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遇

沈璿璣聞聲看去,隻見說話的人是個年輕男子,他被一眾宮人簇擁著,瞧上去不過二十出頭,身著一襲雨過天青色暗繡雲紋的織錦袍子,一頭烏發在日光下隱然流綠,用一隻極精致的白玉嵌紫金的發冠束得整整齊齊,渾身再無裝飾,隻有腰間懸著一枚青玉的龍紋佩。

他的臉是鵝蛋型的,膚色也比一般男子略為白皙,幸好下頜處的弧線有幾許硬朗,不然就秀氣太過。可是他的眉毛十分濃黑,形狀也好,給這張臉增添了幾分英氣。他的眼睛很亮,眼角微微有些上揚,看著人的時候雖然誠懇,總顯得有幾分低調的狡黠。他的鼻子很高,鼻梁上有個小小的突起,聽說這樣的人姻緣多舛,算是他完美的臉上唯一的不完美。不過他的嘴十分好看,嘴唇不厚不薄,既不顯得過分老實也不尖刻薄情,泛著健康的紅色光澤,一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讓人覺得親切。

一張典型的養尊處優的臉,沈璿璣瞬間下了判斷。

他望著她笑著。

沈璿璣沒笑,她疑惑地看了一眼領路的宦官。

“哎喲,奴才還說是誰,原來是九王爺啊!”那宦官麵上堆笑、熱情似火,麻利地行了個禮,這才轉過臉來對著沈璿璣道,“沈姑娘,這是咱們九王爺!”

“臣女見過九王爺。”沈璿璣拉著玉郎端端正正地福下去,瓔珞和珊瑚跟在後麵,也隨著行禮。

九王爺薛縝笑著擺了擺手,“免禮吧!”

“你們這是要去哪兒?”他彎下身子,捏捏玉郎的小胖臉。玉郎有點愣怔,臉上露出幼憨的神情,伸出手去,摸了摸薛縝的臉。

“玉郎!”沈璿璣連忙拉住他的小手,又向著薛縝福下去,“臣女弟弟年幼,還望王爺恕罪。”

“無妨,無妨……”薛縝還要說話,被沈璿璣忙忙打斷,“陛下召見事不宜遲臣女告辭了王爺慢走!”

說完便一陣風似地旋走了,隻留下薛縝站在長長的甬道裏,耳邊隱約傳來風帶來的低語聲。

“姐姐,那個哥哥長得那樣好看,你為什麽不讓我摸?”

“天下好看的人那麽多,你難道都要摸嗎?”……

“撲哧”一聲輕笑,薛縝飽含威脅意味地瞥了一眼那笑出聲的小宦官,“你是在笑爺嗎?”

“奴才不敢,奴才是替王爺高興。”那小宦官也不怕他,“奴才想著,被美人稱讚好看,是人心裏都會很高興的。”

薛縝被噎了個倒仰,一時半刻講不出話來,隻拿眼睛死死盯著那小宦官。

小宦官是猴兒精一樣的人物,可是在他這樣灼灼如火的目光之下也有幾分膽寒,低下頭恨不得縮到地裏去。

過了好半晌,才聽到薛縝從牙縫裏慢慢吐出一句話,“她沒讚我好看,那是小胖子說的……”

“元泰殿”裏纏繞著濃鬱的龍涎香氣,沈璿璣領著弟妹們跪在殿下,不敢抬頭,隻隱隱約約看到一個模糊的明黃色影子高坐在龍椅上。

皇上首先對鎮南將軍夫婦以身殉國的高尚事跡進行了極高的評價,沈家姐弟跪在冰涼的金磚上,嗚嗚地啼哭。

這哭要哭得有講究,沈璿璣想起葉老夫人的話,“玉郎和珊瑚年紀小,隻須哭得讓人憐惜就足夠了;你和瓔珞已經是大姑娘了,要哭得讓人憐、讓人愧,最重要的,是要讓人敬重。”

“這……這不是算計聖上麽?”沈璿璣有些惴惴不安地看著葉老夫人。

葉老夫人一笑,“聖上再聖明,也是個男子,有時候,男子偏偏吃這套,你隻管按我說的去教導弟妹。”她斂去了笑容,露出幾分怒來,“替你爹娘報仇!”

“傳朕的話,鎮南將軍沈鳴遠忠君愛國,戍防邊地十餘載,不幸為國捐軀,其情可憫,特追賜‘忠義伯’;夫人衛氏,高門貴女,忠貞端烈,追賜‘寧國夫人’。”

皇帝看著殿下跪著的幾個孩子,都是一身素服,別無裝飾,卻更顯得沈璿璣端莊、沈瓔珞冷豔、沈珊瑚楚楚可憐,玉郎更是雪白可愛。他心中一軟,又連著賜下諸多金銀玉器、綾羅綢緞,都讓宮人們直接送往安國公府。

卻一句不提懲處罪人之事。

沈璿璣忍無可忍,狠狠地一個頭磕下去,“臣女鬥膽,懇請陛下聽言!”

皇帝愣了一愣,尚未來得及阻止,沈璿璣便邊哭邊道,“臣女雖然愚昧,卻也知道貽誤軍機是重罪,那日若不是衛將軍及時趕到,宛平城破,北金軍隊長驅而入,後果不堪設想啊陛下!”

