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平津

夢唐雖已衰落,但架勢猶存,昭賢太後的喪禮極盡繁瑣,即使公主不需送梓棺出宮,元秀再回到鳳陽閣時也感到疲憊不堪,因著連日的悲慟和少眠,剛才梓棺起行,她按捺不住情緒,又大哭了一場,這會倒真有了大睡一場的需要。

隻可惜才喝了一碗燕窩開胃,采綠端來的幾碟小菜還沒擺上桌,王氏身邊的桃娘來請了,元秀慢慢放下銀箸,隔著珠簾聽她與采藍道:“皇後請阿家過去一下。”

采藍有些不悅:“事情急嗎?阿家累極了。”

“也不算太急,隻是平津長公主有些不適。”桃娘知道簾後隱約的身影就是元秀,所以略略提高了些聲音,“所以皇後請阿家務必過去看看,還請藍娘轉告阿家。”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告訴皇後殿下,阿家用些粥菜再去。”采藍點頭,桃娘於是識趣的告辭。

等她揭簾進來,便看到元秀一手托腮,一手用銀箸挑揀著配粥的小菜,表情看起來像是不大高興,她有點惴惴:“阿家,奴婢方才做錯了?”

“不是你。”元秀揚了揚眉,夾起一箸醃脆瓜,狠狠咬了一口,像是在發泄什麽一樣。

采藍鬆了口氣,問采綠:“雪梨糖水可準備了?”

“橙娘在庖下看著。”采綠道,元秀咽下脆瓜,有點不滿:“本宮不喜食梨!”

“阿家今日哭得厲害,嗓子都有些喑啞了,若不用些梨糖水滋養,隻怕五郎就要叫太醫來煎藥,豈不是更不好?”采藍勸道。

元秀蹙了蹙眉,想想叮囑道:“糖多放些,梨少放幾片。”

“奴婢這就去告訴橙娘。”采綠抿嘴一笑,欠了欠身下去了。

用畢粥菜,采橙親自端上一盅梨糖水,哄著元秀喝了六七分,外麵采紫進來稟告,說鸞車已經備好,她趁機說什麽也不喝了,收到采藍等人嗔怒的目光,采紫有些莫名其妙:“阿家不去立政殿了嗎?”

“當然去。”元秀站起身,采藍上前替她整理裙裾,采綠捧過銅鏡讓她端詳了下,沒有失儀的地方,便起身向外走去。

到了立政殿,卻見楊太妃的車駕正在不遠處,元秀有些詫異。

“阿家來了。”杏娘親自在門口等她,低聲道,“平津長公主與楊太妃有些爭執,殿下勸到現在脫不開身,所以才叫奴婢在這兒等。”

王氏真是辛苦,她是堂堂皇後,難道還要親自來迎接自己一個公主不成?

這都是因為她不得豐淳寵愛,如今三位皇子又無一是她所出,因此不得不戰戰兢兢,處處小心著。這麽想著,今兒把昌陽一起把平津長公主的事情丟給她,也真是為難了她。

元秀點了點頭:“她們在爭執什麽?”

雖說已故的盧妃與楊太妃一直不和,但這件事情,明擺著是平津不對,就是盧妃還在,也隻有帶著女兒請罪的份,這還有什麽好吵的?

杏娘露出凝重之色,看了看左右沒有閑雜之人,這才附耳低語:“長公主說她被人下了藥!”

元秀頓時一驚!

原本再有幾步就要到了,她幹脆站住腳步,沉聲問:“當真?”

“殿下方才請了耿太醫來替長公主診脈,耿太醫言長公主所言屬實。”杏娘小聲道。

耿靜齋此人人如其姓,醫術高明卻為人耿直,頗有傲骨,連先帝都曾被他頂撞過,是絕對不會幫著平津還是任何人做假的。

王氏也是因此才喚他前去以撇清。

元秀沉默了數息:“那個孌.童又是怎麽回事?”

“這正是長公主和楊太妃爭吵的問題。”杏娘道,“那孌.童不是平津長公主府裏蓄養的,卻是教坊中人。”見元秀看了自己一眼,她才繼續解釋下去,“昌陽公主及笄時,楊太妃曾使人在教坊裏留意過此人,後因駙馬擇定,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但不知道為什麽,此人忽然在宮中出現,還被平津長公主遇上了。”

夢唐一朝的公主生活一如諸王般奢華而糜爛,舉國都已經見怪不怪,像楊太妃這樣,齊王束發時替他準備幾個美貌女郎供采擷,到女兒也不偏心,提前去教坊留意好俊美少年,也是常事。

但現在重點不是此人究竟怎麽出現在宮裏,而是平津長公主遇見他時“恰好”被人下了藥。

元秀站在那裏想了片刻,明白了,王氏請她過來,不是為了調解平津長公主與楊太妃,而是為了向自己求助。

這件事情看似算計了長公主,實際上,矛頭對準的卻是皇後。

太後停棺期間,堂堂長公主在禁宮內被人下藥,還失身於一個教坊中人!這件事情若傳出去,王氏還有什麽臉麵再居皇後之位?

