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準備,離去

待得稍稍將唐龍炎安置好,秦玉凝便趕來小心扶過從林子裏走來的唐灝天,雙眸中早已充滿了盈盈的淚光,泫然欲泣。

天際間的絲絲雨露便如是般的飄灑在她的臉上,但她卻並未顧及臉上的雨水以及那迎麵清風吹亂的濕發,而是拉起袖子,細細擦拭著唐灝天那張略帶虛弱蒼白的英俊麵龐。那張臉龐褪去了方才桀驁不馴的霸氣,也沒了往日收斂其實而流露出來的儒者風範,顯現出來的是一絲蒼老之色。

唐灝天周身無力,見嬌妻也是真氣消耗甚巨,雖然無礙,但一夜操勞卻是讓她很是疲憊,於是便緩緩抬起手來,按住了秦玉凝的小手,對這她微微笑道:“不必擦了,我沒事。你也累了,且去休息一下吧。”

但向來對他言聽計從的秦玉凝此刻卻執拗的撇開了他的手,依舊堅持細細的擦拭著那早已幹淨了的麵龐,唐灝天也不再阻攔,默默的感受著著混亂後的溫馨。

他們兩這樣做快二十年了,每次大事秦玉凝聽從唐灝天的,小事唐灝天從不違逆秦玉凝,在秦玉凝看來,這般幫唐灝天拭去臉上的雨滴,與二十年前二人私自逃出冰雪之城時,那般在雨雪中幫他擦拭無異,自然而然,沒有什麽可拘謹的,這二十年來的細水長流,其中的柔情也隻有這兩個當時候可知。

秦玉凝擦著擦著,頭緩緩的低下頭來,淚水和著雨水不爭氣的流淌在她隱隱含著聖潔的臉上,那一瞬,便若她九天玄女落下凡塵一般,變成了一名知道愛恨情仇的世俗女子,哭嗔道:“你看你們父子倆,要是……要是有一個出了事,叫我如何是好……”卻見她雙肩微微的顫抖,再度抬頭凝望唐淩天時,已然是梨花帶雨,海棠含露。

唐灝天雖與她舉案齊眉十九載,此時也是心中大為感動,也顧不得什麽傷痛,一把將秦玉凝抱在懷裏,久久無言。

秦玉凝叮嚀一聲,嬌小的身子便被唐灝天擁在懷中,雖覺不妥,但心中卻湧起了陣陣幸福感,但思及他傷勢過重,便想將他緩緩推開,卻聽唐灝天在她耳邊輕囑:“快快備馬,收拾一下,咱們得立即前往京兆府城!”

秦玉凝聽完微驚,但她知道現在情況緊急,雖心中有諸多疑問,但也不好多問,大事聽從唐灝天就是如此。反正一路上唐灝天也會將事情講明,於是同樣將唐灝天與安置好以後,說了一下方才自己這邊的狀況,便到集市去了。

唐灝天在山下自建的小屋中運功療傷,而唐龍炎則看似沒心沒肺的呼呼大睡。

這小屋不大,卻布置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雖然木桌木凳都是自家做的,其中多數還是唐龍炎的傑作,略顯粗糙,但做工不俗,更勝在清新自然,而屋子裏最讓人驚歎的,應該還是那一整個書架的書籍,擺放整齊,種類繁多,從書上不染一塵可知它們經常被翻看而非閑置著。

打坐了一兩個時辰,周身赤炎真氣一遍一遍的遊走過丹田,**,尾閭,到後部沿脊柱上行,走關元,到頭部的大椎,玉枕,頭頂的百會,神庭,印堂,麵部的人中,鷹突,鴆尾,膳中,璿璣,丹田。幾個小周天過後,隻感覺胸中氣悶已然減輕不少,於是便長舒一口氣,緩緩睜開了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唐龍炎那張睜大眼睛麵帶疑惑的臉。

“怎麽了,炎兒?”唐灝天見他如此專注,就差沒有把疑問直接寫在臉上了,便笑問道。

唐龍炎沉思片刻,略帶試探的問道:“爹,昨天的那個人真的是我的叔父?”

