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賊挨刀的負心郎

薛淺蕪不會輕功,逃竄追趕的本領卻大。她可不願做個迷途的羔羊,於是眼也不眨,牢牢盯著前方蒼蠅大小的目標,一路磕磕絆絆,穿枝拂葉,終在日暮時分到了一處鬧市。

高調吆喝的,討價還價的,包子油條,烤魚炸雞……聲聲入耳,樣樣入目,鼻隨風轉,意動神搖。車水馬龍人流盛,轉瞬不見了南宮峙禮的身影。

薛淺蕪從賣攤上順手牽羊,拿起一個麵具罩在臉上,口裏說著“待會付錢”,拔腿就溜。走到盡頭,拐彎進了一條巷子。這兒人稀,安靜許多,她忽覺得哪兒透風,隨便低頭看了一眼,發現鞋幫裂開了口,兩根凍得青紫的腳趾,毫不客氣地探了出來。

襤褸似叫花子。怪不得路上行人的眼光,如避乞丐,如嫌毒蟲。

人在又窮又餓的窘途,羞惡之心便會殘褪。薛淺蕪的臉頰燒了片刻,一雙賊亮的眼,瞄準了一家煮著狗肉的鼎。

打算大搖大擺的走進,胡吃海喝一頓,然後瞧個機會,腳底抹油竄之。邁了兩步,卻看到屋簷下的身影,好是熟悉。揉眼細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原來那挨千刀的南宮峙禮,躲在這裏!

他正背對著她,摸出幾兩銀子,與那賣狗肉的說道:“來一碗酒,三斤狗肉。”

薛淺蕪喜上眉梢,是你撞了黴運。在那南宮峙禮轉身進店的當兒,她閃到了店家跟前,笑道:“我是那位客官的渾家,現在家裏來了親戚,急需一些狗肉,搭配素菜!來不及與他說了,這些狗肉我帶走了,你隻給他上酒就行!”

說著,撿了幾片幹枯荷葉,探向鼎裏,左手撈起昂著的狗頭,右手捉住翹起的狗腿,把整條狗熱氣騰騰的弄了出來。

店家目瞪口呆,薛淺蕪二話不說,把狗塞進一個麻袋,背著就跑。

良久,遠遠傳來店家的鬼哭狼嚎:“我那隻狗……足足有八斤啊!客官的這點銀子……賠大了我!”

店家嗚嗚哭著,南宮峙禮聞聲而來,氣得胸腔震動,還得向店家賠好話兒:“這次帶的銀兩少了,下次給你補上!我去教訓那個……我的渾家,抽她三百六十五鞭,讓她把多餘的退回來!”

店家拉著他的胳膊,愁眉苦臉地道:“你們夫妻合力斷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若去了,定是無回的了……我這小本生意,經不起三斤五斤的賒帳啊……”

“你想怎樣?”南宮峙禮臉色難看。

店家戰戰兢兢,求道:“隻能委屈客官,在敝處留上幾個時辰。你那渾家等天黑後,必然心急,等她來尋你時,咱們一手交錢一手放人……”

———————————————————

狗身上的熱水,順著麻袋滲出,把薛淺蕪的衣服染得汁汁湯湯,鍋裏洗過一般。腳不停歇,腿骨酸軟,直至城南的一座破落祠堂,才一屁股坐了下來,喘了幾回,打開麻袋,不顧吃相的撕啃了起來。

香氣在寒風中遠散,引得野狗競吠。“吧嗒吧嗒”,此起彼伏的流口水聲響起。

不妙……薛淺蕪升起不祥的預感,周遭有人覬覦。抬眼四望,發現中了埋伏。

本來空寂的祠堂,突然從佛像後麵、亂草堆裏、石板底下……所有能躲能藏的地方,殺出一群舞棍弄棒、飛土塊走沙石的人。男女老少,老弱病殘,甚至五大三粗的彪悍漢子,竟然都在其中。

看那些人,皆比自己還髒,有的頭上掛著糞球,有的臉上流著鼻涕,有的腳上未穿鞋襪,有的臂上血痕累累。薛淺蕪暗自心驚,這是遇上丐幫了麽?以一敵多,這該如何是好?

盯著薛淺蕪剩下的半截煮狗,生存的本能驅使,他們掄起兵器,一哄齊撲而上。幸好他們個個餓得乏力,使勁軟綿綿的,不然薛淺蕪定會當場殘廢。

饒是如此,卻也挨了幾下狠的。薛淺蕪忖思,鳥為食亡,人不能為食亡,不如把這麻袋扔到遠處,趁他們去搶的時候,我從反向離開。

不料這一舉動,直接導致了目不忍睹的慘象。為搶狗肉,他們擠得頭破血流,互相殘殺,一時哀鴻遍野,血腥彌漫。

薛淺蕪擰了下眉,又折身衝向了他們,從一猝不及防的大漢手裏,劈手重新奪回。

充滿敵意的圍攻,再次聚焦在了她一身。跳上一塊凸起的大石頭,薛淺蕪揮動著手,喊道:“大家冷靜一下,聽我幾句!話說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土匪出身!土匪乞丐,根出同宗,源遠流長,如今‘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實在讓人痛心!土匪遇乞丐,挨打劃不來啊!”

