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人生若隻如初見(中)
易家大廳裏,淩霄給易母肖氏請完安,就被安排到肖氏的身邊坐。
“奶奶,淩霄想你了。”手被肖氏握住,淩霄甜甜的說。
霍書杭在黃州任職這些年,與易家感情也甚深,是以,淩霄每一次來黃州,都會拜望易母的。
易母雖然近六十歲,頭發皆白,但是這些年在黃州,兒孫媳婦都很孝順,她心底舒暢,身體卻是很硬朗。
肖氏拉著霍淩霄左看右看,看霍淩霄柳眉杏眼,神采飛揚,忍不住也是歡喜:
“淩霄丫頭是越來越漂亮,比你這江湖第一美女的娘親當年也不遜色啊……”又對許慈說:“你看,這孩子都真麽大了,我哪能不老啊……”
“奶奶不老,我還說呢,奶奶比前一回我來時精神頭還要足一些呢,回頭我幫奶奶開一些滋補藥,奶奶一定能長命百歲的!”淩霄笑道。
“哎呦,這個丫頭多會說!”肖氏一把把淩霄拉在懷裏。末了,又對易鋒的妻子季氏到:“咱們家裏就是一群臭小子,缺個像淩霄這樣的乖丫頭……”
季氏憨憨一笑。季氏是城裏教書先生的女兒,算不得特別漂亮,但是大眼睛還是很有神。讀過書,通情達理,孝順大方識大體,人也溫和,這上下都是很喜歡她。
“輝兒也夠乖的了,您這麽說,孩子可聽著寒心了!”
易輝緊咬著薄唇。
那個易家唯一的女兒,如玉般的妹妹,是因為他的失誤遺失的。
肖氏似乎也意識到易輝的尷尬:
“輝兒,你別愣著了,過去幫霍伯母填茶啊……”
易輝應了一聲,幫許慈又填了茶。
許慈雖然也已過女子最好的年華,比季氏也要大幾歲,但是,因為自己注意,昔日的江湖第一美女仍舊是很有風采,氣質卓然。
“您也別太誇這個丫頭,也就是在您這她乖一會兒,在家裏她可是飛揚跋扈,是事事依著她才成。一個女孩子,注意想法整天換來換去,想幹啥幹啥,我這做媽媽的,說不得,說了都不聽,可是比不得易家的孩子,個個都乖巧懂事!”
幾個人笑著。
中午時分,易鋒帶著寒星回來了。寒星從跟隨易鋒開始,哪怕軍職一直再升,可是也沒有置辦府第,仍舊是住在了易府,同易家的孩子住在一起。在家仆的眼中,這些年一直在這裏慕寒星反倒更像是易家的公子。他也一直把這裏看做他的家。
因為是家宴,也沒有什麽規矩。大家都聚在一起吃,飯桌上,季氏很熱絡的安排給大家布菜。易輝則察言觀色桌旁幫大家倒酒。季氏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六歲,一個四歲,也是吵鬧吵鬧。一家人倒也其樂融融。易鋒也很是享受。
“這杯酒,要敬淩霄,你這兩三年一直接濟黃州,叔叔很是感謝啊”。
霍淩霄慌忙端著酒杯站了起來:
“叔叔,您這酒可就折殺我了,叔叔和父親為保衛夢華王朝盡心盡力,我們小輩的能做點啥也就做點啥了!”
藥師穀十萬兩白銀一方的酬金,自是花不完,便是每年都有很多送到了黃州。霍淩霄也是想過,大可以多接幾個病人,多拿到些錢。不過,她診治的病畢竟不是一般的病,太耗心力。上一代穀主因過度疲勞而英年早逝,霍淩霄也是不敢不小心了。
易鋒含笑,對這個看似甜美實則很能幹的女孩子也很是欣賞。
午後的閑暇,易鋒跪在母親床邊,幫母親捶腿。季氏也侍立一旁。
易鋒是名將也是孝子。隻要有閑暇,他總是願意多陪陪母親。
“娘,您看淩霄怎麽樣?”
易鋒一邊給母親捶腿,一邊道。
“很好一個姑娘啊,怎麽了?”
肖氏有午睡的習慣,吃過飯總是習慣睡一會兒,這會又有易鋒在捶腿,眼神就禁不住搭下來了。對易鋒的話也沒大思考。
“我想,您看什麽時候跟許慈說一下,看看能不能接個姻親?”
