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章 路邊的野花不要采

雪落錦弦空枝香,淺草遙看色如蒼。煙嵐已成身後景,卻把繁華唱蕪荒。

薛淺蕪隨東方碧仁往京城去,一路思緒頗重,於是由感而發,把自己的姓名融於詩中,歪著腦袋三步兩跳,不著調地唱了起來。

東方碧仁聽了一會兒,笑趣她道:“原來你也會作正詩嘛,雖然不是那麽工於平仄!但詩裏的情景,倒似親身置臨一般,抒懷也很到位,竟有三分黍離之悲!”

“你是說真的嗎?連詩經的味道都有麽?”薛淺蕪眼放光芒,亮盈盈道:“那我以後在你麵前,不作那些膩歪的詩了!隻作正楷典範,不過你要多讚美我!”

“無論歪詩,還是正詩,凡事丐兒所出,都是極好有內涵的!獨樹一幟,哲理橫溢,深入人心,很有品頭!”東方碧仁如實讚道。

薛淺蕪覺得神仙哥哥真是她的心肝,所說的所做的,樣樣都合她意。嫁個如此溫潤體貼的郎君,還不樂得天天流口水啊?

“你從我剛才的那首詩作,能聯想到什麽?”

東方碧仁在她的期待中,神態安詳恬靜,沉醉著道:“雪如碎絮,從天際間悠悠灑落,無聲無息,打在歲月的琴弦上。幾樹遒勁空枝,孤傲屹立,似乎因這白色冷清的花朵,而散發著暗香。最後一縷雪魂散盡,春天慢慢拉開帷幕,草漸漸地長起來了,雖然淺得僅能沒過馬蹄,但是從遠處看,仍舊呈現一片蒼青之色。我和夫君乘風歸去,曾經棲息過的煙嵐城,從此將變為身後的夢境,也許到了京城之後,我仍是那個我,空對俗世繁華,輕輕淺唱著內心深處的寂寥與堅守……”

薛淺蕪伸出大拇指道:“照你這樣一解,我發現我的詩還真不賴!我明寫的你說出來了,我隱藏的你也說出來了,最關鍵的是,我沒想到的你都說出來了……”

“有時就是這樣,有太多的穿鑿附會。你看一門學說,能形成多少個派別!”東方碧仁不知是在自嘲,還是在評判著世人。

薛淺蕪讚同道:“是啊是啊,沒想到你竟如此有先見!更加超乎想象的是,千百年後,那些先人們的名著,不知被意淫成什麽樣了!”

“那你的詩,我算不算是意淫了?”東方碧仁笑道。

薛淺蕪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你這哪裏是意淫啊?簡直就是意象,把我的詩唯美化了!”

“你個小馬屁精,別再吹捧我了!我隻覺得你那首詩,時間和空間的跨度很大,略略做了鏈接而已……”東方碧仁長歎道:“若非詩的底子好,怎有潛力可挖?”

薛淺蕪眨巴一下眼睛,表示喜歡他的說。

回味起他剛才的解詞,心頭忽然盤旋起了幾分惆悵,默了片刻,輕輕地道:“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來矣,楊柳依依。”

東方碧仁看她說得認真慎重,笑著問道:“你的這句引用,確定沒說顛倒?”

薛淺蕪該怎麽答呢?於她而言,確是沒顛倒的。她從京城出來之時,正值大雪初晴。今日歸去,翠綠盡染上了柳梢頭。

看她又陷入了低迷,東方碧仁不再繼續雨雪楊柳的話題,忽然問道:“你喜歡什麽花?”

薛淺蕪張口答道:“野花!”

想想覺得不對,容易引人誤會,又補充了一句:“野地裏的花……優勝劣汰,恣意生長,無拘無束。”

東方碧仁又問:“喜歡哪種顏色的花?”

“五顏六色!就像煙火,每種顏色都有它不同的美麗,盛開一處才顯絢爛!”薛淺蕪頓了頓,仰著臉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博愛?”

