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計算

葉老夫人原本笑容滿麵,不斷讓下人給沈氏姐弟布菜,一轉眼看到姚氏,臉色瞬間便冷了下來,“璽姐兒,去,替我敬你們太太一杯,她辛苦了。”

衛璽站起身來,手執烏銀鑲梅花酒壺,將一隻翡翠杯斟滿,雙手奉至姚氏麵前,“太太請。”

姚氏一張臉上,姹紫嫣紅的,可好看了。

安國公府和其他高門大戶唯有一點不一樣,內帷當家管事的,並非國公夫人。

姚氏原是靖遠伯家的庶女,若不是填房,也嫁不進國公府做正妻。衛邗此人,不擅兒女情長,愛情猶如他心上枝頭隻開一季的花,白氏死後,他在夫妻情分上就更淡薄。

淳姨娘之所以得他喜歡,是因為她知書識禮、善解人意,姚氏卻不懂這個道理。

記得她剛進門的時候,衛邗雖然對她不怎麽動心,卻也是以禮相待,給她充分的尊重體麵。可她不知道受了誰的挑唆,一心隻想將國公府的掌家大權牢牢握在手裏,更對衛邗在外的交情往來之事橫加幹涉。她天生慳吝,衛邗在官麵上行走,花銷是少不了的,可錢一旦進了姚氏的口袋,再要拿出來,那就是千難萬難,久而久之,夫妻便離了心。

她若是不討丈夫喜歡,卻有老夫人撐腰,想必依舊是掌家太太、國公夫人,人人見了都得畢恭畢敬,可葉老夫人也不喜歡她。

葉老夫人是老忠勇侯府家的女兒,性情剛烈爽利、不苟言笑,卻是個麵冷心熱的好心人。這樣脾性的人,如何會和姚氏投契?

後來,葉老夫人又得知姚氏暗中將國公府的兩個莊子變賣了,拿了錢去貼補她娘家的姐姐,當下氣得倒仰。恰好那時姚氏懷了衛玠,葉老夫人便三下五除二地收回她掌家大權,原是自己管家,這一管,便直接管到了葉冬毓進門。

姚氏也去認過錯,衛邗瞧著也有些心軟,便去求葉老夫人,說堂堂國公夫人不能主持中饋,怕是要被親戚朋友同僚們笑話。孰料老夫人隻有一句話,倒將衛邗硬邦邦地頂了回來,“我就是被人笑死,也不能將這偌大的府邸家業,都敗在她手上。”

所以,姚氏在安國公府就是個富貴閑人,葉老夫人說她“辛苦了”,那是在敲打她呢!

姚氏接過衛璽手中的酒杯,微微起身謝過葉老夫人,笑得十分勉強,“老太太哪裏話,要說辛苦,還是媳婦兒最辛苦。”

葉冬毓隻裝著沒聽見。

沈璿璣想笑又不好笑,低下頭仔細研究自己荷包上繡的花紋。

姚氏瞥到她臉上的神色,暗暗白了她一眼,心裏已經把“沈璿璣”這三個字從名單上劃去了。葉冬毓不是她的親兒媳,不聽話也就算了,衛玠的媳婦兒,必然要好好孝敬她,對她言聽計從,她若是脾氣上來了,便是手癢了打她兩下,她也隻得笑著受了。

沈璿璣如果知道姚氏打的是這個主意,估計要嘔血而死。

一時宴畢,衛邗有了酒意,姚氏和淳姨娘便陪著回去正房歇息;衛玨要吃藥,葉冬毓也回去了;衛玠自是出門去呼朋引伴地樂,衛玢雖然還是個少年,卻十分守禮,紅著臉忸怩了半日,葉老夫人才明白他是看表姐妹人多,不願在這兒和女眷廝混了。

他身為紈絝卻這樣不紈絝,葉老夫人自然很高興,便也讓他回去了。最後“萱禧堂”內隻有衛璽和沈氏姐弟陪著葉老夫人說話,也過不了多久,她老人家年高,玉郎年幼,二人都撇斜了眼兒打瞌睡。

“老太太累了,我們就先回去了。”沈璿璣帶著妹妹們和表妹起身,幫著青荇和墨菡服侍葉老夫人睡下,又看著梅清和奶娘帶玉郎睡了,才出了“萱禧堂”。

那時正是月上中天,夜涼如水,比白日裏燥熱不知舒適愜意多少倍。衛璽有些意猶未盡,便笑吟吟對沈璿璣道,“姐姐,你們來了之後,我還沒去拜訪過呢!”

“那正好,我們三人也沒和妹妹好好說過話呢!”沈璿璣拉著衛璽的手,衛璽回頭吩咐自己身邊的雲暖,“你先回去,我過一會兒便來,今晚上天氣不熱,便不要那風輪了,沒的吵得人一晚上也不得安睡。”

雲暖應聲去了,衛璽便一起往“琳琅閣”來,一踏進垂花門,隻見原本一直無人居住的“琳琅閣”已被拾掇一新,院子正中放著兩隻蜜色瓷的大缸,裏頭栽著疏疏幾支荷花,倒映著月色,一片瑩瑩然。

沈璿璣喚來春綽和蘭清,搬了小桌子來放在院中一株梨樹之下;沈瓔珞身邊的晴嵐帶著幾個小丫鬟盛了淨手的水來,珊瑚身邊的素衣端上果子,竹清和菊清奉茶。四人團團圍坐了,對視一眼,都笑出聲來。

