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宮

這日春景明媚,皇城上空的天色清透,白雲緩緩流動,陽光十分和煦,灑在“元泰殿”前的花樹上,襯得碧葉嫩蕊都隱隱閃爍著光彩,瞧著無比喜人。

正是午後閑憩的時光,皇帝由宮人服侍著換下朝服,隻穿著一身月白常服,靠在臨窗的軟榻上,手裏持著一卷書,心不在焉地翻動著。

“皇上,貴妃娘娘還在外頭跪著,奴才想著,這日頭也大了,娘娘身子嬌弱……”說話的宦官三十六七歲,麵皮白淨,臉上帶著討好的笑,一對眼睛十分靈活,眼瞧著皇帝麵色不虞,便漸漸低了聲。

“她要跪,就讓她跪著。”皇帝頓了頓,伸手去拿榻邊幾上的茶盞。那宦官急忙趕上來,將茶盞遞在皇帝手上,依舊含著笑道,“皇上說的是。”

過了半盞茶的工夫,皇帝手中的書卷翻動得愈急,那宦官垂首侍立,嘴角微微揚起,卻不說話,在心裏默數著“一、二、三……”

果然,還未數到百,就聽皇帝高聲道,“小全子,叫她進來!”

小全子強忍著笑,利落地應了聲是,便一溜煙兒地向著殿外跑去。

“這麽說來,皇上還是心軟了?”皇城東北的“壽安殿”比之“交泰殿”端凝雖有不足,富麗卻遠遠過矣,三重白亮南珠串就的簾幕之後,錦繡芙蓉榻上歪著一位珠環翠繞的老婦人,正是本朝太後。

細細看去,她雖已是年過花甲,鬢發也早已斑白,一張麵孔卻保養得益,頰光紅潤,皺紋也隻有疏疏幾根,比起一般的老婦,卻是年輕美貌得多了。

太後身邊束手立著一位穿著褐色暗金鑲滾長褂的婦人,約莫四十許人,容長臉麵,烏黑攢髻,隻簪著支銀鑲玳瑁的長簪,看著十分精神爽利。聞聽太後問話,她隻微微一笑,“皇上仁厚,一時心軟,也是有的。”

“哼,狐媚賤人,慣會惑主。”太後恨恨拍了一下身下的大迎枕,“偏偏皇上就是看重她!”

中年婦人低首不言,心裏暗道,那賢妃倒是得您的看重,不是照樣早早香消玉殞?這位麗貴妃向來不招您待見,還不是一路扶搖直上?皇上沒有嫡子,雖說太子未立,可隻有麗貴妃所出的八王倍受寵愛,蓋過其他兄弟一頭。

太後人老精鬼老靈,隻拿餘光一瞥,就知道婦人心中所想,冷笑了一聲,卻轉而問道,“沈家的那幾個孩子何時入宮?”

“回太後娘娘的話,明日辰時,就在‘交泰殿’麵君。”婦人雖未抬頭,卻感受到太後那兩道銳利的目光,當下恭敬回稟道。

太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將那素色的雲緞找些出來,賞給那幾個孩子,怪可憐的。”

“是。”

與此同時,向來不招太後待見的麗貴妃正跪在皇帝麵前,哭得梨花帶雨。

“皇上,臣妾有罪!”麗貴妃一改平日的華彩輝煌,隻穿著一身素服,不施脂粉,長發隻用一支烏木簪子別著,並無釵環,卻流露出一種別樣的風情。

她入宮廿載,依舊身姿窈窕,玉幽花豔般絕美麵容,眼角唇畔不見一絲細紋,確實無愧於封號的一個“麗”字。

皇帝見了枕畔佳人哭得這樣哀慟,一顆心早就如泡在春水裏,什麽雷霆萬鈞之怒都早拋到了九霄雲外,隻是麵上還繃著,“你知道錯就好。”

麗貴妃向前膝行了幾步,叩頭不止,“臣妾知錯,臣妾願緇衣披發,長居冷宮,替弟弟贖罪,隻求皇上看在六王麵上,憐惜臣妾寡母年邁,饒過他一命吧!”

“住口!”皇帝一拂袖,卻見麗貴妃怯怯地拽著他袖口,一臉的可憐可愛,一對星眸迷離,欲說還休地望著他。他心裏又是一軟,放緩了語氣道,“貽誤軍機之事,豈能算小?沈將軍和夫人以身殉國,朕總要對安國公府有個交待,否則何以平勳貴之怨?”

