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優柔

夢陽飄渺城炎殿外。

“屬下拜見四皇子!”殿外一隊武士齊齊單膝跪拜下去,低頭行禮道。

萬俟澤瑞默默地看著這些武士,點點頭,對那名首領武士說道:“我要進去看看哥哥……”他說‘哥哥’著兩個字是,聲音明顯的顫抖了一下——那個時候哥哥已經說了他是皇帝,而自己是臣子,以後不用叫‘哥哥’,稱呼‘陛下’就夠了……想到這裏,他的眼睛明顯的黯淡下去,可又有一股決然的氣勢升騰起來,一種尖銳鋒利像刀戈一樣的情緒!

“回稟四皇子,鎮天大將軍有令,除過太醫外,任何人不得接近陛下!”首領武士沉聲回答。

萬俟澤瑞的眉頭稍稍皺起來,不滿的說道:“哥哥病重,難道我這個親弟弟都不能見見自己的哥哥麽?難不成大將軍是想軟禁陛下?”

首領武士呼吸一窒,連忙將頭低下來,急急地解釋道:“回稟四皇子,大將軍隻是為了陛下的安慰著想,絕無謀逆之意。現在強敵剛退,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不用說了……”萬俟澤瑞歎了一口氣,麵容悲戚,蒼白的臉頰有些憔悴——竟是與年齡毫不相符的落憐。仔細看他的眼睛,還能看到流淚的痕跡。他幽幽的說道:“我隻想是看看哥哥而已,要是大將軍責備,我親自向將軍解釋。”

他的聲音淡然決然,帶著皇族特有的頤指氣使,還有那一份不容駁悖的威嚴,這種感覺是他以前從沒有過的,好像從他將那柄三鋒匕首握在手中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像是變了一個人般。匕首冰冷的金屬質感壓下他所有的感情,隻剩下滿當當的決然!可是又轉念一想,自己這個哥哥決定殺死另外兩名哥哥時,是不是也和他一樣?

首領武士猶豫了一下,抬起頭看向四皇子,可迎上來的卻是兩道清冷的眸光,冷的像是戰場上那些赤那思人射來的‘蜂尾箭’,好像要直直的插進人心間……身經百戰的武士竟有些心悸,將頭緩緩垂下,說:“四皇子,陛下還很虛弱,希望四皇子不要多做停留,以免打擾陛下!”

說著他向身後鎧甲錚錚的武士招招手,武士們迅速讓開一條路,讓萬俟澤瑞過去。首領武士彎腰鞠躬,說道:“四皇子,請!”

他麵無表情的走過去,突然想笑——他被稱為‘四皇子’,現在他要去看望‘陛下’,皇帝與皇子不是父子關係麽?可自己是要看自己的親哥哥啊……嗬嗬,亂了,有些混亂了!也許真的如淩風烈說的那樣,赤那思現在退去,陛下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講他們這些先皇留下來的人都清理掉,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道理哥哥可能比任何人都懂。

可是真的好想笑,原本麵無表情的臉上仿佛有了光彩,陽光照在他臉上也動人起來。他的手搭在朱紅色的龍炎殿大門的銅質螭獸門環上時,一下子又笑不出來了——他不就正在做著哥哥當初做的事情麽?父皇不也是在這間宮殿中被逼死的?

苦笑,他們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啊……萬俟君帶著兩個哥哥的人頭踏進這座宮殿為了自己的野心,為了夢陽的天下。而自己帶著匕首踏進這座宮殿,隻是為了能活下去不被殺死!僅此而已1

手臂緩緩使力,宮殿的大門豁然洞開,露出龍炎殿裏賣弄雍容華貴的裝飾,還有那些高高的支持著宮殿穹頂的紫金龍紋銅柱。他深吸一口氣,大步走進去了,在沒有什麽遲疑猶豫,仿佛今生剩下的時間都投入到現在正在做的這件事中去……

