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張 處方單

22第二十二張處方單

南京的四月,天氣和溫度都非常好,太陽把人臉上曬得又暖又熱。從考場出來,路邊的白色珍珠花有些過季了,又小又圓的花瓣鋪了一地,毛色偏黑黃的小肥啾在零落的花枝間跳動。風像梭筒一樣吹過去,又撒下零零碎碎的雪,為青綠的草坪織上一麵嶄新的雲錦。

身邊有三三兩兩的考生經過,我就一個人,不過一點都不孤獨。

我把江醫生表帶的銜扣鬆了一點,邊走邊晃一晃手臂,它就隨著這個姿勢上上下下的滑落著,抬高的話,甚至會朝著胳膊肘一個勁兒往下掉,銀灰的鋼圈在日光下一閃一閃的刺目。

這可是江醫生的手表……我這小人得誌的樣,太可恥。

而且這玩意兒太影響發揮了,我考試途中總是忍不住去欣賞,表麵,指針,金屬扣,物似其主,他的腕表都這麽溫文穩重。

接近校門口的時候,我把表帶又拉緊了些,固定穩妥,翻出手機打給江醫生。

他很快接通了。

“我考完啦!”耳邊隱約有鳥雀的叫鬧,我這聲宣布絕不亞於它們的快活程度。

江醫生可能再跟患者家屬或者同事講話吧,先半遠不遠地和別人抱了聲歉,繼而他沉斂的聲線才又來到我耳朵邊:“考的怎麽樣?”

“反正……都填滿了。”沒握電話的手抄進開衫兜,我答得模棱兩可:“感覺不是很難,應該還可以吧……”

“那肯定沒問題。”江藥劑師又在用淡然的口吻給我打了一管強心劑。

我要發揮許仙作風:“那這個手表什麽時候給你?”

“看你什麽時間方便。”他大概提著手機來到窗前了,聽筒裏有和我這一邊幾近同步的鵲鳴。

我還惦記著看電影那事兒:“我什麽時間都方便,既然我這麽方便,那我們什麽時候看美國隊長2啊?”

“你想什麽時候。”他總是縱容又溫和地把決定權推給我。

“越快越好啊。”其實我恨不得馬上火箭附體飛去萬達。

“那就今天傍晚吧,本來下午有休息,同事跟我調假,隻能等五點半下班了,”他靜默了一會,這樣回道,隨即又體己地補勸:“其實你高強度複習這麽長時間,又剛考完試,應該回家休息,不然可能會頭痛。”

江醫生真好,立刻踐行我“越快越好”的心願了,我停在人行道邊的紅綠燈:“不會的!”就算頭痛也是因為跟你在一起高興地頭痛吧:“看電影吧,我好久不看電影了,而且頭痛也挺好的,可以當你的病人了,想去見你都理直氣壯光明磊落,省的你那個男同事動不動就調侃我。”

江醫生嗬出一口氣,裏麵有明快在閃著,他應該是在笑吧。他又確鑿地重複一次,“那就等我下班了,”緊跟著,他利落地定下時間:“六點。”

“誒,好,”我樂顛顛答應著:“我會把你手表帶上,別擔心,我把它照顧得好好的,到時候肯定完璧歸趙。”

他話裏又揉進了渾然天成的笑意,我的心也跟著連亮好幾度:“好,代它謝謝你。”

我回家吃完午飯,就在宿舍群裏大肆炫耀,感歎號用得像是永動機的能源取之不盡:“哈哈哈哈我要跟江醫生去看電影啦!!!他二話不說就同意了!!羨慕嗎326的名媛(nv diao)們!!!我可以在黑暗的電影院裏隨便怎麽拉他手,隨便怎麽親他啦!!!我要買大桶的爆米花啊!!他不是養身狂魔不喜歡爆米花嗎!!!我就咬在自己嘴裏一定要他用嘴接著吃啊哈哈哈!!我還要假裝被驚險刺激的3D戰鬥畫麵嚇die撲進他懷裏把蹭他一頭油!!想想就興高采烈地合不攏腿啊!!!”

三賤客開始隊形:

康喬:“你在微信群裏這樣你家江醫生知道嗎?”