“恩?好啊”肖氏反應過來,道:“這個主意不錯啊。淩霄是個可人疼的孩子,又漂亮又伶俐,還有一身的本事,要是我們輝兒能娶淩霄當媳婦也是夫妻。輝兒現在是越來越不愛說話,還沒小時候有靈氣了……”
“娘,易鋒的意思是,想把霍姑娘說給寒星呢……原來給寒星說媳婦,他都拒絕。不過,這霍姑娘不必別人是出類拔萃的……”
季氏的話還沒說完,肖氏用說拂開易鋒的手,微微動怒:
“這是怎麽著?沒娘的孩子沒人疼嗎?你們不也都說了,給寒星說的媳婦他都拒絕了……”
這話說重了,季氏喊著眼淚跪在了肖氏的榻前。
季氏賢惠,對易輝也很是關懷。隻是易輝個性孤僻,對她雖然也很是溫順有禮,但是卻是遠遠的,不言語也不親近。甚至這半年,易輝非到不得已就很少回家。也讓很多人誤解了她這個繼母。季氏也不好跟易鋒講,也沒辦法要求易輝回家,自然也是有口說不出。今天這樣的話從婆婆口中而出,季氏也是寒心。
“娘,寒星在易家,易家就待他如兒子般,所以才把他想在前頭呢。輝兒更是兒子的骨肉,哪有不疼的道理……”易輝道。
“算了,隨你們去吧。輝兒這孩子,從小就是懂事,不會跟別人爭的。他一直都說對不起慕家,那個釘子,就長在她心裏。我們都原諒了他,不在意那些往事了,他還是不是的懲罰著自己……”肖氏歎了口氣,閉上眼睛,不在說話。易鋒輕輕的幫母親捶著腿,直到母親睡著才輕輕退了出來。
房間裏,易鋒輕輕替季氏擦了淚水:
“母親她不過是你頭上的話,你別在意。你是易家賢惠的好媳婦,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那麽,可是要跟許慈說這事?”季氏到底是大度的。
“不必了,等霍姑娘走之前再問問她吧,也好歹給他們一個接觸的時間。”易鋒道。母親的幾句提醒讓他又想起那個整日不言不語,溫順謙和的兒子。記得易輝小時候,雖然不是很活潑,但是也不沉悶。自己回家少,每次回家兒子都是扯了自己的衣角跟著,迫不及待的把學到的東西告訴自己。可這些年,易輝卻是越來越沉悶了。不問他,他就很少說話。臉上一直都有溫和的笑容,但是,卻不肯再同自己有什麽親熱的舉動了。父子離得好遠。最多不是自己偶爾教訓幾句,易輝就恭敬的站著,說聲兒子知道了。他回黃州之後,也同士兵一起吃住,自己是很少去注意他。隻是聽寒星誇他,武功文采都不錯,就是性格弱了些,看不出有什麽心思……或者,在自己心裏,可能陪伴很久的寒星更親近些。但是,兒子畢竟是自己的骨肉……想著很多事,易鋒覺得很是煩悶。
吃罷飯,本來淩霄是已經回家了,可偏又把自己的玉佩丟在易家了,隻得回去找。
從客廳找到了玉佩,淩霄自己往外走一斜眼看到了非常好笑的一幕。
易輝坐在院子內回廊裏的橫木上,靠著廊柱竟然睡著了。一個四五歲的胖乎乎的小男孩拿了一根幹草,跪在橫木上,一點點往易輝身上蹭去,幹草就停在易輝鼻孔處,瞅準時機,輕輕撥一下。
“這是小公子,又調皮了。”
易輝終於被幹草弄醒,睜眼看是小弟。
“林兒……”
“哥哥抱。”林兒一下子坐到了易輝的腿上,抓著易輝的衣服要哥哥抱。
季氏嫁給易鋒之後,生了兩個孩子,現在已經六歲的瑾兒,和才四歲的林兒。
淩霄笑著走進他們,看著易輝臉上一閃而逝的苦楚,淡淡的笑意也有些不自然,原來嘲笑他的話都凝結在嘴角。
易輝抱住林兒,衝淩霄點頭示意,又道:
“林兒,叫姐姐……”
林兒長得很可愛,一雙大眼睛帶笑:
“姐姐好!”
旁邊聽到林兒的乳母來喚他。林兒笑著擺手跟他們告別。
“易公子,你睡眠不足,過度辛苦,印堂發黑,怕是性命堪憂哦!”
霍淩霄含笑的。
易輝也是一笑:
“霍姑娘果然神醫,那煩您開藥救我一命!”
