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一枝春雪凍梅花
繁星閃爍,明月皎潔。夜色漸沉,周遭寂靜無聲。
陣陣寒風拂麵,吹亂了寒月額前的發絲,她眉頭微皺,眼神也有些恍惚,竟然是如此地軟弱。雪霜伸手,把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
“宮主還好吧,能撐得住吧……”
寒月點點頭,嘴角泛起一絲蒼白無力的笑容。
走到最後,她所擁有的不過是,寒夜的街頭,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同福客棧的房間裏,雪霜幫寒月換了衣服,打水洗臉。把茶杯遞了過去,看著寒月毫無血色,白得近乎透明的臉,終於是忍不住問:
“宮主,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寒月把身子靠在床上,感覺到胸口的傷口裂開了,手俯在胸前,血瞬間的在白色衣服上透了出來,痛得淚眼朦朧。
“宮主身上有傷?誰傷了宮主了?”
雪霜大驚,想上前幫寒月包紮傷口,卻又被寒月拒絕了。
這一晚上發生的一切都讓她驚異。
寒月率領冷花宮人加入名劍山莊,並殺了剪影堂堂主梅心桐;她一時如此強悍,又一時如此的虛弱;身上,竟然有這樣重的傷。
“慕寒星……”
寒月淡淡的說。
“雪霜,真的發生了很多事,我應接不暇。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這樣處理是不是對的……但是,許思揚還是個正人君子,如果你們跟隨他,應該是有個好的將來的。冷花宮嚴苛的責罰,要慢慢的變得寬容一些,梅花繡莊可以開的再多一些,剪影堂……”寒月抬眼看了看雪霜,遲疑了一下:“剪影堂影子訓練營也在嘉興,把地產賣掉吧,把那個訓練營秘密關了……”
“桐師叔是把剪影堂的銀子用在訓練營上了?你知道?”
雪霜大駭。
寒月點點頭:
“梅心桐對冷花宮忠心耿耿,她沒有不軌……是我要殺她,今天死的也可以不是她,是任何敢於否定我意見的人……”
雪霜一陣心冷。
從什麽時候,宮主變得越來越辣手無情了呢?她並不同意並入名劍山莊,如果她站出來,那麽,她此刻是不是也是冷花寒劍下的冤魂了……
寒月仿佛看出來雪霜的心思,朝她伸出了手:
“雪霜,我信得過你,才告訴你的。如果你要是為桐師叔報仇,大可以殺了我,我現在內力全無,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雪霜一驚,跪在了寒月床前,並不言語。
“我從來都沒有懷疑,我會為我做的一切承擔代價……不過,這個較量不公平。他們站在了道德的製高點指責我,我不得不服從……可是他們不知道,他們所謂的慈悲的善意的安排,我也不得不用鮮血去達成。到最後我是一個沾滿了罪惡鮮血的人,不得救贖……”
雪霜把這看似不合理的一切在心中暗暗聯係了起來,就能理解了寒月的做法,也越是驚異了。
“你不必對這些有任何的負擔,我會把所有的安排好,再交給你的……”
“宮主……”雪霜聽出了寒月的意思,大驚。
“宮主有任何的命令,雪霜都會誓死效力,但是,宮主不該說出這樣的話……”
寒月的嘴角有著柔和的笑意,眼神中卻滿是絕望,她把手放在雪霜的肩頭,輕輕拍了拍:
“不必擔心我……你好好休息吧,這幾天還會發生很多事情的,不必為我擔心,也不要難過……”
“那個藥,宮主千萬不要吃了。”
臨出門,雪霜關切道。
寒月點點頭:
“不會了,何況,我已經沒有了……”
雪霜把門關上的一刻,寒月的嘴角又有鮮血溢出,她慢慢的合上了已經疲憊不堪的雙眸。
夢華朝天佑七年冬,黃州城初雪。
冬日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天。突降的大雪,讓這個江南小城刹那間銀裝素裹,如冰雕雪琢一般。徹骨的寒風中,人們都躲在屋中生起了爐火取暖。
黃州城郊一個荒涼的山上,卻是人聲喧嚷,人影晃動。
冷花宮宮主梅之雪一身素衣,身形緩緩的向陳列在冰雪上的一座座靈牌下跪。靈位從山腳下一直排列到山頂,一百零三個令牌,三十二個門派的大旗。在兩旁武林中人的注視下,梅之雪三步一叩。她臉色蒼白,麵無表情;饒是如何的克製,也是難以忍受如此的屈辱,她的雙肩微微的顫抖,淚流滿麵。
“難道就這樣輕易的饒了她嗎?我的師叔死的多慘啊……”
一個年輕的聲音叫嚷著。
最初,他們都認為這個要求太過苛責,不過是為難慕寒星與許思揚,為了日後同他們講條件提出一個重重的籌碼。他們都以為寒月不會答應的。可是,慕寒星全部應下了。此刻,他們突然又覺得,這個要求是不是太簡單了?