東方碧仁站了好久,方才答道:“博愛多是男子的專長。女子皆若你一樣,世間也便不會有那麽多怨了。”

“那你也博愛嗎?”薛淺蕪好奇道。

“你覺得呢?”東方碧仁反問。

薛淺蕪搔搔頭,不很肯定地道:“你的博愛,似乎沒體現在感情上。”

“知我者,丐兒也……”東方碧仁直言不諱地道:“我的深情唯此一場,皆給了你,你若去了,我便是個無心的人了。”

薛淺蕪傻傻笑著,把話兜了回來:“其實要說吧,非得選擇一種最喜歡的顏色,那就是月白了!白得溫和而不刺眼,白得馥華若比仙,白得哀而不傷,白得很舒服,白得純美,白得俊!”

東方碧仁失笑道:“原來排比還可以這樣用,依次遞減!”

看看自己的衣服,東方碧仁複又蹙起了眉:“將來某天,你再遇見一個白衣男呢?”

薛淺蕪聽出他的憂情,忽而大樂,信誓旦旦作保證道:“並非所有的男子,都適合穿月白色!一味的模仿你,畫虎不成反類犬!我說的月白色,不單是指衣服,而指人的秉性!比如說你,打眼一看,我就感覺,這個男人應該是月白色的!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是有顏色的,所以好色乃是人之本性,你信不信?這是一種很抽象的感官,不懂是正常,懂則是超正常!”

“你又來起玄虛的了,不過我是信的……”東方碧仁點點頭道:“並且我也略懂。”

薛淺蕪如遇知音,更加誇不跌口起來:“月白色的東方爺,你來想想!還有比秉性為月白色的男子,更適合穿月白色衣服的嗎?”

東方碧仁笑得如沐春風,一臉暢然:“別再繞了,小心咬了舌頭!”

“是你先問的啊!”薛淺蕪道:“我倒要問問你,怎麽突然問起顏色了?”

“沒什麽……”東方碧仁受她影響,沒頭沒腦來了一句:“想要多了解你些嘛!”

薛淺蕪端詳著他的表情,哼了一聲:“定是有動機的,有陰謀的!”

東方碧仁知道她不是個善罷甘休的乖乖主兒,想啊想啊,靈機一動說道:“你沒注意,咱們先前的談話,已包含了風、花、雪,隻差一個‘月’了!想我是個浪漫的人,所以便用顏色,引你說出‘月’來!”

薛淺蕪在腦海中搜索了一會兒,半信半疑地道:“這真是你的最初目的?如此複雜而又單純?”

東方碧仁凝臉答道:“一開始時,隻是隨意說的。然到最後,發現咱們不經意間,快把風花雪月說了個遍!”

“你怎確定,僅用顏色做餌,就能讓我說出‘月’字?”薛淺蕪瞪大眼問。

“這很簡單……”東方碧仁悠然笑道:“如果顏色不能引你說出,我可以再換其他的嘛!”

薛淺蕪總覺有異,偏又無懈可擊,隻得放他一馬:“好吧!如果我在日後,發現你有什麽意圖,定要收拾得你撕拉撕拉的……”

東方碧仁苦笑道:“我娶了個悍妻?”

薛淺蕪握緊小不點的拳頭,神氣地道:“能得悍妻若此,夫複何求!”

東方碧仁點頭稱是:“天下誰也想不到,東方大人竟是個懼內的!不過偏偏有這樣的一類男人,被所愛的女子管得越嚴,越是覺得幸福!”

“看來還有一類男人,被妻管得越嚴,越是苦逼得想逃避!”薛淺蕪很有默契,如此續接一句。

越想越是開心,臉上漾起幸福的笑容,薛淺蕪很想矯情一番,故意嗲聲道:“看來咱倆真是螺釘配螺帽,安對了嘴兒!”

東方碧仁捂著心口,消受不了:“丐兒,咱能不能別這樣?”

兩人說著走著,薛淺蕪垂下手,一路摸著那些形形色色的花兒,花兒的頭都歪耷了。她忽收住腳步,居心險惡問道:“對了,你喜歡野花嗎?”

東方碧仁不搭理他,卻輕輕地,采了一朵不知名的素雅白花,別在她的鬢發上道:“你咋總喜歡回倒車呢?”

薛淺蕪看著陰謀敗露,轉過了話茬道:“路邊的野花不要采!”

“就你的名堂多,弄得我是橫豎為難!”東方碧仁麵帶埋怨,嗔她道:“我若說不喜歡野花吧,你會撒嬌賭氣,認為我不喜歡你所喜!我若說喜歡野花吧,你會把野花擬人化,說我是個多情薄義的人!”