“倒像在做賊。”瓔珞也難得地說了句笑話。

“一直想來的,隻是太太說姐姐們要替姑姑和姑父盡心,不叫我來打擾。”衛璽說完這話,看了一眼沈璿璣,二人對視一笑,都端起茶杯來喝茶。

姚氏實在也太未雨綢繆了,衛璽不過是個年紀少小的女孩子,沈璿璣姐妹也無非是無家可歸的孤女,也不知道她是怕誰借誰的勢,在表姐妹之間,都要豎起一道垣牆來防備著。

卻說衛府正房後一座大粉壁後掩映著一個小小的獨院兒,便是衛玨夫妻的屋子。在家裏的時候,葉冬毓向來是自己攙扶丈夫,並不肯假手他人,也隻有品月在一邊搭把手,其他的丫鬟仆婦們都在前後打著燈籠,簇擁著二人回到屋裏。

“我和爹在外頭喝酒,依稀聽見太太又說你了?”衛玨扶著妻子的手坐在床榻邊,抬起臉問道。他在席上也喝了幾杯酒,臉色紅撲撲的,倒是比平日顯得健康。

“哪天不尋個空說幾句?”葉冬毓喚了丫鬟上來替他換下外衫,又自去小風爐邊看藥,忙裏偷空地回了一句。

風爐常年設在夫妻二人臥室之外的廊上,衛玨說了幾次怕氣味不好,都被葉冬毓一眼橫了回去,“在廚房煎了再送來?藥還不涼了?藥性一散可如何是好?”

衛玨無奈地搖搖頭,“都是我沒本事。”

“說什麽話呢?”葉冬毓輕輕地拍了他一把,“我若是在意這些事,早都氣死了!休要廢話,快把藥喝了!”說著便拿著藥碗往衛玨臉前遞。

“慢著,慢著,娘子,燙!”衛玨被她這樣一岔,隻好笑著接過碗,將那一聲歎息,都隨著藥汁咽了下去。

正房裏,姚氏正在生氣,衛邗醉了,是她和淳姨娘將他扶進屋裏。淳姨娘向來乖覺,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犯傻,自己說要去熬醒酒湯便走了出去,姚氏心裏正在得意,誰知衛邗躺在床上,睜著一對迷蒙醉眼,打量了一下屋內陳設,含糊不清地道,“我怎麽會在這兒?阿淳?阿淳?”

淳姨娘在小廚房,自然聽不到無法應答,姚氏已經氣呆了。衛邗也不理她,伸手撓撓腦袋,好似百思不得其解,搖搖晃晃站起身來,邊念叨著“我怎麽會在這兒?我不想睡在這兒……”,邊徑自往淳姨娘的西屋裏去歇了。

姚氏摔了一個粉瓷的貓蝶戲茶盅。

她房裏的大丫鬟北萱心裏暗暗叫苦,太太和老爺一不痛快,這一屋裏的人,今晚都別想痛快了。也虧她腦子轉得快,走上來收拾了碎瓷片,笑著說,“還是老爺知道太太的脾氣,知道自己醉酒了氣味不好,就不在這兒擾太太的清淨了。”

這就叫睜著眼睛說瞎話啊!姚氏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北萱也覺得今天自己這個馬屁有些拍在了馬腿上,連忙又道,“奴婢今天才是第一次見沈家的二姑娘和三姑娘呢,要說起來,相貌倒是比大姑娘還好!”

她到底伺候多年,把姚氏的脈還是很準,雖然開局有些偏差,但是很快就轉入了正軌。

姚氏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反正衛邗不在她這兒歇也不是一日兩日,還是打起精神、擦亮眼睛,替衛玠挑一個百依百順又嫁妝豐厚的媳婦兒,才是正經。

北萱偷看她臉色,就知道自己此劫安然渡過,輕輕吐了一口氣。

“我看著,倒是都好。”姚氏坐在妝台前,一邊自己動手取下發上釵環,一邊慢悠悠地道。

北萱連忙上來接手,心裏翻了個白眼,每次說話必是迂回曲折,必要別人問一點,她吐一點,好像不累得別人人仰馬翻,她就心裏不安一樣。

不過她身經百戰,貼心話張嘴就來,“奴婢瞧著,還是二姑娘最美。”

“你也這麽覺得?”姚氏喜滋滋地回頭,誠懇地問道。

北萱被她的變臉功力嚇得一抖,隻好幹巴巴地說,“是,二姑娘不但長得最美,脾氣瞧著也最好。”

這還不是明擺著的麽?那位沈大姑娘和老太太的性子有個六分相似,自然不得姚氏歡心;沈三姑娘倒是和順羞怯,可惜是個庶出。

未來安國公的結發妻子,怎麽能是個庶出呢?這麽想來,人選有且隻有一人,沈二姑娘瓔珞,早就入了姚氏的法眼啦!

北萱不愧是姚氏心腹,對她的心理十分了解,隻是這次,她也隻考慮了其一,而姚氏深謀遠慮,早就想到了下一步。

葉老夫人兩個女兒,衛鄞是入宮為妃的,自然不必帶什麽嫁妝,不過是帶了銀錢、珠寶等做打點之用,萬分情急之時也可應急;衛酈出嫁的時候可不一樣了,葉老夫人不光將她的全副嫁妝給了小女兒,又為她置辦了一套極氣派的嫁妝。之前瓊江人人都隻是聽說過十裏紅妝,衛家幼女初嫁沈郎那日,才親眼得見了。

那一份嫁妝,沈珊瑚一個庶女能分多少?她所有的,不過是鎮南將軍府的那些死物罷了,頂多再加上皇上賜下的一些撫恤,尚且得分為三份。葉老夫人不是她親外祖母,想來貼補也不甚多,娶她進來,有何油水可言?沈璿璣雖然有錢,可是性情太壞,敢對自己不敬,也不要娶她,如此一來……

姚氏笑得像隻饜足的狐狸,瓔珞啊,二舅母真的喜歡你得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