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夜黑風雨急,女尼遲不歸

抽完婚簽之後,薛淺蕪和東方碧仁,包括崇靜師太、塚峒長老,神情皆是恍恍重重,似乎都在揣測那副聯的意思。

“模糊卦辭,未必就是不好。或在天意,或在人為了吧。”塚峒長老歎道:“妹妹別為這個勞神費思了,還是和兩位客人一起用齋飯吧。”

崇靜師太冷哼了聲:“淨些廢話,不消你說!我就餓死了,與你何幹?”

薛淺蕪忙堆著笑,湊到崇靜師太的右耳朵旁,悄聲說道:“我給師太說句體己話兒,‘養精蓄概,百戰不殆!’你要吃飽喝足,有力氣了,才能和他對抗!我在這兒預祝師太,常勝無敵,在神采、武學、修為、定力方麵,都能打敗那老不死的塚峒長老!”

這話說到崇靜師太心窩裏了,她又露出了那般泫然欲泣的動人笑容。

塚峒長老的眼珠一動不動,盯著她看了很久。崇靜師太啐他一口,揪著他的耳朵罵道:“讓你還看!給你一點好臉色,你就忘形!”

塚峒長老摸摸耳朵,很欽佩地看向了薛淺蕪,一臉虛心討教的表情:“鬼聰明的丫頭,傳授我兩招吧,你剛對她說什麽了?她能那樣開心的笑?”

薛淺蕪瞟了一眼崇靜師太,咳了幾聲,正色說道:“天機不可泄露。”

塚峒長老取不來法寶,隻得自認倒黴。以後還得步步小心,句句留意,生怕哪句造次,得罪崇靜師太。

薛淺蕪忽然道:“師太與長老,可曾抽過姻緣簽嗎?”

崇靜師太聞言,默了半刻,對那塚峒長老投去一記告誡眼光,呸道:“誰稀罕和他抽?”

塚峒長老不答,等了很久,才趁崇靜師太不注意的時候,指了指善緣寺的大門。

薛淺蕪和東方碧仁對視一眼,那副門聯,難道是師太與長老當年的卦辭?

“疝塵世悲喜癡意,圜凡間風月濃情”,這古怪的聯子,比之今晚他倆抽的,好解不到哪兒去!再看看那崇靜和塚峒,似仇人又似情人的相處局麵,估計此聯被解了大半生,都沒解開。

幾人在木盆裏淨了手,圍坐在一張桌上,準備用晚齋了。鬱妙端來幾碟清素的菜,全是從田野裏挖來的純天然物,比如薺菜、山韭之類。最讓薛淺蕪覺得新鮮的是,在眾翠綠之中,有盤乳白色的花菜,上麵裹沾著薄薄的一層麵。

夾了一筷,慢嚐細嚼,隻覺軟而不膩、淡香生津,下肚之後,隱隱還有一絲甜味。

“這個是什麽菜?”薛淺蕪打破寂靜,忍不住問道。

塚峒長老笑道:“那是崇靜師太最愛吃的,其實要說白了,製法非常簡單!采摘新鮮的槐花,用忘憂泉水洗淨,晾至半幹,把些麵粉撒上去,細細調勻,再用籠屜蒸熟,放些油、鹽、蒜苗、芫荽即可……”

“原來是蒸槐花啊!”薛淺蕪奇道:“現在這麽早,槐花已經開了?”

“寺院後麵有潭溫泉,旁邊種了幾棵槐樹,年年開得比較早,等它們過了季,那些正常時令的槐樹,剛好也開花了。”塚峒長老說道。

“想不到師太所愛,竟是這麽好吃的!”薛淺蕪嘖嘖讚著,又吃了幾大筷。

東方碧仁飯量不大,卻也比平日多吃了些。薛淺蕪看著他笑,傳意思道,慣吃山珍海味的人,也有這種閑情的胃口麽?

東方碧仁也笑著,夾了一大筷,似在和薛淺蕪比賽,吃得有味極了。常吃山珍海味,卻未必稱得上慣吃。

兩人拚來拚去,不大一會兒,那滿滿一碟槐花菜,就見了底兒。

薛淺蕪的筷子一滯,舔舔嘴唇,望著崇靜師太,不好意思說道:“把你愛吃的菜,消滅淨了。”

崇靜師太笑道:“不妨事的!難得你們與我一致,都喜歡吃這個。那個老不死的,他偏偏一口也吃不下!”

薛淺蕪眼波流動,半笑不笑地道:“長老,我隻問你一句,你是真不愛吃,還是不舍得吃,想要全部留給某個人吃?”

塚峒長老被這直白的問,弄得有些緊張,含混地道:“不舍得吃便不愛吃,不愛吃便不吃了。”

“他沒那麽好心!你別聽他自相矛盾的說,我和他啊,素來吃不到一塊兒!”崇靜師太斜著眼道。

薛淺蕪無語了,她和東方碧仁將來,會不會也戀得這樣辛苦?哪還有活頭沒?

用完了齋,天仍在下著雨。崇靜師太忽然想起一事,問弟子鬱妙道:“你那嫣智師妹回來了沒?”