麗貴妃眼睛轉了轉,深深吸了口氣,強笑著道,“皇上說的是,是臣妾鼠目寸光。”她舉起一塊緗色絹帕輕拭眼角,似是在強忍淚意,“罷了,既是他做錯了事,便自去領罰。”

說著,又抬起盈盈淚眼,情意綿綿地望著皇帝,“若是讓皇上為了那個不成器的東西為難,那臣妾,便是百死,也不得贖抵罪孽。”

這話說得九曲回腸,洋溢著無窮情意。皇帝心中一蕩,伸手拉起麗貴妃,欲言又止,卻長長地歎了一聲。

本朝開國百餘載,曆經泰始、文初二帝,今上正是春秋鼎盛,諸王之下,猶封九公、十二候、二十七伯、子爵無定數。

安國公府衛氏是開國勳貴,一座敕造大宅氣派莊重,沈家姐妹便被安置在安國公府老夫人葉氏所居正房“萱禧堂”左近的“琳琅閣”裏。

沈玉郎因為年紀幼小,又隻跟著個奶媽,被葉老夫人親自帶著照料,就宿在正房之後的碧紗櫥裏。

方塵和雲先生是外男,自是宿在外院裏。

因為走得匆忙,沈家姐弟都隻各帶著一個得用的人,葉老夫人除了按安國公府哥兒姐兒的定例撥了人之外,又將自己身邊四個二等的丫鬟分派給姐弟四人,貼身服侍照看。

“姑娘,老太太來了。”蘭清便是老太太指給沈璿璣的丫鬟,她雖然年紀不如玉郎身邊的梅清大,卻也是一般的穩重平和。

沈璿璣連忙站起身來趕到門外,隻見穿著一件竹葉青的雲紋家常褂子的葉老夫人,扶著大丫鬟青荇的手,已經進了垂花門了。

“外祖母,院裏風涼,有事該叫孫女兒過去再吩咐的。”沈璿璣攙住葉老夫人另一隻手,語意微嗔道。

葉老夫人看著她微微一笑,也不說話,祖孫二人相攜著進了屋。

沈璿璣知道葉老夫人有話要說,待身邊的大丫鬟春綽奉上茶水,便對她輕輕點了點頭。

春綽便將屋裏的丫鬟們都帶了出去,唯有青荇留著。

“臣子無召不得入宮,明日你舅舅隻得將你姐弟們送到宮門外,之後,便全要靠你了。”葉老夫人其實並不老,容貌和沈夫人衛酈十分相似,隻是一對眼睛如月下寒江,閃著澄透的波光,似是見慣了這世間事,再沒什麽能夠瞞過她。

沈璿璣聽了外祖母這話,眼圈一紅,心裏的冤枉、傷痛、委屈,一股腦兒地湧了出來。

這些日子,她分身乏術,隻覺得千頭萬緒,照顧年幼的弟妹、點算帶來的細軟銀錢、周全禮數、敷衍親戚,竟連哭一場的時間都沒有。西廂房庶妹珊瑚終日啼哭,她聽著那嗚咽聲,倒頗覺得羨慕。

她不是來外祖家探親小住,而是父母雙亡、帶著弟妹來投奔求生,她沒時間脆弱。

旨意是七天前下的,可直到葉老夫人這樣明白地說了出來,她才陡然驚覺,原來這一切早就塵埃落定,她沈璿璣活了十五年,自此,便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她心念至此,再也忍不住,靠在葉老夫人的懷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葉老夫人的眼淚也如斷線珍珠一般落了下來,她將沈璿璣再摟緊一些,輕輕撫摸著她的背,喃喃地說,“哭吧,抹幹了眼淚,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次日一早,鎮南將軍沈鳴遠遺孤姐弟四人乘著車,由現任安國公、二老爺衛邗帶著幾個家丁,騎著馬一路陪伴至“神武門”。

“神武門”前早有宮人等候,衛邗親下了馬,身後的家丁遞上一個錦囊。他接過,遞在那宦官手裏,笑容可掬道,“大人好,這幾個孩子初次進宮麵聖,還勞大人多多照顧。”

“國公爺太客氣了,那還不是奴才分內之事麽?”那宦官掂了掂錦囊的分量,覺得十分滿意,即刻笑得見牙不見眼,“國公爺放心,太後娘娘必不會虧待賢妃娘娘的家人的!”

衛邗又笑著說了幾句客氣話,才轉過臉對著沈璿璣道,“大姑娘,你是長姊,更加要慎言慎行,切莫衝撞了貴人。”

“是。”沈璿璣微微福身,帶著弟妹們別了舅舅,這才跟著那宦官入宮去了。

饒是在瓊江長大的人,也很少有不被皇城的巍峨莊嚴氣勢震撼的,那紅磚黃瓦、高簷飛角、瓊樓禦苑、畫棟雕梁,襯著春日紫藍清淨天色,又高遠,又端凝。

沈璿璣沒心情去看風景。

她手裏牽著玉郎,他自幼生得玉雪可愛,方得了這個小名,現下雖然穿著一襲素服,頭頂軟發細細結了一條辮子,依舊像年畫裏的胖娃娃一樣,隻有眼睛紅腫著。

“姐姐,我走不動了。”

玉郎自小嬌生慣養,從宮門到內宮這段甬道不短,他邁著短短的小胖腿兒,已經是勉力拖拉,向著沈璿璣伸出雙臂要抱。

沈璿璣微微皺眉,她也有心將弱弟抱著,可是在宮裏,規矩一絲兒也錯不得,稍有不慎,就是殺身滅族的大禍。

她剛要硬下心腸搖頭,忽聽一個男子聲音道,“不過一個奶娃娃罷了,你就將他抱上一抱,又能如何?還有誰挑你這個規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