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初相遇(四)

次日,我將洗擦幹淨的藥罐子送到尚藥局。宋逸在門口吩咐煮藥,他見了我,含笑接了我手中的籃子,自己將藥罐子一個個放好。對他的行為,我不知該如何,隻得站在原地呆呆看著。

鼻間聞了一陣藥香,轉頭一看,那煮的藥壇子裏正往外撲著熱氣,而那個煮藥的醫佐卻還悶悶打著扇子出神,完全沒注意那藥壇子。我幾步上前,奪了他的扇子往藥壇子上緩緩扇。片刻,藥壇子漸漸平靜下來,穩穩煮藥。

那醫佐被我推開,見了藥壇子冒大氣又被我治平,十分尷尬地站在一邊。我將扇子塞回醫佐的手裏,醫佐愣了愣微微低頭示禮。我抿唇禮貌性的微笑點了頭,回頭見宋逸正望著我,我福身示禮,他大步走來,說:“過幾日采女便要晉升,你想好是做官還是服侍?”

這兩者對我來說都沒有什麽區別,隻在宮中尋條生路,做什麽都是一樣,做什麽我都會用心去做的。我搖頭,他忽然大笑,“不如來我尚藥局吧!”

對,我對藥材略有熟悉,在尚藥局下會是個不錯的選擇。我點頭,宋逸笑得更開了。宋逸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他向我道了別轉進了另一間屋子。宋逸走後,我看著那煮藥的醫佐,隨意一問:“是給誰的藥?”醫佐說:“那是給太子的。”我鼻間還聞著那藥香,隻覺莫名,微微皺了眉頭,那醫佐卻慌亂解釋:“太子與秦王戰後歸來,不慎惹了風寒。”

之前來尚藥局沿路時,正遇著許公公,他似是有什麽急事,交給我一個錦盒,要我務必親手呈給太子。這我聽了那藥是給太子,便說了要與那醫佐一同去。東宮我從未進過,也不知太子會在哪裏。那醫佐看了我一眼,頓了頓語言,看似勉強應了。

我跟著醫佐往東宮去,門口見是送藥的,也是識了那醫佐,便放我們進去了。東宮很大,也很莊偉,走了幾道彎路幾個亭子才到了太子的書房前。我們在書房前微微停了步子,鼻間依舊聞著那股藥香,我猛然疑惑,這藥碗裏的藥味怎的不對風寒。疑惑著,房門開了,醫佐跨步進去,我在門口等待。可這等待卻是讓我焦心的很,那醫佐方才煎藥時便馬馬虎虎,該不是他將藥也煎錯了吧!

想到這,我幾步進了書房,正見桌前有個穿著紫色衣裳的人拿了那藥碗子要往嘴裏送。我趕忙上前,急急奪了那藥碗,褐色的藥汁頓時在桌上撒了一道弧線,濕了半本書。

我這番如此大膽,懷裏捧了那藥碗,腿已是微微發抖,跪在地上:“太子,此藥不治風寒,怕是醫佐不慎煎錯藥,還請太子息怒。”

那醫佐也“撲通”跪在地上:“太子,此乃剛進宮的采女,不懂其中之事便妄誣陷於我。”

不敢抬頭,隻聽得太子將撒了藥汁的書本抖了抖,放在一邊。

“無妨。你再煎一碗來。”太子毫無怒氣的說。

我不知他指是誰,隻聽得身旁的醫佐應了一聲便退下,我也顫顫起身要退。哪知上頭傳來一句:“你留下。”我又腿下一低,繼續低頭跪在地上。

“你濕了我的書。”一聲冷言。

“奴婢甘願領罪。”如此冒犯了太子,就算不死也怕是少不了一頓板子。

麵前走來一個人影,低身一手鉗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對上一張麵孔,我有些驚異,太子李建成與秦王李世民長得幾分相像,李世民眉間要比他多一絲英氣,眸子比他要溫暖。

李建成鉗著我的下巴,眼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忽然淡笑道:“你說那醫佐煎的不是風寒藥?你小小普通宮女,怎比尚藥局的人懂醫藥,我如何信你?”

不敢亂動,隻得直著下巴顫顫道:“奴婢進宮前,家中多有藥材,略懂一些。”

李建成鬆了我的下巴,抬手將左邊袖子一卷,露出一道一掌寬的刀痕。我猛然想起那藥味雖不是治風寒但確是能養傷口的。可是,既然他知道,醫佐知道,甚至宋逸知道,為什麽不直接說是養傷藥而非要說是風寒藥?這其中,定有不可外泄的文章。