“還沒……”鬱妙應道,眼光卻在閃爍,那種犀利和複雜,讓薛淺蕪的心一緊。

“那知道了,去讓你的宇泰師兄,往山底下接她一程……”崇靜師太說道:“天黑路滑,讓他小心點兒。”

薛淺蕪道:“這麽大的雨,叫那什麽嫣智姑娘,下山作甚?”

塚峒長老心疼崇靜氣弱,忙代她答話道:“你們是遠方的客人,有所不知。這兒的人有種習俗,家裏衝喜之日,總是到寺廟裏請出家人,上門去做一場法事。今天是清河鎮徐員外的嫡長孫滿月之日,早些時侯,他們就來廟裏下了重聘,說要請位慧根極佳的女弟子,去他媳婦兒房裏,為其母子衝喜。嫣智是你崇靜師太最得意的弟子,空性聰悟,慧根深植,像這樣的事兒,自然非得讓她去不可。”

薛淺蕪點點頭,道了一句:“那清河鎮,距善緣寺多遠?”

“十多裏路吧,你問這個幹嘛?”崇靜師太與塚峒長老有隙,不喜他談及她心愛的弟子,於是自己接口說道。

薛淺蕪皺眉道:“十多裏路,都是深山野嶺的,天又不好,一個女弟子怎能行呢?”

崇靜師太說道:“能有什麽事兒!嫣智她機敏著呢,以前的大小法事,都是她上門做的!從六七歲到現在,還從未有過差錯呢!”

“從六七歲,就那麽有能耐了?屁兒大的黃毛妮兒,人家施主能放心嗎?”薛淺蕪對那嫣智小尼,真是充滿了歎服,雖然還未曾謀過麵。試想啊,崇靜師太喜歡的弟子,能普通麽?

“有的人家倒是很開化的,不說什麽;有的人家則以年齡取人,一開始時,確實瞧不上她……”崇靜師太說道:“但嫣智這孩子往往據理力爭,不卑不亢,把那巧妙高深的禪語,不著痕跡一一化來,直讓對方心服口服。”

說到這裏,鬱妙推門進來了。崇靜師太問道:“宇泰下山找你師妹了嗎?”

“稟告師太,已經去了。”鬱妙低了頭道,看不清表情。

“那就好……”崇靜師太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劈劈啪啪的雨點,敲打在窗欞上,讓人莫名心慌意亂,夜已經深了。

塚峒長老說道:“崇靜妹妹先去睡吧,我在這兒守夜,等著嫣智回來。”

崇靜師太倔道:“誰要你假殷勤!我的弟子,還用煩勞你不成?”

塚峒長老無奈,對薛淺蕪和東方碧仁道:“兩位客人,要不你們先休息吧。東院有男客房,西院有女客房,待會讓人過來,各自領了你們去。”

東方碧仁指著薛淺蕪道:“我可不可以,和她住在一室?”

薛淺蕪臉紅了,其實她也不想分開。

塚峒長老看看他們,說道:“西院不許男子進,東院也不便有女子進,又沒其他的房,暫時隻能分開了。”

東方碧仁眉梢蹙起:“那我不睡了,就在這正堂裏守著吧。”

薛淺蕪握了他的手,相視笑道:“我也要陪他,在這坐上一夜!”

“這個……恐不妥吧?”塚峒長老看看師太,說道:“崇靜妹妹創下寺規,最後一條就是,男女晚上不得共處一室,否則驅逐出寺!”

薛淺蕪一愣,這是什麽破爛規矩?

於是嘿嘿一笑,論起理來:“首先,我和郎君不是寺中成員,隻是借宿!其次,俺又不是孤男寡女,你和崇靜師太,不都在旁邊伴著嘛!我倆要是去睡了,剩下你們,不正好是男女共處一室?最後,我和郎君清白守節,絕對不會做出混事!”

東方碧仁聽她條條羅列,聽到最後,不禁臉紅起來,想笑還想咳。

崇靜師太對那第二條理由,似乎忌諱莫深,瞪了一眼塚峒長老,怒氣衝衝地道:“你要是不去睡,就讓他們守在這兒!”

塚峒長老搓搓手,踮著腳要走,走了幾步,卻又折了回來,坐在蒲草團上:“那就一起等吧。”

半夜時分,滿身泥濘的宇泰,落湯雞般,獨自一人回了。燈火照在他清俊的臉上,盡是焦灼。

“你的嫣智師妹呢?”崇靜師太拉住他問。

宇泰的聲音,既疲憊又慌亂:“弟子一路尋去,不見半個人影。後來尋到清河鎮,家家戶戶都已睡了,弟子在徐員外的大宅院四周,轉了個遍,也未見到嫣智妹妹!怕是出了事兒,隻得趕緊回來複命!”

崇靜師太聞言,亦有些不安起來。

塚峒長老寬慰她道:“或許是那徐員外的長媳婦兒,看著天氣惡劣,留宿了呢!”

“但願如此。”崇靜師太雙掌合上,話裏充滿了不踏實之感:“可是以前,無論刮風下雨,甚至雪凍,嫣智都會趕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