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胭脂錯(六)

今日,秦王妃忽然說想要寫字。書房太遠,她說李世民的寢宮中正有一副屬她的筆墨,告了我要我去取。

兩個宮殿相隔不遠,幾步路便到了。李世民寢宮大開著,正有兩個宮女在打掃大門,我說了事情便跨步進了裏殿,在榻旁的桌上找到秦王妃說的那副筆墨。

拿了筆墨,又見桌上蓋了一件清白的衣袍,想是李世民回殿身累,隨意脫了衣袍扔在桌上的。我將衣袍拿起,準備掛到衣架欄上去,使手抖了抖袍子,一件青透忽然從衣中落下。

“咣當!”地上一聲響,我低頭看去,竟然是我遺失的那塊碎玉!

我將它拾起,兩半的碎玉已被人鑲好,相合的縫隙極小,要用力看才硬能辯得出來。當初這塊玉是在我在那天棒打後醒來發現不見的,之前一直安放在我的枕下。那時我想,一塊碎玉也不值了錢,或是去枕的時候落了去,現在想來,莫非……

門外進來一陣腳步聲,我急忙回頭,見到李世民。李世民望著我,垂眼落在我拿著玉的手上,微啟的唇透著微微失措,繼而又瞬間轉回。

他向我大步走來,說道:“你拿回去罷!”

“為什麽,怎麽會……”他已到了我麵前,我握著玉佩驚詫。

李世民卻是一臉輕鬆道:“那日我摔了你的玉佩,我替你鑲好也是該的。”

“不是這個!”我大叫。寢殿中回過清晰的回音,我趕緊掩了口,低聲說:“那日,是你將我從牢中救出來的?”

“是。”李世民毫不猶豫的點頭。

“我與柳美人的罪狀是你壓下的?”我問。

“不全是。多是太子不計較,所以放你們一馬。”李世民說。

可我與柳美人根本無罪啊!想起那時候的日子,我痛苦的看著眼前這個人,既然要救,為什麽不將事情始末查清楚呢?

“秦王和太子都該知道真相的。”我定定說,“為什麽不將事情查清楚,那樣柳美人也不會……”

李世民對著我,看不出任何感情,他說:“刺殺太子固然是死罪。若不是太子太過仁心放她一馬,也不會讓你受罪。既然罪折已經上傳,那便將了此局,隻是不料還是拿了兩條人命。”

原來,李建成是查了璃淺的身世,知她女子孜身一人,體柔心殘,才故網開一麵。若那時,指了璃淺,便是一命;不指,卻又別人鑽了空子。而這不指,偏偏是要了兩條人命。想起在牢中的場景,我還是有些隱隱做怕,我心中發誓,此生定要安分守己,絕不進再那牢房半步。

“那麽,奴婢謝殿下和太子救命之恩!”事已至此,我還能怎樣呢。

前麵的身影沒有移動,在我麵前定定站著。許久,李世民開口:“我便要出征去了,還得受了你這丫頭的臉色。”

他捏著我的下巴,將我抬頭。在他指尖觸到我的臉龐時,心中刹時一震。

“目光閃躲,麵紅耳赤。你……”李世民望著我。我聽了,趕緊拍開他的手,卻被他大手一撩靠近他的懷裏,腰間的手緊緊按著,仿佛要將我揉碎。

淡淡的麝香繚繞身旁,李世民壓下頭低問:“你與太子常常見麵?”

我的手抵著他的肩膀,不敢抬頭看他,側著臉吱嗚答:“隻湊巧。”

“哦?都湊巧做了什麽?”李世民問。

“殿下先放開我。”我將手一推,拉出些距離,哪知李世民反手一拉,手捂著我的後腦湊近他的臉龐,唇上溫潤。

頓時,我腦海中浮現當時在牢中看到那模糊的影子,清白的衣袍,白皙的手掌,溫暖的相觸。我有這麽一個時刻沉醉在他溫熱的呼吸,像春日裏迎風吹來暖暖的日光,伴著清新的甘甜和驚顫的惶恐。

“有這樣嗎?”李世民低著聲音。

我麵上火熱了一片,搖頭:“沒……沒有。”

“嗯。”李世民翹了嘴角,“我便要領兵出戰了……”他說。

心跳還未平靜,我低頭看著他的衣襟:“秦王妃知殿下要出征,近日心情很不開朗。”

李世民鬆了我的肩膀,深深歎了氣:“無垢才有身孕,我便……我隻能愧對她,苦了她。”他往旁邊走了幾步,擦過我的肩,“你在宮中,湊巧的事不要太多,否則誰也救不了你!有些事情,最好就是裝作聽不到,看不到,什麽都不知道。”

我說:“奴婢明白。奴婢定會好好保重自己,才好讓殿下安心將秦王妃交我照顧。”

李世民轉向我,說:“我這話隻純碎是對你說的,並無他意。”

抬頭,看到他深色的眸子,看到眼裏有我,深深有我,我不自覺地愣愣點了頭。稍過了幾許,我回神落下眸子,將手中的玉佩雙手呈上。李世民不解的望著我,我說:“殿下喜歡,那便拿去。”

李世民笑了笑:“我喜歡多了去,難道你都要一一獻給我?”