張思敏:“你在微信群裏這樣你家江醫生知道嗎?”

黃亦優:“你在微信群裏這樣你家江醫生知道嗎?”

我:“噓,他不知道,我要保持清純無害的少女形象。”

康喬:“也許他更喜歡你放|蕩不羈的騷|女形象?”

張思敏:“也許他更喜歡你放|蕩不羈的騷|女形象?”

黃亦優:“也許他更喜歡你放|蕩不羈的騷|女形象?”

我:“[再見]”

下午,我換了身衣服,還洗了頭,五點左右就坐地鐵一號線抵達萬達。別問我為什麽想蹭油又洗頭,萬一江醫生突然興致來了親我腦門呢,畢竟這世上還是有不少像我這樣的女人半天不洗頭劉海就生油。

我提前買好了兩張下午6:30七號廳的票,3D IMAX的,豆瓣評分挺高,說明電影本身應該還是不錯的。

還有,不能忘記爆米花。

一切就緒,我把兩張票放進口袋,托好大桶的爆米花,今天果汁飲料還買一贈一,看來老天爺都注定要我和江醫生出雙入對了。我吃力地拿著吃的喝的,去出口處找了一處長椅空位坐下。萬事俱備,隻欠男神這一縷東風,這樣江醫生下班一過來就可以直接輕輕鬆鬆看電影了。

等他來了我要不要主動一點,挽著他的手臂一起去檢票呢?想想都有點小害羞,但估計還是會的吧,完全按捺不住想要宣告所有權的衝動。

我完全旁若無人地意淫著,我要怎麽控製臉上的肌肉和神經?它們支持不住了啊,全被甜蜜的臆想豁開了口子,眼角微彎,嘴畔向上調動著,三環映神經。我隻能非常努力地收攏著笑容,防止過路人和等候群眾以為身畔坐了個瘋人院今天放大假或是沒關好。

就這麽坐著,看著皮鞋後跟一下下點著地,我抬高腕部看了眼江醫生的表麵。

都五點五十二了。

江醫生還沒現身,也沒打電話給我,估計是病人拖住了他的步伐吧,我抓出兩顆爆米花送進嘴裏嚼,甜甜脆脆的,這應該是吃貨界的白雪吧。

六點十五了,電梯拐口還是沒有叫江醫生的影子,他那麽出類拔萃,肯定一眼就能看到,可是他就是沒出現啊。焦慮一點點擠進大腦和心肺,我翻出手機,按通了江醫生的電話。

手機裏傳出撥號拉長的聲音,一下接一下,江醫生都不用彩鈴的,這種聲音持續著,比夜晚街道兩旁的路燈還沒有盡頭。

我等候了很久,沒有人接通,像是站在一個深不知底地淵崖邊呼喚著下麵的人,一聲接一聲的喊,回音如哀鴻遍野,但底下就是沒人答應,連氣息都沒有。

直到有平和又無感情地女聲提醒我: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六點二十,廣播開始提示6:30七號廳的觀眾可以檢票了。

這之間我一直在不斷續地撥通江醫生電話,斷一次,就在撥出去一次,鍥而不舍地簡直像在給一位大土豪推銷人壽,指望著下一趟也許能感動他,接了我的電話,感受我的遊說,買一筆千萬人身傷害意外險。

但實際上,我還是那個站在懸崖邊的人,嗓子都快沙啞得像吞了一坨石子,就梗在那,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我沒進去影廳,六點四十五,我站起來,離開座位,小跑到賣票處又買下兩張15號廳七點五十五的票,再等會吧,他答應我會來的。

江醫生會不會出了什麽意外,路上追尾了?工作太忙太累不小心趴在桌上睡著了?手機被偷了?他乘坐的電梯故障被困在裏麵沒有信號了?我趕緊打了個電話給康喬,“康喬,江醫生還沒來,我都等了好久了,想回醫院看看,我又怕他突然會過來找不到我人,你能不能幫我去醫院看看?”

“臥槽?”康喬大概在吃晚飯,嘴裏含糊不清的:“都七多點了他還沒到?你給他打電話了嗎?”

“沒人接,我都打了二十多通了,”我眼眶因為焦急開始發熱:“你說他會不會出事啊?”