“臣女對軍情大事一無所知,隻是依稀記得爹爹一知曉北金異動便送了加急軍報入京求援!”

“宛平自是邊隅小鎮,不比京城和南地物資豐饒,可托賴天恩,也是糧草充足;若是收起吊橋,關上城門,抵禦至援兵來救,原本不至如此啊陛下!”

“求陛下做主啊!”

沈璿璣雖然哭得滿臉是淚,口齒卻極清晰,皇帝臉上動了動,頗覺得有些騎虎難下,再打量她,眼裏便有幾分沉鬱。

一時靜寂,沈家姐弟四人跪伏在地,不聞啼哭,隻是時不時響起一聲抽泣。

皇帝坐在龍椅上,臉色陰沉地可以擠得出水來。

這時忽聽外頭宦官高聲稟報,“太後駕到!”

皇帝心裏一緊,連忙站起身來迎出去,沈璿璣心裏卻是一鬆。

她又想起葉老夫人的話,“若是太後來了,你便明明白白地,將你所欲所求,都說出來。”

“太後是女人,眼淚對女人是沒有用的。”

太後身著一襲寶藍色遍地金繡九鳳的長袍子,頭上簪著朝陽丹朱釵和金牡丹燈籠步搖,看著十分雍容華貴。

她走動起來裙擺分毫不動,步子迤迤,身姿閑雅端然。

“這就是賢妃娘家那幾個孩子?怪可憐見兒的。”太後坐在龍椅下首,眼圈微紅,再望向皇帝就有幾分厲色,卻還麵上帶笑,“皇上這是怎麽了?臉色不大好呢!”

皇帝一聽太後提起賢妃,臉上露出幾分哀傷,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宮人奉上茶,太後掀起蓋碗,好整以暇地撥了撥水麵上的茶葉,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坐著。

“罷了,朕累了,你們先回去。”過了半日,皇帝方才緩緩道,他加重了語氣,“朕,一定會給你們一個公道。”

沈家姐弟謝恩退出,皇帝背著手在殿中踱步,太後輕啜一口香茶,貌似不經意地道,“這沈家大姑娘和二姑娘,長得倒和賢妃相似。”

皇帝深吸一口氣,恨恨回身,諦視著太後,“母後!您又何必逼我?”

太後撂下茶碗,也不認輸地盯著皇帝,“哀家是在救你!”

“你自小優柔寡斷,若不是我,哪兒有你的大寶之位?”

“姓陳的賤人狐媚惑主、掩袖工饞,你偏偏隻喜歡她!你若隻對她寵而不愛,當她是個小貓小狗一般養著,哀家也任由你去,隻是這朝堂之事,輪不到她置喙!”

“我看你越發寵她寵得沒有樣子了!貽誤軍機的重罪,豈是她來哭一場就能輕輕放過的?”

“別說你對賢妃的死沒有懷疑,你就是不念著她年少入宮、和你也算誌趣相投的情分,也不能不顧安國公府的臉麵!”

太後這一番話連珠炮一般,直刺得皇帝啞口無言,臉上又紅又白。太後看著他又可憐,終是放緩了語氣道,“皇上提拔陳炎之時,哀家便說過此人粗蠢不堪,你愛他姐姐,隻多賞賜些錢財讓他過他紈絝子弟的日子便罷了。皇上偏偏不聽,將他提拔到兵部,如今捅下這樣的簍子,還不是皇上來替他姐弟收拾爛攤子?”

“安國公倒罷了,那位葉老夫人卻不是好糊弄的,何況‘衛家軍’威信日高,你隻想著防著衛鄴功高蓋主,卻不想如今朝上可還有誰得堪重任?”

“要保我大昀的太平,非靠衛氏不可。”

“孰輕孰重,你可要細細思忖,如若你不是我親兒,我又何必替你操這樣多的心?”太後說到最後,也悲上心頭,哽咽起來。

皇帝見母親這樣,深感自己不孝,跪在太後膝邊,“是兒子不孝,母後別氣了。”

太後見他這樣,心裏更是又無奈又難過,卻隻能將他扶起來,輕輕撫他背心。

“沈家那個大姑娘可惡得很!一點兒不像她姨母溫存解語,到底是在邊地長大,不過麵上看著端莊舒雅,骨子裏卻野性難馴,竟想將朕的軍!”皇帝忽地又想起沈璿璣那柔中帶剛的模樣,恨恨道。

太後心中暗道,她姨母就是太溫存,靠著你這個軟泥一樣性子的男人,才會年紀輕輕就叫人算計死了。像沈大姑娘那樣的脾性卻好,報得仇,記得恩。

可是這話卻不能說,隻好胡說些“想必是她新喪父母,一時鑽了牛角尖兒,皇上是天子,何必和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女娃兒一般計較”之類的廢話來安慰皇帝,心裏隻感覺無力感深重。

終於,皇帝似是下定了決心,下了道將陳炎處死的旨意。太後見他根本不提“衛家軍”驍勇追擊北金敵軍、最終解救宛平的功績,微微苦笑,隻覺得雖然是春天了,可是黃昏之時,依然寒意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