龍炎殿中的閣房。

林夕皇帝虛弱的躺在龍床上,雙眼緊閉,嘴唇呈現可怕的死灰色,臉上血色全無,若不是呼吸時胸膛微微有所起伏,讓人忍不住懷疑他已經死掉了。床周圍的地上擺著四個火盆,老太醫蹲在旁邊伺弄著火盆,不讓皇帝感覺到冷。可現在才入秋不久啊,並沒有多麽冷的,隻能說皇帝的身體現在太虛弱了吧。

那個親自上戰場與赤那思的君王對戰的林夕皇帝現在竟像個垂死的病人,這個反差未免太大了。他原本剛毅飽滿的臉頰深深的凹下去,眉骨也突出很多,眼窩看起來像西域人般深陷——竟能從臉上看出骷髏的輪廓。僅僅才多久,皇帝就被鐵毒敗血症折磨的不成人形。

老太醫憂心忡忡的看了一眼皇帝,深深地歎了口氣,隻能乞求著天神能垂青一下這個命途多舛的帝王了,畢竟皇帝死了,他這個太醫無所作為必將作為陪葬犧牲!可是敗血症啊,這是多少代醫生束手無策的病症。戰場上很多武士都隻是受了傷,可依舊沒有活下來,死的反而更痛苦,就是因為敗血症!

武器的銅鐵鏽蝕產生的銅毒鐵毒進入體內後,會從破壞人的經脈,會從傷口開始慢慢壞死掉,隻有一刀一刀割掉壞死得肌肉,可是鐵毒銅毒往往都已經擴散開來,越割傷口越大,大部分最後竟是活活疼死,隻有少數人能勉強活下來。活下來的人年年入秋入冬後,身體關節都像釘了燒紅的鋼釘般,疼痛難以忍受。所以說武士最害怕的就是敗血症,有的武士寧願受傷後立馬斷肢都不願意染上敗血症。

正式因為如此,許多軍隊都刻意使用鐵毒銅毒,像申國的‘蜂尾箭’,赤那思那傳承數代鏽跡斑斑的*……

可皇帝是被一柄五尺戰馬刀貫穿小腹,鐵毒直接被送到腸肚中,想截肢保命都不能。太醫隻覺得這是上天讓這個年輕皇帝命至於此!

此時的飄渺城皇宮中,大臣們都在關心皇帝的病情,當然不是好心好意的關心,而是看著這個傳奇一般的皇帝能挺過去不!任你林夕皇帝血勇殺親,任你氣勢逼人壓迫的群臣喘不過氣來,任你能力抗赤那思君王打退蠻族人,功德堪比神羅皇帝。可這個上任不到一個月的皇帝現在病的快死掉,死掉了就什麽也不是了。甚至會成為一個笑柄,當了不到一個月皇帝就死掉,這恐怕是創紀錄了。

帝都大臣們心中都是滿滿的期待,期待能恢複神羅皇帝以前的製度,神羅皇帝不在了,不是還有個四皇子麽,年齡小不懂事易於控製,這不更好?大臣們心中似乎有一個妖魔同時蘇醒了,津津樂道的期盼皇帝快些死掉,全然忘了是誰打退可怕的蠻族人,保下他們的命。世間人心冷暖可見一斑。

甚至鎮天大將軍已經調來禦林軍駐守皇宮,以免奸臣作亂。飄渺城的氣氛竟比赤那思武士兵臨城下更加壓抑!

而皇帝正躺在這裏不知死活啊,夢陽和皇帝的命運牽絆在一起,看不到未來!也許前方就是深淵,可沒有什麽辦法,大勢所趨就是如此。

火盆裏的炭火突然一陣晃動,太醫驚異的叫了一聲。隨即看到閣房的織錦門簾被掀開來,赫然是四皇子萬俟澤瑞。老太醫連忙起身跪拜下去行禮,四皇子隨意的揮揮手,示意其不必出聲,然後目光落在床上的皇帝!

這還是那個穿著父親的黃金戰甲,握著宵練劍在戰場上衝殺的林夕皇帝麽?一瞬間竟感到莫大的心痛,這才短短幾天,哥哥就消瘦得像一具骷髏,皮包骨頭的樣子恐怕連父皇的戰甲都撐不起來……

“陛下怎麽了?”他看向太醫問道。

太醫低頭隻說了三個字:“敗血症”仿佛多說一個字就會也沾染上這樣的惡疾般,畢竟敗血症是每個醫生都束手無策的不治之症。

“沒有辦法麽?”