唐灝天聞言,微微歎了口氣,心道:“你終究是想知道這件事啊。”口中卻隻緩緩吐出一個字:“是。”心中卻又在思考著昨日裏唐淩天在離別之時對他說的話。

“既然是四叔,那又什麽事情是不能坐下來好好談的呢?我就覺得奇怪了,就連娘親那種好脾氣的人見了他都會含怒不語,”唐龍炎見父親不阻止,便將心中的想法一股腦的說了出來:“話說回來,爹你到底有多強悍啊,炎族三聖,哪三聖啊?聽到別人說起你總是有板有眼的,但是我就是沒見過那麽強勢的你。你也是,平日裏再怎麽和人切磋,也沒有看你用起過伏魔劍,更沒用過那麽淩厲的招式。你曾對我說過,這份力量,永遠是用在助人上,而非傷人上的,但你昨日之為,似乎你平日之為,與你教我的都大相徑庭。有時候我就在想,如我們這般一家在這邊陲之地安安靜靜的生活一輩子也是一種幸福,為什麽有恨,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非得鬥的你死我活的心裏才舒服呢?”

唐灝天靜靜的聽他將話說完,心中蕩起絲絲漣漪,於是緩緩說道:“的確,爹在你麵前隱藏了很多東西,不讓你去了解,多是為了你好。我們五大族自誕生以來一直不被認可,因為帝國與王朝需要我們的幫助,但不需要在天下太平時留住我們。然則你爺爺卻不同,他算的上是我們五族人民的救世主,他與太祖約法三章,助其榮登寶座,我們才能離開祖輩們居住的大山密林之中,才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至於他如何與太祖博弈,我尚未可知。”話及此處,唐灝天悠悠的歎了口氣:“大漢也好,盛唐也罷,那一代盛世王朝的建立沒有我們的身先士卒,戰死沙場,但最終我們能麵對的,是多於我們族人數十倍的兵力與抹殺。也正是如此,我才無法原諒你四叔……殺了你爺爺這件事……”

唐龍炎心中一驚,叫到:“什麽?爺爺……是被四叔殺的?”

“此事關係重大,加之事情尚有蹊蹺。昨日你四叔的表情不似作假,現在……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暫且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待唐灝天坐了會,覺得身體漸漸好轉,已無大礙,便緩緩的站起身來,朝著唐龍炎笑道:“你說的一家安安靜靜生活一輩子,我聽著很是開心,但你的心思我這個做爹的又怎會不知,這心思是我和你娘的,怎麽會是你的呢,你這小子哪天不想出去見見外麵的世界。看在你那幾句話也不枉我和你娘平日裏的教導,就姑且讓你出去走走。你也很久沒有見到你義父和義弟了吧。”

唐龍炎一個十八歲的少年,自然向往外麵的世界,心中早就想走出這片林子了,但是看著父母每日安靜的生活,從他們的言語中也明白他們不想被外界的世俗所叨擾。這些年來,偶爾有的隻是如昨日那般有人找上門來而已。這會被父親說破時,便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但聽聞要去找自己的義弟義父,一時間自然萬分高興,但臉上也隻是勾起一絲淺淺的笑容,但眼中流光溢彩,隻怕是心中早就呼喊出來了。

唐灝天笑望自己的孩兒,內心卻在隱隱自責,為了自己的族人,虧欠了這個孩子太多太多。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暫時不去想那些煩人的事情,招招手讓唐龍炎過來,問道:“聽說你和夢魘八騎打的很是驚險,特別是最後那幾招,若是我或許能在那生死一瞬抓住時機反敗為勝,你從未經曆生死大戰,如何想的到那般應敵之策?”