“既然如此。方才拆了布條,醫佐走了,你來上藥。”說著,他坐回書桌前,受傷的手靠在椅把子上,仰首閉目。

我輕輕到了他的桌前,見腳底下有個小盒子,打開看,裏麵是用來包紮傷口的藥膏和布條。我雙膝跪在他的側邊,一手扶了他的手臂一手用棉花取了一些藥膏,輕輕在他傷口處塗抹。

這道傷口,看著不像是舊傷。戰後歸來都已快一月了,這道傷口該是近日才上去的。難道……宮中曾有刺客?想到這,手上不經一抖,上麵的人動了動。見他不發話,我繼續塗藥,心中還想。刺客這一說很快被我否定,這實在是不合宮中邏輯。心底帶著疑問,將他的手臂包紮好,起身退站在一邊。

李建成放下衣袖,轉頭看我:“你可知你今日之事,我可以立馬殺了你。”

“奴婢認為,太子不會。”我說了心裏的實話。

“此話怎講?”李建成靠在椅上,垂著我看我,辯不出任何表情,“小小采女,殺了也無人問起,你為何覺得本太子不會殺你?”

“奴婢前幾日傳宮話聽聞:有奴婢偷了太子的墨台,被太子發現後不但沒有追究,而且查到他家中困難,喚了人為他家中送去銀兩,此乃大寬大容。”

“這話說來,殺了你我便是邪惡之極?”李建成反問,忽而清笑一聲。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低下頭來:“今日之事,不可外傳。”

“是。”我低頭應著,感覺他還望著我。微微抬了眸子,見了他深意的眼睛又不禁慌亂的瞥下眼。門口進來一個人,醫佐煎了藥回來,恭恭敬敬將藥碗端到李建成麵前。他一手端了藥碗,皺著眉將藥汁喝完。我拿出許公公交給我的盒子,恭恭敬敬遞到他麵前:“許公公命奴婢務必親手呈於太子。”

“嗯。”李建成淡淡接了錦盒,隨手放在桌子上。

回到掖庭,正碰著念兒,念兒抹了我額上的汗,奇怪地看我。我籲了口氣說我去了東宮,見著了李太子,差點就挨本子或是沒命了。幸好他為人善良,不與我計較,可我還是緊張的出了一額的汗。念兒聽了,將我拉到無人的一處。

“璃淺就是因為太子被陳嬤嬤罰的。”念兒告訴我。

想起陳嬤嬤罵璃淺的話。璃淺不會做陳嬤嬤口中這樣的事,我覺得。但今日又見著李建成,也不覺得他會為難璃淺這個弱女子。這件事情,誰也不清楚其中的緣由,它是他們心中的秘密,也成為這件事的秘密。隻有璃淺,或還有太子李建成,隻有他們能道出究竟是誰犯了誰。而在外人的眼中,定是斷定璃淺是這麽做的。宮中之怨,怕就是從這時候開始,道不清說不明,無人將信一個剛進宮采女說的話,所有的矛頭也隻能是指向她,掖庭的謠言也隻有一個:璃淺勾引太子。

通過考核,很快便要晉升了。聽念兒說,陳嬤嬤不喜歡璃淺,璃淺果然沒有通過考核,隻能繼續留在掖庭做雜事。念兒問我要去哪,我說尚藥局,她也跟著要去尚藥局。的確,在這掖庭,我與念兒關係最好,以後也好有個照應。

那日,徐公公招了通過考核的采女。我們選尚藥的采女站成一排,等尚藥局來選人。這次選尚藥的一共有四人,每一個尚局一次隻能選一個或者兩個的采女,若是選不上的,便候著另外的安排。

出奇的安靜,五月的月季紅得似火,花團錦簇,香氣彌漫。它的花期很長,如女子的一生,從花開到花謝,從豔麗要漸漸垂顏,死的時候,還是一整朵倔強的掛在枝頭,直到一陣風將它無奈吹落。徐公公正來回踱著步,忽然轉身迎上一個人影。

“尚藥奉禦這麽早來了?”隨著公公這一聲,我微微抬頭,看到宋逸正笑著往這邊來。

“早想找一兩個小醫佐,便急著來了。”他的聲音很是柔和,像春天裏和煦的微風。

他從左邊開始挑選,我在靠右的中間,快到我時,我微微低頭。而他腳步停在我麵前,仿佛不認識我般。他忽然微傾下身離我很近,我聞到他身上的藥香味兒,心不由跳快了幾分,臉上更是被他身上微熱的氣息熏得發燙。我一動不敢動,更不敢看他。

“可常接觸藥材?”他終於直起身子問。原來又是聞我的藥香,他真的裝作與我不相識。

“家中父親有一藥鋪,偶爾幫忙,也略識得些藥材。”我緩緩回答,心中卻有些偷笑。

“嗯。”他應了一聲,繼續往右邊走去。

隻過了一會兒,許公公便說話了。“莫兮然,顧念兒,歸屬尚藥局。醫藥使學,下封醫佐。”

我向前走了幾步,和念兒一同向許公公福了身。徐公公“嗯”了聲,我們便跟著宋逸離開。我抬眼悄悄看著走在前麵的人,他的腳步不快也不慢,正好能趕上,他的發髻用一個玉冠束著,烏黑的長發披在肩上,風吹過便飄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