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前事不堪

棠璃和初蕊微微躬身施禮道:“婢子見過二夫人、大小姐。”

二娘快步上來執了我的手說道:“婉兒,這些日子可嚇壞我了!”說罷緊緊抱我入懷,似乎怕我會飛了似的。棠璃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忙介紹說:“四小姐不記得了?這是二夫人和大小姐。”

二娘鬆開臂膀,仍捉住我的右手不肯放開。我細細看去,眼前的中年婦人三十來歲,明目皓齒,年輕時絕對是個美人,後麵抿嘴站立的應該就是長姐裴嫻了,她體形勻稱圓潤,眉眼如畫,不說不笑也能微微看出臉上的兩個梨渦。梳兩個半犄角形發髻,隻戴了一根百合花形狀的羊脂玉簪,也穿著一件低胸月牙白短衫並石榴花蜀繡長裙,紅色腰帶係在腋下,長裙下隱約露出一對翹頭繡鞋,雅致簡潔又不失大家風範。

她道:“棠璃遣人來報,說是妹妹醒了。起初我還以為她們哄母親開心,後來才知道是真的,現在看來,妹妹真的大好了。”棠璃吩咐初蕊搬來凳榻,又對二娘說道:“四小姐剛剛醒轉,還不到兩個時辰,老爺即已入宮,隻怕不便通報。婢子自作主張,小姐的事暫未稟告老爺。”二娘點頭道:“很是,還是你想的周到。婉兒既然醒了,隻管好好照顧著,等老爺從宮中回來再稟告也不遲。”又說:“是否請過醫官了?婉兒的病隻怕要好生瞧一瞧。”棠璃回說:“醫官已經看過了,說是已無大礙了。”二娘欣喜的說:“果真如此?真是老天庇佑!”

我心想,裴婉說不定已經死了,我隻是借屍還魂的那個魂而已,這具屍真正的魂已經不知道去哪裏了……但我隻敢默念罷了,還是不敢說出來,畢竟所有人都以為裴婉吉人天相又活過來了,我要是貿貿然說出自己不是裴婉是21世紀穿越來的人,隻怕所有人都會以為我是鬼上身。

裴嫻輕輕拉了一下二娘說:“母親,你這樣握著四妹妹的手,她怎麽會舒服呢。”二娘方才如夢初醒一般鬆開我,又尷尬道:“婉兒,我也是一時情切,莫要怪我。”我笑笑說:“不要緊,二娘也是關心我,我怎麽會怪你呢。”

此言一出,二娘和裴嫻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棠璃一邊端上茶來,一邊笑著說:“四小姐雖然忘了很多事,但自醒來以後,不單身體無恙,就連性子都已改了許多,剛才還命婢子準備膳食呢。”二娘驚奇說:“婉兒她,她自己說要用膳?”初蕊笑著端上茶來說:“可不是,四小姐還說想吃肉呢!”一直淡然處之的裴嫻聽到這話都忍不住說:“四妹想要吃肉?”

我見她們把自己吃飯這件事都如此津津樂道,隻好繼續裝聾作啞。棠璃轉到我背後,拿起兩個鼓錘樣的東西給我捶打肩膀:“四小姐自前年初便不再食肉,說是要升仙得道必先舍棄凡間煙火,今年更是一並連穀物蔬菜都不再食用,每日隻吃極少的果子,老爺幾次三番都勸不轉,隻得由著小姐。”初蕊半蹲在地上點起一柱檀香:“小姐身子孱弱,醫官都說大半是因為吃的太少的緣故。今天小姐第一頓膳食雖然隻是幾份菜蔬,最難得是小姐有胃口。”

屋中間的麒麟四方熏爐青煙嫋嫋,我在心裏暗歎一聲,真是吃飽了撐的,這麽好的條件不知道享受,學什麽道升什麽仙,現在小命不保,真正“升仙”了。

二娘說:“婉兒年幼,也不知是聽什麽人胡說這些升仙之道。”又轉頭問我:“你可還記得是什麽人在你麵前胡言亂語?還有那丹藥,究竟是誰給你的?”我哪裏知道這些,忙搖頭裝糊塗。二娘歎氣道:“必定是那人,她表麵很好,實際心裏恨不得婉兒死——”“母親!”裴嫻提高了聲音:“母親,妹妹初愈還需靜養,不如我們先回去——母親不是說還要為妹妹準備滋補的膳食嗎?”二娘自知失言,苦笑道:“也是。我反倒忘了。”

裴嫻扶她起身,兩人又說一些安心靜養的話,便匆匆離去。

我看著她們的背影問棠璃:“二娘說的那個人是誰?”棠璃微笑說:“四小姐聽錯了,二夫人並沒說這話。”