薛淺蕪被他揭穿,有些理屈,討好他道:“我給你唱個曲兒吧。”

東方碧仁笑道:“若是搖籃裏的催眠曲兒,就等洞房時吧。咱正趕著行程,想困覺了你可背不動我。”

“可別小瞧了人!你認為我就那點本事兒?”薛淺蕪清清嗓子,施展開了歌喉:“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話兒要交待,雖然已經是百花開,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記著我的情記著我的愛,記著有我天天在等待,我在等著你回來,千萬不要把我來忘懷,千萬不要把我來忘懷……”

輕快纏綿的清新調兒,直讓東方碧仁傻在原地,聽得如癡如醉,如恍如夢。

一曲唱完,薛淺蕪拍著他道:“神仙哥哥變呆子啦!不想你也愛聽靡靡之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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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吵鬧鬧磕磕絆絆,如此行了三五日。東方碧仁藝高膽大,總是抄近道兒,不走那些平坦筆直的官途,專挑偏僻崎嶇、人煙稀少之路。

薛淺蕪看得心裏荒荒涼涼,總擔心著會從哪兒冒出一隻長毛怪來。

想起南宮峙禮帶自己出宮的時候,全程都是他在提著她飛,僅用一天就到煙嵐城了。東方爺亦是個不相上下的神人,於是鬧嚀著他:“你背著我走吧!”

“怎麽,走不動了?”東方碧仁提議道:“要不咱們歇歇腳兒?”

薛淺蕪不知該怎麽說,又道:“我就是想讓你背嘛!如果你背著我,使出全力跑的話,不過一天就趕回了!”

東方碧仁訝異問道:“你就那麽想早點到京城?我還以為你傷懷呢,有意帶你從這山川林野中走,讓你開闊一下眼界,放鬆一下心情,誰知竟錯解了!”

薛淺蕪呼一口氣,原來如此!

“那還是用這種速度走吧……”薛淺蕪試探道:“如果你從這兒,把我背到京城,會累成什麽樣兒?”

東方碧仁考慮了回,沉吟說道:“使出一半功力的話,麵色微紅氣息微喘。但我不能背著你,做賊似的飛跑,那樣傳出去,會被人誤會的!”

薛淺蕪忖思道,是啊,南宮峙禮做賊把她偷出來了,東方碧仁則是光明正大凱旋回京,怎能那般鬼祟的走法呢?

也就不再說什麽了,跟著東方碧仁靜靜地走。

安生了一刻鍾,嘴又閑不住了:“我說咱走大道也行啊!我是從煙嵐城的山坳裏出來的,不需再用自然風光調節心情!總是這些扭七拐八的羊腸鬼道,去年的枯草沒死,今年的新草又長出了,葳葳蕤蕤的,你就不怕我被蛇咬到了!”

“有我在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你純屬是杞人憂天!再者說了,現在怎麽會有蛇呢?”東方碧仁刮著她的鼻道:“我獨自出行,從京城到地方去,由於不想驚擾民眾,早就習慣了走這樣的路。”

薛淺蕪恍然道:“怪不得呢,那你說是為了我的緣故!還不是你自己的習慣!”

“心裏確是為你想的,隻是聯係起實際來,似乎就多了些必然因素。”東方碧仁淡聲溫柔地道。

“你的那些侍衛們呢?”薛淺蕪問:“你在煙嵐城的時候,身邊貌似有不少隨從啊,怎麽一個都不見了?”

“人多惹眼,我讓他們從別的路走了!但是總有那麽十幾個不聽話的,擔憂我的安全,與我遙遙保持著一定距離,一旦有甚意外,就及時衝過來。”東方碧仁陳述道。

薛淺蕪狐疑地四處張望,怎麽她就沒有一點察覺?是隨從們太高明,還是她太愚鈍?

“那怎麽行?咱倆一路卿卿我我,打情罵俏,他們不都瞧在眼裏了嗎?”薛淺蕪著急道:“你把人喊出來,我問他們都瞧見了什麽!”

東方碧仁有意逗她,手指輕輕劃過她的臉:“你怕什麽?我就是要讓親隨從們看看,他們的主子,帶回來了一位怎樣刁蠻可愛的有才悍妻!”