唐龍炎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笑著回答:“爹,你就別取笑我了,我被他踩在地上的時候已經痛暈過去了,然後醒過來的時候娘已經把我救了出來,我見娘眼圈都紅了,很是擔心我,我便說反話自嘲安慰她了,難道這樣她也信了?”

唐灝天心中一驚,這傳承之力已經如此厲害,看來真得到京兆找義弟商討一下此事了。他心中雖驚,麵上卻絲毫不漏痕跡,淡笑到:“那你在昏迷的時候身體有感覺到什麽不對的地方麽?”

“沒有什麽啊,痛暈過去了還能有什麽知覺啊。不過有一點,”唐龍炎細細回憶著:“似乎有一股暖流護住了我的心脈,我原來還以為是爹你到了呢,轉醒一看原來是娘來了。”

唐灝天細細琢磨,皺眉不語,正欲對唐龍炎說些什麽。卻聽吱呀一聲,門被緩緩推開,秦玉凝走了進來。

“三郎,萬事準備無遺,你身體抱恙,是不是再多休息一日,明日動身不遲。”

“來不及了,據六月廿四日已然時日無多,我不願再有什麽事情讓我後悔了。炎兒,你與你娘坐在馬車裏,就此出發,前往京兆府城!”

三人兩馬緩緩駛出了那片林子,其時夏雨已停,陽光透過樹木映出那斑駁的光影,點點灑在地上,舉目凝望,那片山腳下的廢墟尤存,但在雨露的滋潤與陽光的嗬護下,點點新綠早已按捺不住,從一片焦枯中泛出點點生機,煞是惹人憐愛。微風拂過時,點點玉珠從大樹的新葉上滴落,擲地無聲,卻似在敲響生的契機。

就在此時,唐龍炎抬起右手望了望,像是想起了什麽,翻身下得馬車,朝著林子飛奔而去,口中喊道:“爹,娘,等我一會。”話音未拭,人已經跑遠了。而唐灝天夫婦也不問緣由。這孩子大小事情就多,由他去吧。

唐龍炎一路飛奔,來到一棵榕樹麵前,很奇怪的是這棵榕樹的四周,種滿了桃花樹。他進了林子,這才歇下腳步緩了口氣。榕樹的樹幹上有七道不算太深的劃痕,最下麵的兩道痕跡並列,然後其餘的五道痕跡越來越高。唐龍炎就這般對著兩道距離最低出的劃痕沉默不語,慢慢走上前去,很孩子氣的靠在樹上,用手比劃出自己的身高到樹幹的高度,右手運氣,再次在樹上添上了一道痕跡。

“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說我和你一樣高,我就告訴你我會長的,還會長得很高很高,你說你不信,非要和我一起在這裏留下我們成長的足跡,於是那一年我們都留下了自己的身高,然後每一年我都會來這裏,記錄下我的身高,但是你,卻沒有再來過。”

“你曾說你想看桃花爛漫翩然落,我便許諾為你搖一樹桃花,隻可惜你來的時候已然盛夏,花已眠,人未覺。”說話間抬起右手,望了望右手背上的傷痕,又道:“是你告訴我要將心比心,縱然被傷害了,也要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唐龍炎說過的話必須要實現,既然你不能來我這裏看我搖一樹桃花,那麽我就找到你,完成我的承諾!”

唐灝天在原處靜候唐龍炎,默然無聲。他緩緩掃過眼前的場景,眼神最終停留在了那個父親安睡的山頭,見唐龍炎默默的走了回來也沒多問,那充滿著傷感與悲鳴的雙瞳中似乎包含著無盡的言語,但最終隻化作一滴清淚,掛在那本應年輕但此時卻顯得尤為滄桑的臉頰上,默然間,他把頭一撇,口中歎道:“走吧。”便在一聲聲呼喝中離開了那座山。

唐灝天在最後的回眸中,離開了他隱居多年的桂州邊陲的一處山間,離開了與他相伴十八載的父親的墳墓,隻是他沒有看到,在父親的墳墓旁邊,多出了一座新墳陪伴著他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