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生若隻如初見(上)

初秋的清晨,雨後的眉山煙雨朦朧。

綿綿青山,仿佛被籠上了一層薄紗。潮濕的空氣中帶著眉山之中千百種藥草混合起來的微微香氣。

藥師穀就隱在這綿綿群山之中。

在一個半山腰的平坦之地,數幢青灰色的房子錯落有致。見或還有竹樓,木質的閣樓。幽靜安逸。

霍淩霄早上就在自己的房間,細心的編織著一個玉穗子。玉穗子是明藍色的。幾縷絲線在霍淩霄手中來回穿插。霍淩霄明明是不精於此道。結上了又拆出來,結了好久,也沒有結成與桌子上擺的那個拿來做樣子的綠色穗子一樣的結。

“哎呀,這讓人一看,哪裏還是藥師穀的穀主,分明是那閣樓上的嬌小姐,結個結子,算算何時再見君!”

藥師穀的弟子白芷端了茶水過來,看霍淩霄眉頭微皺的樣子。嘲笑道。

白芷是霍淩霄的師妹,二人自小一起學習醫術,相差也就幾個月,感情好的像是親姐妹。是故,白芷也毫不留情的嘲笑著霍淩霄。論醫術,霍淩霄是同門師姐妹中最為出眾的一個,連師父都歎她天賦罕見,又飽讀藥典醫書;但是若論平時生活上的雜事,霍淩霄就笨得可以。小時候,要她煮飯,每次不是生的就是糊的,還有一次硬是把廚房點著了,之後就再不敢用她了。也因此,她是堅決不幹雜活的。不過,前段時間她心血**,要學繡花,結果天天被針紮,隻好放棄。改了編個簡單的玉穗子,霍淩霄還是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你胡說什麽?”霍淩霄站起來,半羞半惱的樣子。

白芷微微一笑,把茶水遞給她。白芷雖然與霍淩霄同年,卻比她懂得世事些:

“你這丫頭也真是奇怪了,過往那麽多的世家子弟,王孫巨胄,江湖豪俠對你示好,你都是理都不理,怎麽就是相處不及一個月,就匆匆的訂婚了。再說了,就算嫁他,也不是高攀,他對你好是應該的,你又何必這般討好他,要知道,藥師穀穀主霍淩霄一身的醫術是沒人能比的,這一點就足夠你在任何地方立足了。本來又做不來的事情,又何必去學那庸俗的女子,做這些呢?”

“我總是盼著,像那樣庸俗的女孩子一樣,小心翼翼的能為他做點什麽啊……他對我好是應該的,我對他好又怎麽不應當?我要嫁他,不是圖的什麽名利富貴,他娶我,也不是因為我是藥師穀主……”

霍淩霄幽幽道。

“再怎麽強的女人到了這樣的事情上,也終究是小女子!”白芷道:“他又有什麽特別的好?若是有什麽特別的好,怎麽是名不見經傳的?”

“他自然有他的好,並不是所有的人非得贏得萬世名才算是好啊!”

霍淩霄道。說完,看著白芷的笑,也忍住不臉紅。

霍淩霄輕輕的咬了咬薄唇,思緒又回到初春。初春父親胃寒,霍淩霄到黃州照顧父親。易鋒為了方便霍淩霄照料父親,就專門給她安排了住處。也因此,才認識了那個眼神清澈,性情溫和的男子。

她剛到黃州,易鋒便派了幾人去接她。她也是江湖兒女,帶著些許豪氣,並不嬌羞的與來人見禮。從容大氣的少年將軍慕寒星,豪氣開朗的關翔……幾個人一路走來,陪她說笑,講些黃州的趣聞。談笑間,就到了軍營。甚至,她除了第一眼行禮時看了那個秀氣的少年一眼,一路上都未注意他。