“你問我我問誰啊,”康喬在那頭呼嚕嚕喝著湯混飯,大概是快速解決麵前的吃飯問題,再來幫我解決成長煩惱:“你先別瞎想,我快吃完了,我過會去去醫院幫你看看!先掛了,你再打打,不要放棄撥號。”

康喬那邊一掛段,我就繼續按下了那個末尾有(23)這個數字當點綴的【江男神】。

這一通讓我完全絕望了,“你所撥打的用戶已啟用短信呼服務……”,關機了?第二次,還是短信呼,還是關機,同樣的機械女聲一次接著一次無情地傳送著,她告訴我這個站在萬丈深淵邊的人,哪怕此刻我縱身一躍,投入整個生命的力度,也尋不到下麵的人了,想都別想。

七點五十五的電影也放映半個小時了,新影票再度作廢,連當草紙都不配。我接到了康喬氣喘籲籲的電話:“吳含啊,我問了他辦公室的人,說他下午四點就提前下班走了啊。”

我:“……”

我突然說不出話來了。

在古代,人們披星戴月山水兼程隻為了去看一看愛人的笑臉。而如今,有了手機,電話,網絡,這種艱苦就不再必要,因為光這三種通訊方式,就能夠立刻實現“立竿見影”“吹糠見米”,讓你可以在瞬間得到回應,就隻是因為這個“能夠”,這個“可以”,人們所受的折磨又要乘上幾十幾百倍。一毛錢就可以“我愛你”,飛信甚至不用一分錢,電話一旦拉黑,永遠的關機,呼叫轉移,通話中;扣扣一經拉黑,永遠的拒加,空間屏蔽,在線對其隱身——你就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啊,他也根本不想再見你了啊。

快九點的時候,康喬來萬達接我了,外麵居然已經降雨了,她抖著一把濕漉漉的折疊傘,快步朝我走過來:“走了,回去吧,別等了。”

我後退兩步,有點累地仰坐回長凳:“再等等了,”我偏頭去看康喬:“他真的四點就下班了?”

“嗯,真走了,手機也不在辦公室啊。”康喬在我身邊坐下,蒸著一身春天晚上的濕潤氣,陳述事實。

栽入沒有盡頭的無底洞一樣的失重感,我講話都變得輕而緩:“好奇怪啊,他怎麽不跟我說一聲呢?他就算有事也應該給我打個電話吧?”

康喬忽然變得很激動,大概是奔波得來氣了吧:“我之前怎麽跟你說的!讓你別他媽追,追個幾把,老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他就是玩你的!老渣男!賤男!躲在在這麽大的金陵城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小角落,看著你一次接一次的打電話找成就感,啊——嗬嗬,這個小姑娘這麽喜歡我哦!然後玩夠了就把你無情拉黑,你知道你為什麽這會打他電話是關機嗎?因為他把你加入360拉黑關機選項了!或者他有個手機號專門耍你的,耍完了!拔卡,嗖一下扔進秦淮河!你去找他啊?你還敢再去找他嗎?還有臉再去找他嗎?隻會讓人笑你賤比!倒貼比!”

康喬說著一些尖刻的髒話,她尖刻得近乎要尖叫起來了,連路人投來的奇異目光都不管不顧,反正總結下來就是“回家吧,放棄吧,趕緊回歸光明之路吧,別為了一個老男人死活不顧了”。她罵罵咧咧的從頭到尾,我都隻字未吭。

她的確說得很過分,可我一點都不想流眼淚,是麻木不仁了嗎?我像機械人一般,一顆一顆吃進嘴裏許多爆米花,咽下去,才決定:“對不起啊,康喬,我真的要等的,我就等到電影院關門,要是他還是不來,我就回去行嗎?”

“都幾點了?你還想等到幾點?你爸媽不催你回去嗎?”康喬簡直要跳起來拽我頭發像殺雞那樣,壓在地板磚上讓我清醒一點了。

我抬平下巴,眯眼仔細篩選著遠方的觀影熒幕上掃過的紅字:“最後一場是十點鍾,就十二點多,也不是沒這麽晚過,我們大學不是也經常熬夜麽……”我抓緊她的手臂,在她的開衫袖子上製造出用力的皺褶:“我打個電話給我爸媽,你跟他們說,我今天住在你家,行嗎?”