最後一句,薛淺蕪說得高亢激昂。這番新鮮的演講詞,使紛紛雜雜的乞丐,相繼安靜下來,麵麵相覷。

薛淺蕪頓了一頓,眸光流轉,指著那個最莽的漢子,輕道:“你叫什麽名字?剛才你搶走了狗肉,是要獨自享用,棄所有的難兄難妹於不顧嗎?”

莽漢的臉,閃過一片呆滯。丐群有人嘰喳起來:“他叫吳剛!”

“吳剛……”薛淺蕪拍手讚道:“好名字啊!月宮砍桂花樹的吳剛,特有韌勁兒!”

聽得她無厘頭高亢奮的誇讚,吳剛愣頭愣腦立在那兒,一時不知如何說話。

薛淺蕪掃了一眼眾人,又道:“我問一個題目。地獄和天堂裏,同時放著一大鍋粥,一個柄長數尺的大勺,但是為何地獄的人奄奄一息、幾欲餓死,而天堂的人和樂融融、飽暖幸福?”

見眾人瞪著眼起迷惑,薛淺蕪自答道:“因為勺柄太長,無法喂到自己嘴中!地獄的人隻顧私利,結果誰都不能喝到;天堂的人互相關愛,彼此喂粥,所以都能喝到!你們人多勢眾,想必能夠成就一番氣候,卻為何在挨餓受凍?為何不斷有人死去?主要的原因,在於大家不夠團結,缺少組織紀律,缺少一個有凝聚力的核心!”

丐群靜了很久,議論漸起,終掀起了**:“說的對啊!誰來當這個核心呢?”

一位年逾不惑的老者,顫顫巍巍地站起,捋著山羊胡須道:“聽得姑娘一席話,簡直勝讀十年書啊!觀看姑娘相貌舉止,聰慧無雙,當機立斷,我們缺少的正是你這樣的領袖啊!如果你不嫌棄,就擔起我們丐幫的重任,大家說好不好?”

薛淺蕪被這馬屁拍得舒坦,拱手垂謝:“承蒙抬愛!小女謹向大家保證,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隻要我一天在,就保所有的人衣食無憂!”

語氣雖然狂妄,但以前從沒有這樣一個人,能讓他們充滿激昂希望。

歡呼四起。薛淺蕪滿臉笑意,加入他們的行列:“不過,丐幫的名號不太好聽,我想把它改成‘水滸仙寨’,八方迎客,招賢納士,發展壯大組織,女俠配好漢,爭取達到一千零八位,然後傾巢行動,劫貧濟富,來幹他個轟轟烈烈,拚出一輩子的錦衣玉食……”

“寨主威武!”喊聲響徹天地。

剛才那位老者又沉吟道:“如此設想,前途無限光明。但是寨主也該有個名號才是啊,將來一提起來,好讓敵人聞風喪膽!”

薛淺蕪心裏明晰,聽這老者說話有板有眼,似乎是個學鳩,卻不知怎落魄到了此景。於是笑道:“您是德隆望重之前輩,還是由您賜號吧。”

“你是土匪出身,不能忘本!這又加入了丐幫……”學鳩老者苦思冥想,忽然喜得蹲到地上,猛擊大腿,洪亮地道:“就叫‘匪女神丐’!”

薛淺蕪想撞豆腐的心都有!摘掉“匪”的帽子,脫掉“丐”的鞋子,她不就是“女神”了嗎?好個老頭,太妙哉了。

———————————————————

在祠堂裏歇了一宿,翌日清晨,薛淺蕪就踏上了覓食之旅。眼前的關鍵,在於樹立威信。首要解決的大事,便是溫飽問題。

領著一幫小嘍囉們,塗花了臉,裝魔做怪,光臨了城裏最大的飯館。店客如鳥走散,掌櫃嚇得篩糠……薛淺蕪和屬下們,亂盞推酒,大快朵頤,很是痛快。

吃飽喝足之後,薛淺蕪醉著眼道:“你們先回避下,去祠堂裏藏著。這裏的殘局,由我一人收拾。”

獨自坐了一會兒,覺得有些不對勁。背後似乎有人呼吸,不絕如縷。

薛淺蕪掂起酒瓶,劈手向後砸去。隨著一聲碎響,她正想看那人的腦袋是否也流漿了,氣憤的是,命脈已經被人扣住。南宮峙禮妖邪的臉,如盛開的罌粟,豔絕人寰,十足欠扁的呈現眼前。

不由分說,拖住薛淺蕪就往外走。

薛淺蕪有些心虛,掙紮起來:“憑啥要跟你走?”