幫父親診治,父親的病不是很嚴重,開了溫和的藥方,多加調理就好。略微寬心,又因為一路的奔波,到黃州的第一夜她睡的很香,直到早上被人吵醒。

也就是隔壁的房間,大清早就聽到有人嗬斥的聲音。

“誰讓你爬在桌子上睡著的?”低聲的嗬斥,是寒星,木棍敲在桌子上砰砰的響。

“對不起,我錯了。”低低的是易輝的聲音。

“書抄完了嗎?”寒星拿過放在桌子上,是昨晚吩咐他抄的《戰國策》。

恭敬的把抄好的文章遞給寒星,易輝低下頭:

“還有兩頁沒抄完,太困了,我就睡了……”

“我怎麽定的規矩你記得嗎?你還差兩頁,我就打你二十板子,服嗎?”寒星聲音不高,卻是冷冷的,不帶任何溫度。屋子隔壁的之雪心頭一震,頭皮發麻。抄什麽東西,一定要大晚上抄完,不就兩頁,補抄齊了不就行了,怎麽還要打人?前日看到的寒星,一直是淡淡的笑,溫和從容,讓人有如沐春風般的人,怎麽可以這樣不講道理。

咬了咬嘴唇,吸了口氣,易輝安靜的到桌子前,用手掀起了外衫的下擺,掖在腰帶上。雙手撐在了書桌上。

“啪”的一聲,棍子落在身上,易輝的身子忍不住一顫。

沒有給他留下機會喘息,寒星手中的棍子一下下的落在了易輝的臀腰上。寒星手裏的棍子不粗,但是寒星是練過武的人,手勁很大。有心讓易輝吃些苦頭,寒星下力也狠了一些。

寒星的身體微微顫抖,雙手緊緊的抓住桌子的邊沿,骨節發白,借此轉移身上不斷侵襲的疼痛。嘴唇已經被咬出了血,額頭上也是一層汗。

忘了有幾日了,也就六七日前的某個清晨,寒星站在他的帳前。吩咐他把自己的衣服生活用品從原來與戰士一起睡的通鋪大帳內搬了出來,說是要特別的指導他。當時,那幾個士兵還開玩笑,說元帥的兒子就是不一般,在大營裏住上一個月,體驗夠生活就行,還是嬌氣些,嬌生慣養得要好吃好住,和一般泥腿子沒法比。從那一日,寒星就給他立下了許多規矩。白天要跟著士兵訓練,越野訓練,別人跑十裏,就讓他同樣時間跑十五裏;常常別人可以去休息的時候,寒星又找人吩咐,叫他過去硬撐著練一個時辰倒立,稍微做的不好,就立刻引來寒星的皮鞭,拳打腳踢,甚至不允許吃飯。每天晚上都找出書來讓他抄,抄錯一個字都是要重新換一頁紙,少一張就是十棍子。

已經記不得這幾天挨了多少打了,身上的疼痛,疲憊,困頓,饑餓……他都不知道是怎麽熬著過了這幾天。易輝不是沒有吃過苦,練武的時候,師傅要求高脾氣暴躁,也挨過不少打,但是,都沒有像現在這樣。以前挨打是自己錯了,自己沒有做好,通過努力是可以改正的,可以去做好的。可是現在,寒星的要求已經完全超出了他能承受的範圍。寒星甚至不給自己調整一下,休息一下的時間。而寒星的要求,易輝也是不知道的。他隨時隨刻都會增加出要求,就像昨日去接霍醫生,到晚上,他就狠狠踢打易輝幾腳,說是怠慢了霍醫生。這樣的無妄之災,這幾日易輝都不知道經曆了多少回了。

易輝不知道為什麽寒星會這樣對他,在軍中,寒星雖然治軍嚴厲,卻不是沒有仁慈之心的人,而且向來溫和講理,可是,現在卻這樣殘酷的懲罰他。易輝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結束。他沒有向別人說起過,周圍都是大帳,士兵們聽去了,在營中議論,寒星當日就狠狠責打他,並且,警告他,他盡可以向父親告狀。但是,易輝又哪裏敢去那麽做。易輝自然知道,在父親心中,寒星是父親器重欣賞的,而自己不過是個犯過大錯容易被忽視的逆子。何況,父親吩咐寒星指導他,說過,讓他敬寒星如兄如長,若有犯錯,任由寒星打罵。