“求你了……好不好,康喬……”我使勁左右晃著她那隻膀子。

“……我不會幫你的,你這是自輕自賤,你懂嗎?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回家睡覺嗎?”

“江醫生沒說不會來,那他肯定會來的啊。”

“他媽的他電話都關機了,你去刨他八輩子祖墳他都未必再出來現身了!”

“康喬,你不懂的,這麽跟你說吧,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你會希望他是好的,是正派角色,寧願相信自己眼光沒錯,也不想用惡毒的想法猜忌他,你為什麽總要把江醫生往壞處想,”我還在絮絮叨叨地找借口:“也許他真的有急事,耽擱了。”

“瘋子,你就別再等了!他不會來了!你忘了當年動物園是怎麽放你出來的了?還真把自己當忠犬八公了?”康喬各種刻薄,隻為了能讓我回心轉意,回家。

我改用兩手握緊她胳膊:“真的,求你了……”我拉高袖子,露出小臂,展示手腕上的男士表:“他的表還在我這呢。”

“表?他那是讓你去年買表好嗎?這麽明顯的暗示你都不懂?別等了,他真不會來了!”她重複著一樣的話,揪出我一對果汁中的一杯,“買給江渣渣的?我應該帶點耗子藥來的。”

“我知道,你說得對,”我在動作和語氣上開始向她妥協,意誌還是不曾改變半分:“但我也暫時沒別的地方想去了。”

康喬徹底無語了,她涼涼地斜掃我一眼,重喘出一口氣,打落我快長在她臂彎上的手,用拔刀的氣勢取出手機,撥通了我家的座機號,接通前她咬著牙看我:“以後我不會再管你的事了。”

十二點半了?快一點了吧?康喬已經離開有兩個小時了,我也順利請到了能夠夜不歸宿的謊假,影院裏人越來越少,工作人員開始收拾海報,關閉櫃台,熄滅電燈。

江醫生借了我一隻腕表,用來提醒我時間走過去多少。

我站起來,走回一樓,把爆米花和果汁盡數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萬達的確要關門了,整棟大樓都在一寸寸一厘厘地暗沉下去。

那些熄滅的窗口像是夜獸寐上了睡眸。

康喬走之前還故意把雨傘留給了我,口是心非的女人,估計明天她應該就會裝作不知青罵靠我不小心把傘忘在那了根本不是打算給你的喔。

她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好閨蜜,可我總是讓她發火失望。

我捏著傘柄站在萬達一樓的雨簷下,江醫生的表在戴在我手腕上,濕淋淋的馬路把路燈倒印成唰唰幾筆的金色抽象畫,所有的車,都以一種毫不留情的氣勢刮過水塘,帶起嘶嘶的濺冒音。

雨夜的關係,又或者在一個地方站得太久太久,我看那些光亮都有些形散,像長出了一蓬蓬一圈圈的金色絨毛。

鼻端嗅到的是被雨洗過的氣息,很清爽。

對吧,其實還是可以接受的,一切都還沒那麽糟糕,就這一個晚上,我就等這一個晚上,就賭這一個晚上。

江醫生一定會來的,他沒說不會來,他就一定會來。

如果他壓根不出現的話,明天太陽照常升起,或許我什麽就都放下了。

車輛似乎越來越少,路麵變得空曠許多,耳邊的嘈雜也小得像是被什麽紙盒子給包住了,新街口漸漸在夜色裏陶出困意,我的感官也癡呆遲鈍了,站得幾乎打瞌睡。

一陣刹車的轟鳴頃刻將我從沉鈍的半夢半醒間打醒。

我揉了揉眼,打起精氣神,皺著鼻梁辨別好一會,才注意到造成躁音的原主正急刹在馬路對麵。

車很眼熟,像一匹曾陪我千裏的駿馳一般隻眼可認。我當即對著它跳躍揮舞起來。

是江醫生的車。

江醫生從車上走下來,他帶上車門的嘭嚨我在這頭都聽得到,心跟著跳幀一下,我頭皮都輕微地發麻了。接下來,他的舉動就跟那個甩車門一樣悍戾利落。他都沒繞人行道,徑直從馬路中央就橫穿而來。古有呂蒙白衣過江,他恰恰相反,是黑色的襯衣,渡過了一道雨水和燈火積澱而成的金河。

夜晚太暗了,我隻能依稀察覺到他步伐很快,幾乎帶風。他的麵容我看不太清,神情也不甚明朗。

“江……”我張了張嘴,想叫他,但旋即卡在了喉嚨裏。

被他打斷了,他還沒走近我,在離我還有起碼三步路之遙的時候就在質問我:“你怎麽不回家?”