南宮峙禮眯著絢爛的桃花眼,陰沉地道:“昨晚我在狗肉店裏困到半夜,這事該怎麽結?隻有把你送去抵債,讓你去做粗使丫鬟,整日宰狗剝狗聞狗肉味,方能證明我的清白未婚之童子身。”

薛淺蕪賠個笑臉,不緊不慢說道:“凡事不能做得太絕……咱再好好商量一下,才不至於衝動後悔……”

“本尊的生活中,從沒‘後悔’二字。”南宮峙禮悠然說著,甩了一甩袖子,似在扇去薛淺蕪身上的灰土草屑,免得待會兒沾髒他。

身子騰空離地。薛淺蕪大聲驚呼,她被可惡的南宮峙禮如拎小雞一般,夾在腋下,揚長而去。

眼看離那狗肉店隻剩兩條街道了,薛淺蕪被他吊兒郎當卻又牢固鉗著,動彈不得,於是急中生智,罵鬧起來:“你這薄情負義的軟蛋,嗚嗚……奴家夙興夜寐為你操勞,足足有三年了,如今你賭博虧盡了血本,就要把我賣到青樓了啊!彼蒼天啊,你為啥不長眼呢,一夜夫妻百日恩啊,偏就讓我遇到了負心的白眼狼!嗚嗚嗚嗚,奴家好命苦啊……”

薛淺蕪的哭聲情真意切,淒慘悲痛,字字泣血,路人紛紛駐足,圍攏過來。

南宮峙禮一愣,旋即壓低聲音,威脅她道:“你再胡言亂語惹是非,我就點了你的啞穴。”

自己一身紅毛,明明是個妖孽,卻還自我感覺良好,嫌棄別人是個禍事精兒!薛淺蕪可不甩他這套,趕緊接著編排:“各位行行好吧,勸勸這個敗家子……他說我再揭露他的行徑,就挑斷我的筋脈!他的殘忍惡毒,實在令人發指!奴家悔得腸子都青了,怎麽辦啊?……”

淚眼朦朧,從淚光中看到,有人站出來了!很多人都站出來了!

他們義憤填膺,指責南宮峙禮:“打眼一看,你就不是個善類!究竟怎麽回事兒?還不放開你的渾家!不說清楚,拉著你去見官!”

薛淺蕪乘機脫身,怯弱不勝地走到眾人麵前,福了一福,抽抽噎噎心酸述道:“小女子乃京城人,那年父母雙亡,無錢下葬,恰遇到了我家相公,說要幫我走出困境……”

薛淺蕪指指南宮峙禮,接著又道:“不想他竟是條披著人皮的禽獸,實際上打得是奴家的主意!跟著他來到這煙嵐城,失身於他之後,原想認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過一輩子也罷了……他的脾氣暴躁,時常輕則責罵,重者就打,奴家也都忍氣吞聲……他平素裏遊手好閑,嗜賭成命,前些日子輸了三十多兩銀子,債主天天來逼,他不想著如何掙錢補洞,卻要把我賣了……奴家是清白女,可受不了那種折辱,質本潔來還潔去,隻有以死來雪恥了!”

說完,就往旁邊的攤子撞去。

“使不得啊!”一位大嬸死死抱住了她,勸道:“何苦想不開呢!今兒個大家就算捐錢,也要贖你出來!趁早把這不三不四的濫男人,一腳蹬了!天下好人多的是呢!”

做戲一旦做到傷感壯烈,就分外的深入人心。

“多麽癡情重義的女子啊,太可憐了……”你一紋我一紋,你一兩我一兩,白花花的銀子,晃得她眼賊亮,她心狂跳。

再看南宮峙禮……人呢?正在三丈遠處,雙臂疊抱,不動聲色地酷酷站著,目光遊移不定,晦暗難辨。

薛淺蕪想,這個人的心術陰險,定然不會善罷甘休,我得仔細點兒。辛苦演戲賺來的這堆兒銀子,千萬要提防著他偷去了。

薛淺蕪一邊感激涕零,向慷慨解囊的人道謝,一邊愁怨地道:“奴家隻怕……他為私吞這些銀子,心生歹意,仍會把小女子賣掉!因為他與青樓老鵓立的契約文書,還在他的懷裏揣著!”

“快交出來!”人們層層向他進攻,臭雞蛋、爛菜葉子亂砸亂扔,劈頭蓋臉。

南宮峙禮這下不淡定了。他完全能躲開那些“武器”,但他得護著胸膛啊。無數雙手爭著往他懷裏掏來,足以抓攔他的衣衫,萬一地圖被搶走了,豈非前功盡棄?

薛淺蕪撕下裙擺,大捧小捧連雪帶泥,把碎銀子撮個精光,然後從縫隙裏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