“可是……”

“四小姐,二夫人隻是來探望小姐,旁的什麽都沒說。”她頓一頓,又說:“前事莫提,對現時的小姐而言,才是最妥當的方法。”

我第一次見她緊繃的表情,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也許,也不是那麽簡單和輕鬆。鍾鳴鼎食之家,或許也有見不得人的陰狠卑鄙。盛世華章的背後,說不定也隱藏著不少鮮為人知的黑暗醜惡。

“婢子伺候小姐休息吧,老爺回來婢子再去通報。”初蕊怯怯的站在背後說。

我確實也覺得累了,雖然沒走幾步路,沒說幾句話,卻仿佛把一生的光陰都付諸流水,這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朝代的地方,成為陌生人的至親,看剛才的樣子生活中還有不少的暗湧,一向衝動的自己能否處理的好。還有,要怎麽樣才可以回去,如果回不去,我又該如何適應這裏的生活?

想著想著,我迷迷糊糊睡去。

半醒半夢之間,似乎聽見婢女們竊竊私語,我搖搖晃晃起來,不見棠璃初蕊,隻得自己到處閑逛。靖國府好大的排場,庭院樓閣巧奪天工,一草一木皆極盡妍麗。我在花間徜徉,看到一個美婦正和官宦打扮的中年男人私語,隻聽得她說什麽“頑劣不馴……觸怒龍顏……老爺切切三思……”那中年男人緘默不語。我無趣,又轉去別的地方玩耍,在一處曲廊上,又看到裴婉。我看著她,也不覺得突兀別扭,似乎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從貼身小衣裏取出一個香囊,左看右看,十分珍視。

我看不太清,隻覺乏味,便轉身回房。剛剛坐下,裴婉就歪歪扭扭走了進來,她麵色赤紅,喘氣如雷,侍女們不敢靠近,她瘋狂的揮開棠璃的手,又似困獸一般左衝右突,屋裏一片混亂,人仰馬翻。

中年男人和美婦,二娘和長姐聞訊都趕了過來,好幾個粗使丫頭都按不住發狂的裴婉,最終由家將合力才將她製伏。裴婉被按倒在地,發髻散亂,釵環滾落,妝容盡毀,活像癡顛瘋婦。她大力掙紮著嘶叫哭喊,言詞不清,聲音粗噶,我看到這種慘狀,渾身戰栗,地上垂死的人仿佛是自己,那強烈的求生欲望和滿腹的冤屈如此強烈,再沒有什麽比“感同身受”這四個字來的貼切!

裴婉突然將頭高高揚起,脖頸處青筋畢現,正正麵對著我,她清秀的容顏此刻扭曲的鬼般可怖,她用盡全力扭動身體,分明有話要說,美婦卻在此刻幽幽歎息:“天意如此,對老爺何嚐不是幸事……”言罷挽起中年男人離去。裴婉脫力昏倒,二娘哭的聲音嘶啞,長姐也唏噓不已。

樹倒猢猻散,牆推眾人倒,家將侍婢一一離去,隻有棠璃和初蕊奮力將裴婉抬上床。我見一切安靜下來,又驚又怕的走至床邊,裴婉突又睜開雙眼,眼裏血絲遍布,猙獰異常。她快如閃電般抓住我的胳膊,我禁不住一聲尖叫……

“小姐醒醒,小姐?”

我被棠璃搖醒,睜開雙眼,原來是個噩夢。我坐起,隻覺渾身冰涼,沒曾想夢中冷汗淋漓浸透了衣裳,兩片嘴唇上下粘連,喉頭竟似火燒。

初蕊喚粗使丫頭打水以供沐浴,棠璃倒茶過來說:“小姐怕是魘住了,喝杯茶壓壓驚。”我抿茶,驚魂未定。

回味剛才的夢境,有條有理,連續貫通,美婦和中年男人的對話雖然不明白是何意,但她一定與裴婉有關,還有那小香囊,或者裏麵裝的就是致命丹藥?這一切都不像是簡單的夢,反而像是裴婉魂靈給我的最後明示和預警。

莫非……莫非裴婉重病喪命不是意外,而是一場見不得人的陰謀?是蓄謀已久的一個圈套?裴婉發狂時想說的究竟是什麽,她是不是已經知道真相?為什麽她一介女流會癡迷修道?又聽信了誰的話開始辟穀甚至以身試藥?這一切像座大山般傾軋在我身上,我並不想占據裴婉的身體,卻憑空要承受這個事件帶來的後果。自己無法承受這種壓力,但裴婉的慘狀,托夢時詭異的收梢,似乎又無法置身事外。

我深深地感覺到,自己被這個謎題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