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一片傷心畫不成
媜兒扯起一抹慘淡的笑,低低道:“哭?我為何要哭?哥哥以為我會為了這麽一個私奔致死的下人傷心?”
花圃裏風聲呼嘯,雖然有不少家將隨從在場,但仍覺得鬼影憧憧,我不禁打了個冷戰,看著媜兒虛弱的樣子,似乎隨時都會暈倒,二哥與我忙簇著她往外麵走。
她嘴上雖不退讓,卻頻頻回首四五次,直到走出花園拐上扶廊,再見不到那燈籠晃動中照耀的僵直人形,媜兒眼中的不舍和悲慟才似夕陽西下最後一抹晚霞,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湮沒,最終被絕望的黑暗一點一滴蠶食鯨吞。
把媜兒送回房,二哥一邊給她掖好被角一邊對我說:“你也受了驚,快回去好生歇著。我這裏照看媜兒,讓合歡送你回去。晚上多叫幾個人在房裏伺候守夜,免得害怕。”
我嘴上說著不怕,身上卻寒浸浸的,合歡早打起琉璃小風燈等在門外。
出了這樣的事,二娘早吩咐下去滿府裏到處掛著燈籠,各處都派了人通宵守夜,一時府裏燈火通明,到處有人。我深深體會到,有光明的地方,真的能讓人心安定。漸漸的,也就不那麽心驚膽戰了。
合歡提著燈籠抖抖擻擻道:“咱們小姐膽子也忒大了,站在那地窖口大半個時辰,也不怕衝了邪祟。大小姐連看都沒敢看,一會子不到便暈了過去。”我心裏微動,忙道:“最先發現雙成的可是大小姐?”
“是呢。正是因為大小姐嚇暈過去,才傳的闔府皆知。那起子沒心肝的偏跑到咱們房裏來回小姐,害的小姐才吃的藥又嘔了出來,衣服也沒披一件就衝出去了,誰也攔不住。”
媜兒,我心裏歎息,即便人人都說他與初蕊私奔負了你,你聽到他的死訊,還是痛心疾首如斯啊!淡漠精明如你,也依然有弱點死穴,你對他的心思,又豈能偽裝呢?
“我到長姐房裏去看看,你吩咐小丫鬟叫棠璃過來伺候。”我止住腳步道,又言語溫和:“你回去吧,媜兒那裏也要個知冷知熱的人,就不用再跟來了。”
合歡躬身應了,將小風燈遞給我,自己一頭去了。
走不過幾步路,便到了長姐屋後,我從後廊進去,隻聽得裏麵寂寂無聲,我想著大約是長姐還沒醒轉,便放輕了腳步。小丫鬟要通傳,也被我示意製止。
轉過紗櫥,卻見長姐倚在牡丹窄榻上,半搭著一床紅錦團絲薄被,手裏不知捏著什麽,猶自牙關緊咬,靜靜思索。絳珠一旁恭立,也不敢出聲。見我來了,長姐才回過神來。
我半坐道她身旁道:“姐姐沒事吧?我聽說姐姐嚇暈過去,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又不好忙忙的過來,直等到父親走了才抽的空。”長姐眼睛紅腫,見我問起,眉頭舒展道:“我沒事,隻是當時駭住了。父親才剛也來看過了,我原是體壯的,不妨事。”
我撫著被子上的紅色團花圖案,那團錦繡工精巧,花萼瓣蕊栩栩如生。我柔聲道:“姐姐,今天這事,究竟是如何起的?”
她歎息道:“也不知道是怎麽了,今日的事就像被人牽引一樣。日頭西斜了,我偏生想到花園裏邊去采那幾朵佛手薔薇,結果新泥滑腳,丫頭們沒扶住,不小心就跌了一跤。偏巧頭上戴的鑲金牡丹花簪磕了一下,順著那地窖蓋子的縫隙掉了進去。你知道我是個不多事的人,若是別的首飾倒也罷了,偏生那簪子是爹爹去年生辰時給我的,少不得叫花農撬開地窖……餘下的,你也知道了。”
我見她神色慨然,又擔心對胎兒不好,少不得安慰道:“姐姐也別憂心了,這原是他的命。”誰知一向溫婉的長姐眼神淩厲起來,正要說什麽,瞥見一屋子丫鬟,欲言又止。
絳珠會意,把屋裏人一股風似的都攛了出去,自己也順手關了門扉守在外麵。
長姐凝視著我,鬆開一直捏緊的右手道:“這是花農在地窖裏找到的,妹妹猜會是什麽?”我定睛一看,原來她捏在手裏的是一團揉皺的布料,料子並不精細,又沾染了深紅汙漬,還混有塵土黃泥,髒破不堪。
我不解的望向長姐,她將布料放在薄被上,慢慢撫平理直。等那布料還原真實模樣時,我登時驚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絆倒了身邊的軟褥繡凳猶不自覺。
那布料上的深紅汙漬原是一個個歪歪扭扭用血寫就的“媜”字!
長姐淒然道:“你現在還相信他是自尋死路嗎?”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長姐道:“我想了半日,那花園地窖原是封死兩三年的,即便他想從後園翻牆出去,必定事前觀察仔細,怎麽會落進那裏麵?此為其一;二門並外門的小廝都說他們兩個結伴出去,為何雙成還在府裏?難道他自己出去了又悄悄折回來?由此可見必然有人說謊!此為其二;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若他真的與初蕊私奔,必然兩情相悅山盟海誓,怎麽會在臨死之前寫下媜兒的名字?此為其三。”
我聽著長姐分析,心裏仿若有一麵大鼓不停擂響,不由脫口而出道:“姐姐的意思,雙成是被人謀害的?”