“對一個無恥之人,任何羞辱又算什麽……她不是該向死去的冤魂致歉嗎?”
很多人心中,升起的是這種念頭。
沒有人去想,以強力為尊的江湖,他們不是寒月的對手。
隨著一個年輕聲音的叫嚷,人群中喧囂了起來。
“打她,她死不了就不算過……”
不知道誰嚷了一句,隨之一根木棍就重重的打在了剛剛站起身子的寒月的肩上,寒月沒有防備,一下子跌倒在地。
緊接著,不斷的木棍,長鞭朝她襲來,她每一次的站起來,都要麵對著劇痛的鞭打。而最最屈辱的跪拜,反倒是給了她喘息的機會。
很快,她的肩上,背上,全都是傷痕,斑斑的血跡,染紅了一身白衣,也染紅了一地的白雪。
山頂,還是那麽遙遠。
站在山頂和思揚,寒星和薑帥等人都已經變了臉色。
“他們太殘忍了,慕將軍,我沒有想這樣的……”
薑帥突然開口,他的眼中也盡是不忍。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佛本慈悲,這又何必呢?”無嗔和尚念道。
思揚終於是站不住了,他剛要邁步下山阻攔,袖子卻是被寒星拽住了:
“不必了……”
寒星的聲音淡淡的,他一動不動的看著山下,漫天的飛雪中,寒月在皚皚如銀的山上艱難的掙紮,身後,是斑斑的鮮紅的血跡……寒星雙眉擰在了一起,緊握雙拳,強自壓抑著內心的感情,聲音仍舊冷肅,神情仍舊泰然:
“就這樣吧……”
思揚一驚,良久,點點頭,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純白的地獄……
寒月不知道是如何一步步的爬上來山頂。滿身的傷口叫囂著,血不斷地流出,她感覺不到痛,隻是覺得冷,徹骨的冷。她想昏過去,甚至死掉算了,可是寒冷讓她覺得清醒。無止盡的鞭打,辱罵,甚至不斷的有人朝她吐痰,用雪在她身上拍打……
沒有人表示可憐她,沒有人為她說一句話,甚至,高高在上的,她血肉相連的哥哥。
拜完最後一個靈牌,寒月站起身的時候,已經是一身的血衣,淩亂的長發也帶了鮮血,白雪,還有唾液……
回身望了望身後聚集的武林眾人,他們都是大仇得到般亢奮,再抬頭望了望眼前的人。雪花落在她的長長的睫毛上,化成了水滴了她的眼睛:
“這樣,夠了嗎?”
“阿彌陀佛,慕施主有心向善,回頭是岸,如此的苦修,沒有人不服的……”
無嗔大師眼中是無限憐憫和慈悲。
寒月嘴角泛起一個嘲諷的,苦澀的笑容,一口鮮血吐出,摔倒在地。
眾人大驚。
到底是黃州守將慕寒星的妹妹,突然,眾人心中有隱隱的不安。
“各位……”寒星朗聲道。他看了看倒在雪地上的寒月,握緊了雙拳:“各位,今日寒月已經按照大家的要求,向故去的人賠罪,也向活著的人致歉。希望大家,能夠拋開宿仇,互相信任,同心為國!寒月是寒星在世上唯一的血親,但是,寒星不會偏袒任何人,今後也會公平相待,至於今日之事,寒月死生有命,寒星絕不追究!今日之後,大家希望就是一家人!”
“同心為國!”
思揚振臂相應!
