”

小豆芽麵色突然一正,非常嚴肅地表示:“還有……姑娘,人家再強調一遍,請叫人家小豆芽!”

“唔,知道了,豆芽。”

小豆芽流下兩行瀑布似的寬麵淚:“……”既然那麽喜歡叫她豆芽,當初取名的時候為什麽偏偏要加個“小”?這不是欺騙她的感情麽!

肖宋全然不知道自己無意之間傷了一個未來賢惠女子脆弱的內心,自顧自問道:“你既然廚藝這麽好,怎麽以前都沒有見你做菜給我?”

小豆芽姑娘抖擻精神,理直氣壯,一點嬌羞的意思都沒有:“人家學廚藝是做給人家未來的男人吃的,怎麽可以隨隨便便做給除我家未來男人以外的其他人呢!”

肖宋噎住:“……咳咳咳咳~”豆芽姑娘,你這話的意思有那麽點詭異啊!

難不成……你還真看上了她?←_←!

那她能不能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