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張 處方單
神經病不會好轉 第三十四張處方單
我和父親的交談,或者說是爭執,注定無疾而終。從書房出來,我小幅度偏了偏眼,從少量的視野缺口裏回望了一眼門內的書桌。老爸就坐在那後麵,漫無焦點地平視前方,一半臉藏在那隻被茶葉染得綠瑩瑩的水杯後,他隻在開局時分呷了一口,之後說過再多話也沒有潤過喉嚨。
他的另一半臉,被射燈蘊黃的光打出深淺清晰的紋路陰影,我第一次覺得,這種無害的暖光也是會這樣紮眼的。
父親的脾氣再暴烈、講話再針鋒、口沫星子跟刻薄詞匯再跟開掛一樣亂飛亂砸,也終究是個五十歲的老人了啊。
他是會老的啊。
這個想法很快就點在我淚腺上,輕而易舉地讓我又想掉眼淚了。
我回到房間,在床沿坐了一會,什麽都沒想,就單一地賣著呆。過去幾分鍾,虛掩的房門被推開,我看見吳憂探進來半個腦袋。
他的臥室離書房很近,必然能聽清剛剛那出由父親和姐姐製造出來的人工狂風和驟雨。
“姐……”他叫我。
我沒吭聲,僅回以平靜默許的眼神。得到同意,吳憂才鑽進房間,他有這個年齡、愛運動的男孩子特有的瘦削身材,輕而易舉就把自己送過了門縫“一線天”。
但他沒再往我這裏走。
“作業寫完了?”我斜著眼問他。
“沒,語文還有半張講義呢。”吳憂老老實實站那,像頭被隱形柵欄緊緊圈起來的綿羊,乖巧得不像我親弟。
“那怎麽不寫作業?”我換上老媽子的口吻督促他。
“就來說幾句話……”我弟單手揣進褲兜裏,擺出十幾歲小男生獨有的有點小帥氣,有點小瀟灑,又有點小湯姆蘇加腦殘的姿態:“姐,我就是來表明一下我的立場,我還是很支持你和江姐夫的,你也別太積鬱成疾了,不是全世界跟你們為敵,還有小弟我在我你們搖旗呐喊。”
吳憂笑著,光把他藍色的格子襯衣混得泛出一點兒寧靜的紫。我注視著他,也跟著他抿唇笑了下,我能感受到自己的雙眼順其自然地就彎了:“行啊,也不枉我曾經給你充值過那麽多次CF點。”
“對嘛,我這人還是很懂得感恩和回報的。”吳憂給點日光就春回大地。
“你一個小屁孩的支持有毛用,青春期結束了?喉結還沒發育完全吧?”嘴上吐槽著,我的腳尖卻已經在我方陣營又增一員大將的快活裏,一下下貼到地板打拍子了。
老弟胳膊肘撐門:“怎麽說我吳憂也終將會取代咱們老爹成為以後的家主吧。”
我還在笑:“好——家主巨巨,家主大大,草民在此謝謝你的皇恩浩蕩,福澤四方了。”這是真心實意地感謝,世界上能有幾個人,會這樣不計代價不慮後果不論對錯地站在你這邊呢。
“什麽草民啊,再怎麽說也是長公主吧。”我弟糾正我的措辭。
“別角色扮演了行嗎,吳影帝,趕緊給我寫作業去。”這小子一抬舉我,我立馬就得了便宜賣乖端起姐姐架子。
“姐,我真覺得你最後肯定會和江醫生在一塊的。”吳憂還不快滾,他在宣誓入營的戲目裏演上了癮。
“真的?”我揚著嗓子問。吳憂的話明顯不是虛情假意,特不是奉承恭維,因為發自真心的祝福是能讓人感受到的,就像再密閉的瓦罐,都很難擋得住濃湯的香氣。
“真的。”
“你怎麽知道?”
“第六感。”
“女人的第六感才準,你們小男生的第六感比空氣還空氣。”
“你別不信,去年期末考試我還真就預測出了自己的名次。”
“17?”
“嗯。”
“你那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班上什麽水準。”
“你看清楚好吧,我都精確到了個位數,十——七。”
“那我姑且相信你一次,好了麽。”
“行,那我等著喝喜酒巴紮嘿。”
吳憂吊兒郎當走出房間,像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的治愈小天使,抽絲剝繭一般,把我所有不快樂不甘心團成的毛線球全扯光了。所以,再惱火再難過,我也會盡力克製,不去跟在乎的人說太狠太冷漠太鋒利的話中傷他們。因為再怎麽回想,他們帶給我的甜美喜悅都比悲憤要多得多,深刻得多。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家人。
洗完澡,我跟沒事兒人一樣,關好房門,給江醫生打了個電話,不是暗搓搓地發短信而是直接撥手機,皆是愛情在給我壯膽,但它又讓我貼心到懂得隱瞞,今晚和父親的衝突我一個字都沒對江醫生提。我隻是專一地充當一名地下情熱戀中的少女,用若渴的期待問他:“江醫生啊,你說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在太陽底下光明正大牽小手呢。”
他輕輕鬆鬆就撥動了我的那根控製笑容的神經,“現在就可以。”
“現在是晚上,沒太陽當頭照。”
“月亮也可以。”
我腦洞太大,旋即就一頭栽進了他用26隻字母小蜜蜂作業出來的甜罐頭裏:“噢……是不是想對我表達「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意思?”