長姐微微頷首道:“我就是這個意思。”她憐惜的撫著那布條道:“不怕你笑話,這布條是花農從雙成手裏揪下來的,我當時看了,心裏便難受的緊,醒來還好一陣哭。你說到死都念著媜兒的人,怎麽可能會跟初蕊私奔?”
想起雙成餓得奄奄一息仍咬破手指在衣襟上寫“媜”字的慘狀,初蕊至今不知是死是活,我也不禁落下淚來道:“初蕊原是對雙成有情不假,可是也明白他心裏隻有媜兒,我三番五次敲打她,她也知道分寸。誰知道上元節後府裏鬧起來,無憑無據的,隻得任由別人混說了。”
長姐定定神道:“咱們想得到,未必別人想不到,隻不過既然有人一口咬定,又隻是兩個下人,沒等清查就蓋棺定論了。說到底,還是有人不願意細查。”她伸出手來,緩緩的立起三根手指。
我腦中靈光一閃道:“是她?”
長姐點頭:“除了她,沒人與雙成結怨到這個地步,也沒人下得了這狠手!”我愴然坐下,隻覺人心難測,悲憤難當。
長姐又歎道:“人死如燈滅,誰家府上沒些個血腥謎案。我現在隻發愁這事要怎麽對媜兒講,若是瞞下去,有朝一日媜兒知道了……況且雙成死的那樣慘……”她說著說著,又抬起手拭淚。
他說:“小姐,小的給你變個戲法解悶可好?”
他說:“她每一天都是那樣鬱鬱寡歡。後來她跟我說,她沒有朋友,姐妹之間也不親近。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聽她那樣說,我就瘋了似的,隻想讓她開心,讓她笑,隻想讓她以後不再那麽孤獨。”
他說:“我早知她是要嫁給達官貴人的,隻是,我舍不得離開她,我隻想多陪她一日是一日。”
我轉動著無名指上的白玉指環,想起雙成曾經對我說過的話,隻覺得心裏像有一把鈍刀子來回淩遲,疼的忍不住淚如泉湧。
長姐見我哭的傷心,反倒轉過來勸我。我們商量了半天,還是決定把這件事告訴媜兒,我想,這或許也是雙成的遺願,媜兒作為他最愛的人,有權利知道這一切真相!
夜深月淡,月光灑落在庭院門口,與昏黃的燈火互為映襯。行走途中可見樹木枝葉的縫隙間有淡淡的月華滲出,風吹枝搖,顯出未知的幽暗。
透過朦朧的碧紗櫥,我看見媜兒靜靜地躺在床上,似乎已經睡了。長姐問了合歡幾句話,我們便準備離開,另選時候來。
“長姐且等等。”媜兒的聲音雖柔弱,卻堅定的透了出來。
我扶著長姐進去,媜兒披著蘇繡百合薄棉寢衣,已經半撐著坐了起來。她連番生病,又受此重創,實在形容枯槁,不複往日嬌豔。
長姐見她這個蒼白樣子,又忍不住落淚,媜兒自己反倒不以為意,咳嗽了幾聲,淡淡道:“兩位姐姐這個時候來,必定有什麽要緊的話說,為何不說就要走?”我湊身坐到她身邊道:“也沒什麽要緊的,隻是怕你身子弱受不了驚嚇,特意過來看看。”
媜兒瞟一眼垂淚的長姐,又看看我,突然冷笑道:“我可不是病糊塗了,你們怎麽會對我說實話呢,我這不是自己打臉麽?姐姐請便吧,我身子不好,不能相陪了。”言罷翻身睡下,還賭氣拿被子蒙住了頭。
我見她這個樣子,倒把一開始設想的先寒暄著慢慢循序漸進說出這事實來的念頭都打消了,病極下猛藥,倒不如快刀斬亂麻一次來個幹淨!
長姐見我伸手,猶豫著不肯,還使眼色給我意欲讓我再緩一緩,我仿若未見,沉聲道:“合歡出去!”合歡見我臉色不善,忙帶著一眾丫鬟仆婦下去。
我俯身對著媜兒說:“你想知道的事情,最好自己起來看個清楚。”
媜兒的身子在錦瑟暄天絲絨被裏彎成一個蝦米的形狀,她在被子下麵戰栗,仿佛已經預知即將知道的殘酷事實。
我奪過長姐袖袋裏雙成的血書,掀開媜兒的被子,用力拉她起來,將那被鮮血染紅的布條擲到媜兒懷裏:“你不是怪我們不跟你說實話麽?說了你能承受得起麽?!你自己好好看看這是什麽!”
媜兒在打開布料的一刹,視線急速抽離崩散,繭結剝裂。
她雙唇急速抖動,卻說不出話來,隻一遍又一遍撫著那方殘破的布料,萬般愛憐的在臉上摩挲,似乎那塊髒髒的破布便是雙成瑩潤的肌膚,撫之摩之,不忍釋手。
長姐怪我太過心急,偏身坐到媜兒身邊道:“妹妹,這是我在他身邊找到的,因為怕被父親見到責怪你,所以私下收了起來。妹妹,他若是真的負你,也不會臨死還念著你的名字。他……他實在是死的淒慘……”說到後來,長姐已經喉頭哽咽。
媜兒蠕動幹裂的嘴唇,反複低吟:“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她臉色煞白,卻又泛起詭異的紅暈,如同蒼涼天際一枚紅似血的末日。我未曾見過這種表情,一時也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