他講話第一次這麽大聲,算不上吼,但絕對可以用上與“教訓”“訓話”相關的字眼,還帶著不掩絲毫的怒與凶,如果他這會他是在上課的話,講台下方一定是滿室的問題少年,玩手機交頭接耳甚至站在課桌上撒尿,才會讓他怒不可遏到這種程度。

害怕攀爬上我的潛意識,我講話不自覺地放弱:“等你啊,不是說看電影的麽。”我從兜裏翻出六張曾經的影票,現今的廢紙殘骸,隻有上麵幾乎微不可查的18:30,19:55,22:00的小數字,證明著它們幾個小時前也有過力度和價值。

江醫生停在我麵前,路燈拉長影子,還是天黑的關係麽,他一下子變得好像比以前更高大,陰沉了。他黑壓壓的長眸低了低,瞥了眼我手裏鬆鬆攥著的影票,漫長地嗬了一口氣,胸膛與之起伏,像是要把一些騰發的怒意釋放出去。等到他再開口時,他的聲調確實有效地降低幾分,不過他還是在責備。他都不想看我一眼,側頭對準身邊的大樓,像在半空裏施以一隻無形的手,硬扳著我的臉頰逼迫著我也往那看:“電影院已經打烊了,商場也已經關門了,你看不見?”

“看見了。”

“那為什麽等到現在?為什麽不回家?”他一直在用譴責性質的疑問句式。

“打不通你電話啊,又是不接又是關機的,你也沒說不來了,”他在生氣嗎?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看起來那麽生氣,等上六個多鍾頭的人明明是我,他有什麽好生氣的,他憑什麽生氣?生氣的人應該是我,我才應該怒發衝冠大發雷霆。可我看他一眼後就一點甩臉子的欲望都沒了。我始終在慢慢地,心平氣定地陳述:“你沒說不來,我想也許有可能還能見到你啊,看不了電影也無所謂,你來就行了。”

“一個小姑娘在外麵待這麽晚你還認為很有道理?”他竟然還反咬我一口:“你看看這會大街上還有幾個人?”

我一點也不希望自己的鼻子酸起來,可是它就是不受控製,長成了沒成熟的青果,汁水酸澀地盈滿內殼。不是他的凶讓我恐懼,也不是委屈讓我心酸,而是他字裏行間流露出來的關切和擔憂,讓我動容到泫泣了。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流眼淚的欲望像顆大飯團一樣梗在咽喉裏,我硬逼著自己把它吐出來,必須說點兒什麽出來,可出口就隻有幾個字,一個最普通最樸素的回答而已:“不是還有你嗎……”

腔調抑在喉嚨裏,念出來像蚊蟲嗡鳴,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清。

但於我來說,這句話,好不容易喊出來的幾個字,立刻就讓我的雙眼裏漲滿了淚水。

像是布下一個咒語,那些令江醫生神經緊繃的封印一刻間消散殆盡,他整個人,整張麵孔,緊鎖的眉宇,忽然間就柔化了,他短促地看我一隙,緊接著,就一手握住我抓有雨傘的那隻手腕,一手附上我後腦勺,不容置喙地,把我帶向了他懷抱。

他是把我拉進了他的懷裏?還是按進來的?我記不清了。鼻息,耳畔,肢體,都是他的氣味,力量,體溫,從四麵八方蔓延進來,或近或遠地,紛紛趕赴來,隻隔著一道襯衣,集中在離我最密切的胸膛,我忽然就被抽離了,喪失了力量,一點生氣都沒有,隨時會癱倒下去,我什麽都不想想,隻要放心地,滿足地,把全部的自我,投身在這份失控的包圍裏,就好到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