“差不多。”他那頭有略重的合上書頁的響動,大概是要和我一心一意閑扯了。
“可是月亮是晚上,深夜!都沒什麽人,不算光明正大。”我得寸進尺。
“《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歌詞,全都知道麽?”江醫生問。
“我要是說不知道,你會完整地唱給我聽嗎?”
江醫生的笑意化開在耳邊,有消融一整個數九寒冬的力量。他在這種溫情的魔法裏,推辭著:“我五音不全。”
“真的?”
“嗯,同事去KTV,醫院裏的文娛活動,我從不參加,”他坦率地承認,還道明緣由:“為了藏拙,怕被笑話。”
“哈哈,原來江承淮也會有弱項啊。”我從心底裏笑著,江醫生隨口講出來的字句,都能像日光一般折射進我的鞏膜,神經,大腦,用和煦輕易地降服我。
“人無完人。”他說。
“那我唱給你聽,行嗎。”我唱歌也不是很在行,但此刻就是很想哼出來,良辰美景,隻爭今夕。
“好。”
“咳!那我唱了,你聽著啊……”我清喉嚨,貼緊手機,快速找調子進狀態:“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我趿著涼拖走到窗邊,呼一下拉開輕飄飄的簾子。幸而南京不是太過繁華的大都市不夜天,石頭城的月亮尚還健在,彎彎一抹如夜色半昧的眼。我就站在窗前,接著哼,聲線壓得低,低到隨時能溶斷在風裏:“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不變,我的愛不移,月亮代表我的心……”
就讓月老好好看著吧,為我印下真章:秦淮水燈流槳聲,煙籠寒水月籠沙,鍾山影裏看樓台,江煙晚翠開,雲觀璧月連長夜,吟醉送年華,它們都在無聲地注意著;就讓六代流轉的棲霞紅葉,雞鳴香火,玄武暮雨,莫愁落花,朱雀橋柳,烏衣巷燕,俠少青絡馬,富貴風流長都在此為我見證吧,多少王朝興衰,南京於燦爛後黯然,而它終究無所謂繁華本身,江水千載,靜靜流淌著就好了——因如是,於之我,不見白日,冷月又何妨,反正它們並無區別,它們至死都會在那,一直都會在那,永生永世,不棄不離,莫失莫忘。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這首經典情歌跑過近半百的時光,終是變得俗濫,口水到誰看見歌詞都無法念誦隻能不由唱出來,
可這就是我對你的感情啊。
第二天,父母照舊去上班,一家人的神經都繃在那,早飯吃得小心翼翼,老爸第一個吃空,我嚐試接他的碗去洗,他卻一把抽回轉而交給媽媽,典型的冷戰氛圍,沒有尖刻怒罵,卻更折磨人。
當然也更無奈。
好在沒有像小說電影裏一般那麽狗血的被禁足,下午,我乘車去了醫大,先前和季弘拐彎抹角打聽過,得知江醫生在二號樓402有一節《神經病學》的課程。
打算給他一個驚嚇(喜)。
我來的不算早,教室裏已經坐滿了學生,他們大多在埋頭玩手機,時不時會跟身邊同學將幾句話,也有少部分學神學霸什麽的在煞有其事地翻教材,有幾個女孩子的笑聲尤其響亮和青春。
我找到一排比較靠後的位置坐下後,上課鈴就響了。我像模像樣地從背包裏翻出一本大筆記,一支黑水筆,一支紅水筆,正襟危坐。
鈴聲結束後,大約一分鍾左右的光景,江醫生如期而至,他今天穿的很清爽,淺藍細條紋的襯衣,像一小片粼粼的海湧進了枯悶的課堂。教室裏頓時安靜了幾度,但也沒完全沉默,保持交談的學生不在少數。過來人表示理解,這是大學課堂的通病。
江醫生倒很適應和自在,目不斜視,將教案擱到講台,就開始調試投影機,開電腦,整理麥克風,一切做得有條不紊。
來自天花板的光束水一樣衝出來,將今天學習內容的PPT布畫在大白熒幕上:
“第八章腦血管疾病”
“今天講腦血管疾病,”他掀開PPT第二頁,開門見山地複述定義,“也就是心腦血管疾病,心髒血管和腦血管的疾病統稱,通俗點講,就是所謂的‘富貴病’、‘三高症’。”
江醫生的一把好聲線被講台後的耳麥擴充上數個分貝,當真端得起“低音炮”這三個字,教室裏的所有耳朵都在集體受孕。
他上課似乎不怎麽和學生互動,也不是什麽傳說中的風趣幽默風雲講師,相反還比較疏遠默然,他的活動範圍始終就在講台後,與階下眾人保持距離,除卻點擊鼠標翻PPT的動作,便再沒有太多的肢體語言和神態。