“回四皇子的話,陛下當時被一柄五尺*貫穿小腹,鐵毒深入血脈,現在已經病入骨髓,且陛下最近操勞過度,已是強弩之末——”

“——有辦法麽?”萬俟澤瑞沉聲問道。

“小人正在想辦法,正在想……”太醫為唯唯諾諾的回答道,急的額頭都滲出汗來。別看這四皇子年紀小,可當年跟著太子還有二皇子沒把皇宮折騰個遍,而且四皇子嘴巴巧,總能讓神羅皇帝樂嗬嗬的笑,就算闖禍神羅皇帝也不會說什麽,所以四皇子有時候更加肆無忌憚……

萬俟澤瑞看著哥哥虛弱的不成人形,知道太醫氣其實沒有什麽辦法……敗血症他是知道的,其實就是不治之症。難道這就是他最後一個親人的下場麽?關鍵時刻頂住壓力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擊退大敵,然後就落魄的飽受敗血症折磨等死?一陣暴怒突然湧出來,這是一種血肉至親間才會有的感情,他狂怒的臉都曲扭起來,上前一步飛起一腳將老太醫踹翻在地,暴喝一聲:“留著你有什麽用?”

老太醫痛叫一聲翻滾出去,不等他穩住身形,萬俟澤瑞接著再一腳踹過去,吼道:“滾,滾遠點,沒用的東西!”

老太醫在地上滾了兩圈才停下來,翻起身子跪下磕頭道:“小人這就離開,這就離開……”

“滾……”萬俟澤瑞連看都不想多看一眼,衣袖一甩,冷聲喝道。

他垂下的手碰到腰間的匕首上,堅硬的金屬讓他的暴怒瞬間清醒下來,像來時一樣突然——自己不是來殺他的麽?為什麽會為哥哥落魄到這種下場傷心憤怒?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了啊……為什麽又會優柔起來?哥哥死了,他不就安全了?而且也能為父皇和大哥二哥報仇……可是自己怎麽能下得了手。

他走到床邊,坐下來,仔細看著被敗血症折磨虛弱不堪的哥哥,真的沒法將現在的他和幾天前那個穿著黃金戰甲頭戴孔雀翎饕鬄獸盔聯想在一起。一陣心酸感翻湧出來——這是他唯一的親人,除他之外最後一個姓‘萬俟’的人。突然想起哥哥那個時候說的話:“……畢竟你是我最後的親人,殺了你,我真的就什麽也沒有了——”或許,在哥哥心裏,還是在乎自己的……

現在他昏睡不醒,此時不就是動手的最好時機麽?殺了他,琉璃龍翔袍,星墜殿的黃金王座,整個夢陽的錦繡河山都是自己的了,為什麽自己還要猶豫?

也許是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當皇帝吧……一直以來他都是兄弟間最小的,父皇寵愛,哥哥們偏袒,一直覺得做一個四皇子就挺好的,國政什麽的都交給父皇的太子就好,他就是一個皇宮中最無憂無慮的人。可是真的殺了哥哥,自己能支撐起夢陽麽?那華麗的琉璃龍翔袍會不會將他壓垮?他沒有父親和萬俟君那樣的勇氣啊……

右手已經將匕首抽出來了,可自己怎麽能做到?匕首冰涼的柄讓他心裏都生出寒意,之前那些決心堅定仿佛一下子變成齏粉了,隻因為看到哥哥這樣憔悴虛弱的樣子。他心裏還是很顧念兄弟之情的,尤其是現在皇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他想幫哥哥將掃到眼前的亂發撩開,於是伸出左手去,他動作無比輕柔,好像怕驚醒到哥哥。

須臾間,他的手再也伸不下去了——因為皇帝的眼睛突然張開,那雙凹陷在眉骨中漆黑如夜的眼睛目光無比冰冷,仿佛將他整個人都凍住了……

萬俟澤瑞隻覺得那雙眼睛中的神色是惡魔才會有的陰厲,連最後一絲人性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