我說:“奴婢進宮來所能有的,隻有這個。”

李世民暗了眸子,麵色微抿,伸手撫上玉佩,指尖在玉紋上緩緩下滑。他終究還是沒有收了玉佩,他說:“還是物歸原主好!”

我福身:“謝殿下。”

李世民背了手,轉身出殿外。我想起一件事,拿了筆墨,趕緊追上。同走了一段路,他回頭看我,見我指上纏了一個平安符伸手給他,他微微愣神。那是我在得知他要出征後,自己出不了宮便偷偷托外出的宮人從寺裏求來的,盡管知道他英勇無比,智謀雙全,但我還是想借助神靈的保佑讓他平安。

我拿著平安符又往發愣的李世民麵前遞了遞,他這才伸手接過。我抬腳與他擦身而過,往秦王妃的殿中去。

我將筆墨放好,在硯中沾了點水開始磨墨,秦王妃提著未沾水墨的筆,輕輕在指尖畫著,出神思考。這時,門開進來一個人,殿中的宮女都紛紛福身。是李世民。

我也放了墨條,向他福身,他一擺手:“都起來吧。”

秦王妃麵上終於露了喜色,卻還藏不住即將分離的悲哀。李世民摟過她的肩膀帶她在一旁坐下,對她說:“無垢,我不在的日子,你得小心照顧好自己。”

秦王妃笑點頭:“有國才有家。世民,你在外不可分神,家中之事有我,你都不用擔心。”秦王妃從袖中取出一樣錦色,放在李世民手心:“這是我請寺中高僧為你做的平安符,你要好好保管,不可離身。”

李世民不經意的愣了愣,而又自然地拉了笑,將錦色的平安符收到懷裏:“謝謝,無垢。”

手下的墨條忽然一軟,黑色的墨點沾了我的袖子,我緩過神對秦王妃說:“秦王妃,墨已經好了。”

秦王妃笑轉向李世民:“世民,陪我練字。”

“好。”李世民不著痕跡的看了我一眼,答應她道。

李世民出征那日,廣場上鑼鼓聲響,一片雄心壯誌。

我聽著那層層鑼鼓,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衝動,放了手頭的藥材疾步出了尚藥局。

廣場高台上,湊滿了看熱鬧的宮女太監。我的腳步停在台階前,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步步上走,每走一步,心就跟著猛然跳動,似是要從胸口躍出。終於到了高台,我向下望去,滿廣場的戰士排列整齊,隊伍最前方的一個人穿著黑色的盔甲,坐在馬背上高舉大刀,神情嚴肅,周身散發著一股壯誌淩雲。他正是李世民。

我遠遠望著他,也是深深地望著。他不往這處高台看,隻驕傲地俯視著眼前齊聲舉劍的戰士。出征的戰鼓越擊越急,李世民拉轉馬頭,大手一揮,一聲壯闊的號令,引著隊伍緩緩出城。我哽著呼吸望著他遠去,隻願他能平安歸來。

回到尚藥局,門口站了一個宮女,見了我說:“德妃娘娘有請!”

我心中“咯噔”,縱有千百個不願,也隻能跟著那宮女去見尹德妃。路上,我小心試問:“姐姐可知娘娘喚我有何事?”

宮女回了頭,說:“主子的事,做奴婢的是管不著的,主子要奴婢做什麽便做什麽。德妃娘娘叫我來喚你,我便來了,是什麽事我倒也是不知。”

見著宮女比其他人好說話些,我接著問:“德妃娘娘近日可有煩心事?”

宮女搖搖頭:“倒是無惱人的事。”她撇了頭一想,又說,“隻是皇上少來了幾趟。”她瞧了我一眼,說:“也不知與妹妹你何幹,德妃娘娘一早便要我來了。”

看來又是後宮之事。宮女與我說的一番話倒是提醒了我不少,也不知我又不小心做了什麽讓尹德妃套了個道。想著,已是到了尹德妃的館娃宮。宮女往裏麵通報了一聲便叫我進去,我端正的步進宮殿,向背對著我看窗子的尹德妃行禮。尹德妃擺了擺手,周圍的宮女都退了下去,隻剩下我與她。

“你在掖庭可有知心朋友?”

尹德妃仍是望著窗外,這一問愣是將我吃了一呆。不知此中緣由,我點頭稱有。她又問是誰,我摸不著道地將顧念兒、張媚儀還有悄然死去的璃淺念了出來。等念出來我忽然腦中一慌,神情驚恐。尹德妃卻是緩緩轉身,說:“放心,我不會拿她們做你的把柄。”

心中仍是慌得不安,我問:“娘娘召奴婢前來,不知有何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