霍淩霄撲哧就笑出來了:
“我說實話,你麵色難看的很,要好好調養才好,或者,現在把手拿來,我給你把把脈……”
“不勞煩神醫了,易輝沒事。”眼角仍舊帶笑:“我要回軍營了,不能誤了時間。”
易輝拒絕,起身坐起來,向霍淩霄拱手道別。
霍淩霄看他站起來眉頭微皺,走路的步子也有些蹣跚,知道他是在忍痛。
不是沒有見過傷痛,作為醫者,她見過各種的殘忍,看淡了鮮血和生死,但是,這個隱忍的少年唇角那微笑卻刺痛了
她。
可是人家不領情,她也不好說什麽。聳聳肩而已……
霍淩霄最初隻是覺得可能是易輝犯了什麽錯,寒星有意懲罰他。可是,這樣的懲罰竟持續了十幾天,還沒有看到結束的苗頭。
每一日的早晨,寒星都會檢查他給易輝布置的課業有沒有完成,差不多每一日,易輝晨起就被寒星一頓責打。就是白日,也是常常聽到易輝因為種種原因被罰,無止無休……
霍淩霄以為,易輝很快會病倒,會有別的理由逃離這樣的懲罰,但是,意外的是,寒星日日懲戒著易輝,易輝也日日默默忍受,沒有抵抗,沒有爭吵,沒有抗爭,隻是安靜的受著各種匪夷所思的理由的懲罰。他仍舊臉色蒼白,神色困頓,但是也仍舊帶著微微的笑,從容自若。
就與易輝住隔壁,霍淩霄每每都有衝出去與慕寒星理論一番的衝動。但是,一來自己是客,而慕寒星畢竟是易輝的長官,教訓易輝也是名正言順,自己一個客人哪有說話的份;二來,易輝一直都在掩飾,都在強忍著也要在外人麵前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這樣的人,怎麽會接受一個女子的同情……
那一日吃罷晚飯,在路上,就見易輝走路極其的艱難,甚至是有些蹣跚的往房間走。
“你沒事吧?”
忍不住快走幾步,要扶他,卻被他晃晃手拒絕了。
“我沒事……”話說出的都很艱難,原沒有平日的淡然自若。緊皺的眉頭,蒼白的臉上沒有血色,額頭上密布了細微的汗珠。
淩霄微微點頭,看易輝艱難的走進自己的屋子,心裏也是很惆悵。
拿了藥,要去敲開易輝的門,卻聽到寒星在嗬斥:
“怎麽了?從小到大先生怎麽教你寫字的姿勢都忘記了嗎?”
易輝因為身上的傷,完全不能碰到凳子,就勉強的跪在了凳子上寫字,被過來的含寒星看到。
咬了咬嘴唇,用手撐著桌子,緩緩的坐。可是剛碰到木凳子堅硬的棱角,易輝就疼得站起了聲,一雙像受傷的小鹿般的眼睛偷偷瞅了瞅寒星冷冷的臉,絲毫沒有饒恕他的意思。眼中帶了薄霧,他咬著嘴唇早在了木凳子上。通一下子傳到骨髓裏,猛吸了口氣,才穩住,鋪開紙,顫抖的寫字。
寒星瞅了他兩眼,不置可否的笑笑,轉身離開。
易輝淚水洶湧而出。痛,太痛了,身子每每動一下都仿佛在被淩遲。
他不明白,為什麽寒星會這樣對自己。他一直都尊重他,服從他,敬畏他,一直在努力完成他的要求,可是,他卻被打得越來越狠,到最後完全沒有道理可講,
他自然是不明白,寒星要的便是他能有一個傲視群雄的眼神,能站直腰板反抗他,敢於提出要他講道理。
“砰砰”的敲門聲。
“誰呀?”易輝問。
“霍淩霄,我能進來嗎?”
“進來吧,”門一推就開。霍淩霄的手裏拿著白色的藥瓶。
易輝端坐在木凳上,正攤開紙,要抄書的樣子。
“怎麽了?這麽晚過來,有事嗎?”
努力的保持著平和的神色,易輝問。
“我是大夫,懸壺濟世,怎麽樣?我帶藥過來幫你上藥吧。這藥可是稀世的靈藥,再重的外傷,塗上這個就會很快複原了。要不然,你能撐多久?”霍淩霄道。
易輝神色黯淡了下來,知道她也是明白自己境況的。
“我沒事,我是皮糙肉厚,挨慣打的,是傷慢慢就好了。霍姑娘的藥精貴,不用白費了。”
“你要是日日被打,我這藥還真是不夠。不過,暫時救你要緊。你也真傻,別人打你就挨著啊……”
“我是他的部下,部下被上司打不是很正常嗎?他也是我的兄長,兄長打弟弟,我又能說什麽?”