易輝看不到任何的光明,隻能咬牙忍著。

二十板子終於過去,寒星把木棍扔在桌子上。從吩咐他抄書開始,寒星就帶著木棍過來,這個木棍就放在書桌之上,時時的鞭策他。這幾日,易輝也的確沒有一日逃過這個手臂般粗的木棍的教訓。他已經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到底是被打成什麽樣了。早已是黑紫腫脹了吧。哪怕是衣服穿在身上的摩擦,也讓他痛的吸氣。

易輝咬牙站直了身子:

“謝謝慕統製教訓!”

寒星並不理會易輝帶了哽咽顫抖的聲音,用手指把寒星的下巴抬起來,淩厲的眼神看著他:

“抬起眼睛,看著我的眼睛!”

寒星霸道的命令。

每一次教訓完易輝,寒星總是這樣命令。

勉力的抬起眼睛,易輝漆黑明亮的雙眸中蓄滿了淚水,霧蒙蒙的一片,神色中帶著懼怕,膽怯和任命般的無奈。

寒星冷哼了一聲,放下他的下巴:

“別忘了梳洗好了去給相公請安!多大的人了,還動不動就流馬尿!”

寒星轉身而去。

易輝一下子癱軟在了桌子上,淚水奪眶而出。

寒星離開的那一刻,霍淩霄再也坐不住了。她從床上起來,迅速的梳洗打扮一番,跑到隔壁的門口。

易輝已經站在門口,臉色有些蒼白,眼睛微微有些紅腫,大約是因為沒有休息好。可是,神色卻是很平靜,嘴角帶著淡淡的笑,躬身施禮:

“霍姑娘早!”

霍淩霄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怎麽說話。

她以為,易輝現在正躲在屋內自怨自艾,委屈落淚或者是憤怒咒罵呢。

不曾想,易輝恍若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淡然自若。

“早!”

咬了一下薄唇,淩霄道。

“我去給父親請安了。”

易輝微笑,轉身離開。

一瞬間,霍淩霄仿佛覺得自己剛才是不是做夢了,隔壁的斥責和鞭打聲都是虛的,都是夢。

抬眼,是易輝挺拔的身姿,隻是,邁出步子有些微微的顫抖,看著出,是強忍著痛苦。

早上給父親請安,一起用了早飯,霍淩霄要自給父親熬藥。霍書杭知道女兒的孝心,笑著答應了。

霍淩霄跑去軍灶找砂鍋等物品,正好要過一家軍的一個演練場。霍淩霄忍不住好奇,就站住看眾人的演習。

演練場裏,也是一百多人。穿著軍裝的漢子們手持長槍,在領隊的帶領下,整齊劃一的做出一個個動作,挑,刺,躍起。他們一聲聲的呼喝,震得地麵都響。刺出的長槍也呼呼帶著風聲。

細細望去,領隊的還是易輝。他身形敏捷矯健,一柄長槍舞的煞是威風。完全看不出是早上還步履蹣跚的男子。

隨著收勢,一群人整齊站立。

“大家練得不錯,辛苦了,先休息一刻鍾!”旁邊不遠處,慕寒星吩咐道。他麵帶微笑,很是和氣。

然後又叫了幾個人過來:

“朱浩,還是你們幾個,練得最是不熟練,很多地方不到位,不得要領,要勤加練習。”又吩咐易輝:“你去旁邊,重新演練一次!”