更何況豐淳帝如今的三子,無一出自王氏,夢唐一朝初年的高宗元後,亦是王家先祖,不正是因為無所出,最後竟被與高宗私通的庶母給奪了位,自己也落了個身敗名裂死狀淒慘的下場麽?

想通此節,元秀眼前仿佛又浮現豐淳疲倦的臉色,怒火一陣陣的燒上心頭,藩鎮尾大不掉,黨爭有始無終,豐淳論手腕魄力雖然不及憲宗,但自登基起,每日朝會風雨無阻,唯一讓他休憩的這片後宮,也不甘心寂寞嗎?

這件事情不可能是王氏做來陷害別人的,一則她沒必要去得罪平津長公主,二則她現在連兒子都沒有,自己踞皇後之位卻無寵,忙著自保還來不及。並且就算自汙以害他人,也不會拿這種會讓自己被廢棄的大事。

那麽隻能是其他人了,豐淳帝現在的後宮人並不多,除了皇後,隻有趙麗妃、曹才人還有秦才人,但楊太妃也未必就是清白的。

元秀沉著臉,舉步走進亂成一團的殿內。

平津長公主披頭散發,被幾個力大的宮女按在了胡床上,地上一片狼狽,元秀眼尖,一望就望到了王氏平常最心愛的幾個玉雕擺件,皆被摔得四分五裂,甚至連殿上那麵豐淳大婚時憲宗親賜的八折並蒂蓮開繡屏也被推倒在地。

可王氏如今卻沒工夫去心疼,素來端莊的她鬆了雲鬢落了橫珈,正與楊太妃的貼身宮女一起給楊太妃順氣。

看模樣也不知道平津長公主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楊太妃雙目緊閉,歪在胡床下方的榻上,奄奄一息,像是舊疾發作。

見元秀進來,王氏大大鬆了口氣,眼中露出一抹懇求,道:“阿家,事情複雜,五郎他又不在宮裏,嫂子也隻能尋你商議了。”

“商議的事情等等再說,看五嫂這兒都被弄成什麽樣子了?這是夢唐曆代皇後所居之處,不是酒肆樓館!”元秀沉著臉,一拂素色長袖,“而且大姐與楊太妃這又是怎麽回事?五嫂這幾日忙得人都瘦了幾圈,你們倒是一個比一個有精神,不如跟去靖陵為大行太後守滿百日可好啊?”

話裏話外的維護著王氏,讓她大大鬆了口氣,其實這樣的話本該王氏自己來說,然而她無寵無子,就算是尋常人家的媳婦,在夫家到底也站不直腰,何況是皇家。

楊太妃聽到守陵一個激靈,也不敢再詐死詐生,故作虛弱的張開雙眼,還沒開口,兩行清淚已經落下:“阿家……”

“小九!”平津長公主年輕,被幾個宮女按住怕她再上前對楊太妃做什麽事,卻依舊蓋過了楊太妃的聲音,大聲道,“這賤人自己不守婦道,怕我撞破,卻反過來在我食水中下藥,汙我清白!你斷然不可被她欺哄!”

楊太妃聞言頓時一副飽受冤屈難以置信的模樣,悲呼一聲,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一把從左右攙扶裏掙脫,就要撞上最近的殿柱,口中淒然叫道:“我楊氏少年入宮,服侍先帝二十餘年,為先帝誕下齊王、昌陽,不敢居功,卻也自認謹守本分,長公主今日竟以這等嚴辭穢語相逼,身為太妃還有什麽臉麵活下去?且讓我隨著昭賢太後之靈去了……去侍奉先帝罷!”

王氏早在她掙脫時就令桃娘梅娘上前攔住,楊太妃尋死覓活,口口聲聲要去見先帝分說自己的委屈,那邊平津長公主卻冷笑不已:“你既要追隨昭賢太後去見先帝,難道非要在立政殿上汙了皇後所居之處?難不成你自己住的地方死不得?”

“大姐你且消停消停!”元秀瞪了她一眼,對王氏道,“楊太妃想是年紀大了受不得重話,大姐方才失言了,五嫂著人扶太妃去偏殿整一整儀容,緩口氣罷。”

平津一撇嘴角,狠狠向楊太妃飛了個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