薛淺蕪快暈了,但她不敢捶他,也不敢凶他了,她得顧及形象,保全顏麵!

對的,就是形象和顏麵的問題!薛淺蕪理理衣襟,裝成大家閨秀的樣子,拘拘束束小步走著。

東方碧仁盯了她很久,關切問道:“是不是肚子疼?怎麽這般扭捏姿勢?”

“你看看我,像不像個窈窕淑女?”薛淺蕪緊巴著臉,小聲弱弱問道。

東方碧仁愣了半天,哈哈笑了出來,毫不客氣地道:“你可嚇著我了!我以為你來事了呢!”

“來事?!”薛淺蕪差點噎死,他能聯想到這個!他竟知道這個?!

薛淺蕪咳咳幹笑兩聲,結巴問道:“你從哪聽來的……你咋清楚女子來例假時會肚子痛?!……”

東方碧仁又愣住了,也結巴道:“我說的來事,意思就是你出事了,類似於你生病了,不是如你說的這種意思……”

“噢噢——”薛淺蕪的臉皮都僵住了,幹嘛這樣存不住氣,先問出來了呢?怎不先聽聽他的解釋呢?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薛淺蕪嘿嘿著,傻笑不停。

東方碧仁又想了想,終於明白了兩人分歧的所在。不知是她腦袋長太歪了,還是自己表達的問題。

東方碧仁說實話道:“你所說的例假,我也懂得一些!看醫書時,難免會遇到這方麵的詞,小的時候還不甚解,再大一些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經過這個插曲,薛淺蕪很有些不自在。不好意思勾著頭,踢踢蹭蹭走著,眼睛隻看著草,真有閨秀的三分樣了。

東方碧仁倒沒覺得什麽,含笑說道:“你還是正常些的好!話說我的那些侍衛,誰人沒見過你?誰人不知你的頑劣性情?”

薛淺蕪瞪眼道:“據說你的侍衛很多,平時我卻沒見幾個!他們怎麽都見過我?這不公平……”

“那你說怎麽辦?”東方碧仁無奈問道。

薛淺蕪拍拍頭,怎麽辦呢?看到那些青草黃草,她詭笑著,計上心來。俯下身子,把草一叢一叢結了起來。

“這是在幹甚?”東方碧仁奇道。

薛淺蕪得意笑道:“你的侍衛,肯定不會在咱前麵走著!等他們從這兒經過時,一個不慎,就會被絆成個狗啃泥!”

東方碧仁無語。真是個天真的孩子。估計哪天她被石頭絆了,肯定會指著石頭罵一頓。

待她綁了三十多叢草後,抬起頭來,發現天色陰沉沉的,看著到傍晚了。原來他倆隻顧說話,竟忘記了時間,沒有及時趕路,找處地方住宿。

現在去尋,已錯過了宿頭。

“今晚要住山野了嗎?”薛淺蕪的苦相來了。

東方碧仁重重“唉”了一聲:“跟著你走,總是健忘!都是相當聰明的人,撞到一起就糊塗了!”

“冤家,親親的冤家!”薛淺蕪白他一眼,似怒還喜地道:“以後我不攪拌你了,省得你被弄暈!我就是電腦裏的病毒,專顛覆你這有板有眼、有條不紊的程序!”

東方碧仁剛要說話,突然天際傳來一陣轟隆雷聲。

薛淺蕪忙蹦到了東方爺的懷裏:“這是什麽聲響?”

“雷聲!”東方碧仁有些著急:“咱們得趕緊找住處,恐要下大雨了!”

“這是幾月?沒到夏天就打大雷?”薛淺蕪來這世後,還沒聽過雷聲,一時有些陌生。

東方碧仁看著她道:“四月底了,打雷算什麽意外啊!有時我真懷疑,你是從哪來的!早的時候,二月就能聽到春雷聲了!”

薛淺蕪哦了一聲,答道:“我以前生活的地方,過的都是陽曆!不像你們在過夏曆!”

東方碧仁聽她說些莫名的話,也不給她嘮了,隻催促道:“快,我背著你!再翻過一座山,那兒有座善緣寺!我們前去借住一晚,應該無妨!”

薛淺蕪一聽他要背她,樂了,一縱爬了上去,高聲唱道:“妹妹坐船頭啊,哥哥那岸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