“是”,易輝道。手中的長槍未離手,便同朱浩幾個人又操練起來。

每一招一式都是很認真,很用力,易輝身形依舊敏捷矯健。

霍淩霄就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心中酸澀。

中午的時候,易鋒派人過來,說要設家宴,請霍書杭和霍淩霄到家。霍淩霄回房準備,還沒走到房間,便聽到隔壁房間傳來聲音。

“哎呀,易輝,真是對不住你,就是我老朱太笨,沒學會,還害你跟我一起挨板子。”一個很是雄渾的男子的聲音。大約是今日早上見得的那個粗壯的男子了。

“我沒事,老朱你別內疚,回頭有時間我就教你!”易輝的聲音。

“這板子沒事吧,要不我幫你上藥吧,你看你自己住這,也沒人互相照顧的。這打板子的太過分了,十板子也打成這樣,我現在碰哪哪疼!”老朱道。

“不用了,我沒事,我從小挨打不斷,早就是皮糙肉厚了。老朱你上點藥,下午還有演練呢……”

“那我走了啊……”老朱的聲音。

霍淩霄暗自驚心,似乎寒星又打了易輝,原因大約也僅僅是讓易輝教朱浩練武,沒有教好。

想去看看易輝,又覺得終究不大好。

霍淩霄扶著霍書杭往軍營外走,易輝安排了馬車在軍營門口。

路過一個牆角,聽有士兵在另外一邊說閑話。

“有人說易輝不是元帥的親人兒子,是養子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霍書杭和霍淩霄都忍不住停住了腳步。

“有可能呢?要是親生兒子,哪會就扔在軍營裏當個小兵,就是一般人,有易輝那樣的武功,也是多少有個官職的呢?”另一個說。

“是呀,你看這幾天,也不知道慕統製怎麽了,易輝做點什麽他都看不順眼。天天不是罰就是打的。說句不好聽的,這打狗還看主人……”

霍書杭輕哼了一聲,走了幾步到那幾個人跟前.

“霍先生!”幾個人連忙行禮。

“要是沒事,就好好練功,怎麽可以像婦人一樣嚼舌頭!”霍書杭訓斥道。

幾個人連忙點頭稱是。

“爹爹,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啊?”

霍淩霄挽著父親的臂,忍不住好奇,側頭問。

沉吟了一下,霍書杭道

“這個說來就話長了。易輝是易相公和前妻的兒子,當年戰亂,相公還在前線,逃難的時候,易相公的前妻就遺棄了易家老小。一家子老弱逃難,那個艱難也就沒法說了。相公對前妻也就埋下了仇恨。他們逃難的時候,易輝也才十來歲一孩子,照顧著奶奶妹妹,也是不周全,路上竟然把他的親生妹妹和當時寄居在易家的寒星的妹妹也遺失了。相公忙,也顧不上照顧他,就把他送到嘉興的師弟那裏學武,原來也是一年回來幾天,他是去年冬天才留在黃州的。父子很少聚,感情也就略微有些淡。易輝這個孩子,初見時很伶俐的,現在卻是太過柔弱了,也很少說話。所以啊。也給了這群人嚼舌頭的機會。”

“我也見那個慕統製,初見時還覺得溫和的一個人,年紀輕輕,心胸就那麽不開闊,就是因為遺失了他家妹妹,他就對待易輝嗎?多少年的事了,跟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較勁,人家妹妹也是遺失了啊……”

霍淩霄憤憤不平的想著。

“慕寒星也算是天縱奇才了,年紀輕輕,文武雙全,帶兵有方,武功和謀略在軍中都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易輝身份特殊,性格也溫存些,多磨練磨練未必不好。”

霍淩霄歎氣,不再說話。

易鋒是黃州守將,是節製北部防線的兵馬元帥,但是易府在黃州的府邸卻也不是什麽豪門大宅。

城東一個胡同的盡頭,三進的房子,易府兩個字可在大門口的門框上。青瓦的房子,沒有奢華。

霍書杭的車停下來的時候,易輝一身青衣站在門口迎候。

看霍書杭下車,連忙快步到前:

“霍先生,霍姑娘,有請……”

因為一路在討論著易輝,淩霄忍不住多瞧了他幾眼,略微蒼白的臉龐,嘴角帶著淡淡的笑,謙恭溫順。一雙眸子很是清澈,略微帶著不能掩飾的倦意。

“霍姑娘,小心……”

因為一直胡思亂想,進門口的時候,霍淩霄竟然沒有留意高高的門檻,一下子跌了出去,好在,易輝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她。

“謝謝”,霍淩霄驚魂未定,撫了撫胸口,衝易輝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