山上沸騰著忠心壯誌的豪氣。
再強的殺戮之心也為寒月的一地血跡所震撼了。冤仇已雪,他們再無心底也如皚皚白雪之下的大地一般坦蕩起來。
易家軍軍營裏,易輝在屋裏坐立難安。自從那一日易輝去牢裏救寒月之後,就被寒星關在了這裏,不能離開房間半步。不是大牢,但是勝似大牢。寒星的隨從王亮寸步不離的看著他。他不是不能把王亮打倒出去,可是,寒星說過,如果易輝出去這門一步,就重責二人。易輝不能連累王亮受責。
他擔心寒月。寒月那一日在牢裏答應了全部,可是,那樣高傲的女子,如何能屈服?如何肯甘心……
一定會發生什麽事情的,可是易輝卻束手無策。
王亮奉命,對外麵的事情閉口不言。
“王大哥,你告訴我,是不是發生什麽事情了?”易輝再一次的忍不住求王亮。
王亮麵露難色:
“易輝,你別為難我行不行?你看,今天這麽大雪,能出什麽事情啊,對不去?”
王亮勸慰著,從來沒有見易輝這樣的焦灼過。
易輝搖頭:
“不對的,我有預感,今天要出事的……王大哥,我知道你對慕統製忠心耿耿,他也是我的長官,是我的兄長,我也很尊重他,佩服他,可是,他的選擇,他的決斷也是不可能完美的,對不對?也會傷害別人,也會犯錯誤的。寒月再強也不過是個女孩子,你覺得他把她關在大牢裏對嗎?他們是兄妹,可是到底是多少年沒有見麵了,他這樣做的,兄妹之情就毀了……如果你是他,你怎麽樣做?如果你是寒月,你會怎麽想?你忍心看著慕統製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嗎?”
王亮微微的皺眉。
看著王亮的神色,易輝知道自己猜對了,是寒月出事了,不然,寒星又何必把自己關在這裏呢……
“慕統製冷靜沉穩,睿智成熟,軍中上下無不佩服,在父親眼裏,慕統製要比我這個一無是處的兒子強上百倍……”易輝緩緩的說。
“你別這樣想啊……慕統製有他的好,你也有你的好……今年夏天,你力戰敵軍,第一個衝上城樓,那個威風……”
雖然,私底下,士兵們也忍不住把慕寒星與易輝對比,揣度著在易元帥心中,可能慕統製這位部將比易輝的分量還要重,但是這話由易輝說出來,到底是太殘忍了。何況,易輝也是武藝超群,樣樣出色的人。還難得的謙遜平和的好性情,也很被士兵們稱讚。
易輝笑笑:
“易輝和大家一樣的尊重慕統製,我不論怎麽做,都沒有是要傷害慕統製的意思。如果還是因為寒月,請你告訴易輝吧。寒月小時候在易家長大,我也視她如親生妹妹一般。如果她真的出事了,慕統製也會萬分難過的……有些事情,他要顧忌大局做不得說不得,我卻不後悔去做什麽,就算是被他打罰也是無怨的……”
易輝說的淡然,王亮卻深深的被打動了。
“你是元帥的公子,都不在意什麽,我也是皮糙肉厚的,就算是慕統製要罰也是顧不得了……你從北門出城,城外十裏的北坡,慕姑娘應下了要向武林中人下跪致歉……我也怕會出什麽事……”
竟然是真的去做了,竟然這麽快,易輝身子一震,朝王亮拱手:
“謝謝王大哥……”
轉身出門,沒有理會王亮告訴他雪大路滑,小心身上有傷的話……
易輝打馬飛奔在人跡稀少的路上,留下一串串馬蹄印。
可是終究來晚了。
山坡上空無一人,隻留下了雜亂的足跡,點滴的鮮血,顯出剛剛這裏發生過什麽……
飛雪彌漫了他的眼睛,淚水滴落……
雪還沒有蓋過足跡甚至血滴都是鮮紅如初,必然他們還沒有走遠。
寒星抱著妹妹回到同福客棧,剛把昏迷中的寒月放在床上,易輝就已經推門而入了。
“月兒……”
易輝絲毫不理會寒星,忘情的撲倒床前,麵前的女子一身傷痕一身血汙,一身白衣盡皆成血色。該是受過怎麽樣的折磨……易輝想去撫摸她,卻不知道怎麽樣不觸碰到她的傷口。
易輝已經是淚眼模糊。
“易輝你讓開,”寒星一把拉開易輝,旁邊,思揚已經把霍淩霄和紅苕帶來了。
“她是外傷,你們這些男人還是出去吧……”
淩霄望了一眼屋裏眾人,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