易輝歎道,一副認命的樣子。
“無論是上下級,還是兄弟,總是要有個道理。長官也是要體恤不下,兄長不要關懷兄弟嗎?算了,不和你講著道理,起來,我幫你把藥塗上!”說著伸手要拉易輝。
易輝被她一扯,傷口摩擦著,痛的咧嘴:
“我傷到那種地方,怎麽好讓你一個姑娘家上藥?你把藥放下,我回頭自己塗吧,謝謝你了。”
淩霄撇嘴笑笑。這也的確不是藥師穀,他也不是那些生死之間的病人,再顧不得世俗禮節,要醫治。
“我走了,你記得上藥……”說著往門口走去,卻不留下門檻,硬生生的就摔了出去,一聲慘呼。
易輝顧不得身上的劇痛,半跪在霍淩霄身邊扶她坐起。
“你怎麽樣?”
霍淩霄滿臉的淚水,倚在易輝的身上,雙肩痛的發抖,小聲抽泣:
“好痛啊……”
“你看有沒有摔到筋骨,我扶你起來,你走走……”
說著扶了霍淩霄起身。
霍淩霄剛剛站起,左腳就痛得站不住了。
“痛,痛死了,我的左腳,”含著淚指著腳腕處:“太痛了,我走不了……”
易輝扶著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微微用力,把她打橫抱起來,走了幾步,緩緩放在自己穿上,又輕手輕腳的幫霍淩霄脫掉了左腳的鞋襪。易輝很小心,可是卻仍舊免不了觸碰到痛楚,霍淩霄淚水漣漣。
腳腕處已經高高的腫起,一片青紫的淤血。
霍淩霄到底是醫生,雖然是痛,也忍不住去去觸碰,疼的咧嘴:
易輝看著眼前哭的一臉是淚的女孩子也是不知所措。從小就沒怎麽接觸過幾個女孩,在嘉興時,有小師妹。但是小師妹向來都是被眾人寵著,很少受傷,而且也是一身武藝,到底性子堅強。
“怎麽樣?可以傷的很重?”
“我的腳筋扭了……要正過來……”長久來給別人治病,再重的傷她也是見過的,對別人的哭喊也不大以為意。雖然她生性悲憫,但是,病了總會難受,她是大夫,見慣了也就不覺得如何。但是,自己受傷了,卻這般痛楚,竟是有些受不住了。
到底是醫生的理智,再痛也是要忍著,筋還扭著,不正過來就麻煩了。
顫抖著手,咬牙握緊了腳腕,按住腳筋,剛一用力,手就鬆了。
“痛啊……”霍淩霄靠在易輝的肩上,淚水不斷。
“我來幫你好嗎?我學過一些正骨的,我輕點,你忍著痛好嗎?一會兒就好……”
點點頭,淚水滴落下來。
易輝坐在一旁,一隻手扶住她的小腿,一隻手放在她腳腕處,微微的用力。
霍淩霄雙手緊緊抓住易輝放在她小腿的手,雙肩顫抖。
“好了,你哪裏有藥,我幫你塗些藥,就會好受些。”
幫霍淩霄正完筋,兩人都是一身的汗。
“給你的那個就行。”
易輝從桌上拿過藥,也不多話,就細細的幫霍淩霄上藥。藥塗上去,覺得舒服多了。
“我要喝水……”
易輝從桌上拿茶壺倒水給她:
“好點嗎?看著淤血化去的很快,果然很不錯的藥。”
“自然是好藥,不過這藥藥效發散的很快,一個時辰之後就過去,白天的話,間隔一個小時塗一次,很快就好了。”
“那你在這休息吧,我正好要抄文章,等過一個時辰我幫你塗藥……”易輝不假思索的道。
霍淩霄點頭。在這個溫和的少年溫潤的眼神裏,她覺得很安全。
易輝話少,轉身就走到桌前,重新坐下抄書。
霍淩霄看著易輝蹣跚的步子,強忍痛苦的緩緩坐在木凳子上,勉力提筆抄書的樣子,也知道他是強忍著痛。禁不住心裏也是一陣唏噓。
這一夜,易輝每見滴漏滴完,就幫叫醒霍淩霄上藥,遞杯水給她,也不多話。
霍淩霄也靜靜的看著眼圈通紅的易輝,仍舊細心的照顧自己。
到天半晴未晴的時候,易輝最後一次叫醒霍淩霄:
“我抄完了,再幫你上一次藥,我送你回屋,也快天亮了……”
霍淩霄點頭。
清晨第一縷陽光的破雲的時候,霍淩霄靜靜的躺在易輝的懷裏,那一刻的溫暖讓少女的心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