原來,我的男神也隻是那種單純的,為了講課而講課的,普通教授啊。
況且,我坐得這麽靠後,江醫生的走動範圍又如此之小,他未必能發現我。
下午的關係,半節課過去,四角都有個別學生開始趴桌子上睡覺,中間地帶也哄出女生細碎的竊竊私語,十有□□是在聊八卦無關上課內容,我潛意識裏一直認為醫學生上課都很嚴謹專注,現在看來,醫大除了講師跟咱們講師一樣,學生也跟咱們普通大學青年並無差別麽。
因為是自家男人的課,我一反往日渣態度,聽得比學霸還學霸。課程正進行到心腦血管疾病治療方案內容,我邊以記錄會議的速度狂草書寫著上課內容,一邊適時抬頭看看講台後的江醫生,賞心悅目。
大概是臨近下課了,教室裏浮躁的紛議聲越來越響,江醫生平穩低斂被擠壓在裏頭,像一顆正要破殼的種子被泥土熙熙攘攘覆在中央,艱難地想要冒出芽兒頭。
真替他打抱不平,小說裏都是騙人的,說好的帥比男老師上課的話,教室都滿員到擠不下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呢?
江醫生停止授課,歎了一下,嗬息聲灌在話筒裏,像一陣有形的風蔓延過去,他抬高點語氣的力度,卻又不過於突兀和嚴峻:“別講話了。”
沸騰的容器漸變著止息,教室裏徹底清醒和安靜下來。
咱們的老教授終於還是不堪忍受了?我不由自主挑起嘴角,停下飛一樣的記錄,將水筆卡到拇指、中指、無名指間隨意轉著,一邊舉高脖子抬頭朝講台方向望過去。
而就在做出這個姿勢的空隙,我聽見講台上的人警告和打趣意思並存地說道:“平時怎麽樣我也不多計較,今天我女朋友特地來看我上課,麻煩你們給我點麵子。”
火又被擰到最大,班級裏登時驚訝地炸開鍋,我臉頰也燃燒在這種躁動裏,溫度直飆烘烤值,輕易就把我粉碎了,融化了,在一片羞赧的氣氛裏。
江醫生沒刻意看向我,繼續淡定從容翻PPT。
但他的學生們肯定不會放過我了,紛紛八卦地擰著脖子,用視線四處揪尋老師口中所謂的“女朋友”。
有中間段的女生按捺不住大聲詢問:“江老師,你的新女朋友是我們學校我們係我們班的嘛?”
“不是。”江醫生看了她一眼,答。
——教室本就不大,大概隻是1~2個班級的課程,日子久了,大家都相互認識,外加有同學主動縮小搜查範圍,有什麽陌生人在場一眼便知。
我很快被鎖定。
“老師,倒數第二排那個生麵孔是你女朋友嗎?”前排有人問。
“對,上課效率低下,找人的效率倒是很高啊。”江醫生若無其事地以褒揚小諷。
台下哄笑。
“你女朋友看起來很小啊!多大了?”
江醫生答:“跟你們差不多大。”
“老師居然還好老牛吃嫩草這口!”
“老師,您把年輕的妹子留給我們好嗎——?”有男生拖拉著語氣,故作悲痛憤懣嘶嚎狀。
我悄悄掀高眼皮去打探江醫生,他站在講台後,麵上隻是微微笑,態度伸縮自如地應付著所有學生的調侃。
別再看我了!請繼續上課行嗎!太羞愧,太慚愧,莫名地羞愧,仿佛被四麵八方的鎂光探照燈光線聚攏在中央,亮堂堂得令人心慌,這份心慌感如焚燒,簡直致命。我也想故作姿態表現出平靜,無畏,不放在心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坦然接受這個身份的桂冠和披風,威風凜凜,我就是江承淮的女朋友。
可是怎麽辦呢,沒辦法,它在我看來是多麽鄭重的一件事,是強壓,是舉足超重,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計量,我被江醫生堂而皇之請上台麵,被他從寬闊的背脊後硬拉到身前,介紹給所有人,被所有人認知、認可和接納。毫無疑問,它們太過唐突,猝不及防,但又是一種多麽心懷坦白的嗬護——
我已不計後果得失,我已不論是非對錯,隻為滿你所願,給你一次光明正大,走在青天白日下。
謂予不信,有如皎日。
有如皎日。
出自《詩經·王風·大車》
釋義:如果你相信天上有太陽,你就應該相信我。
前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讓我愈發覺得沒有人生,隻有命運,一次次向現實妥協,幸而還有碼字這個樂趣不會丟,幸而還有你們在等我。
祝,節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