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節外生枝

明月如水,映照廳外一片雪亮。三娘屋外的桂花早已凋零,隻剩下殘存的樹幹和些許黃葉。

媜兒淡淡開口道:“母親若是要教訓姐姐,女兒就先回去梳洗了,不然父親問起來,又是一樁官司。”三娘正嗚咽著,聽媜兒如此說,又急又氣,箭步走到媜兒麵前揮手便打,我站得近,忙擋住勸道:“三娘也是為媜兒好,說我幾句,原是應當的。妹妹還小,又是年夜,三娘切切打不得!”

三娘剮了我一眼道:“你倒是會做人情!”我含笑道:“三娘要教訓妹妹和我,什麽時候不行呢,偏挑在今天,若是父親知道了,反要說三娘不知禮數了。”她心思動得快,一瞬之下便了然於胸,冷笑道:“是了,若是你把這事傳給老爺聽見,媜兒和我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呢,倒是要你幫著隱瞞了。”

我心中湧起一股悶氣,她向來蠻不講理,此時我礙著晚輩的麵子多方周旋,她還是一味不甘不滿。當初毒害裴婉毫不手軟,現時跋扈囂張尖酸刻薄,不知此人良心究竟何在?

二哥溫和道:“母親也不必過於傷神,我在吐穀渾時,見著許多王公貴族取妃納妾都是選的平民女子,千金小姐也有嫁給販夫走卒的,隻要兩情相悅,門第倒不重要。”媜兒正半跪著擺弄玉佩上的如意垂結,聽二哥如此說,臉上添了幾分喜色道:“還是哥哥有見識!”

我心下感念他通情達理,不看重門第家世,這一點在官宦子弟中並不多見。三娘聽見,仰頭笑道:“罷罷罷,我居然生出這樣一對好兒女!”旋即指著媜兒鼻子道:“我告訴你,別以為你哥哥幫你,就會錯了主意!你若是死心塌地要跟那窮鬼,我立時就宰了他,你若情比金堅,便抱著牌位過一輩子!看你還跟我嘴硬!”

媜兒聞言,飛快的從地上爬起來與三娘對峙道:“你若殺了他,我便死給你看!”三娘氣得渾身打顫道:“還輪得到你自己尋死?你現在便與我去回了你父親,看他讓你們怎麽死!”又回身看我道:“你養的好細作,都攻到我房裏來了,你想媜兒嫁給他,以後時時拿她的婚事當話柄來羞辱我?告訴你,少做春秋大夢!”

我深深吸氣,壓下心中怒火。二哥見我臉色難看,便對三娘道:“母親多慮了,事關媜兒的名節,一切從長計議。我們誰不想媜兒好呢?這件事自然是不能讓父親知道的,母親放寬心,我們一個字也不會吐露出去。”

三娘嗤笑一聲恨道:“這會兒說起你們我們了,我倒是不知道你們是誰。說起來真是造孽,外人看我一雙兒女男才女貌,都羨慕的緊,誰知道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東西!”這話說完,猶覺得不過癮,又說:“別人家都是知書達理的千金小姐,儀態天成的公子少爺,偏生我們家活報應,小姐不像小姐,少爺不像少爺,天天招貓逗狗,連我也看不下去!”

二哥也不知道怎麽了,刹那便動了氣,沉著臉冷聲道:“母親可不是從前造了孽麽?不然哪來今天的報應?”三娘聞言如遭雷擊,臉色咻的蒼白,定定看著二哥,二哥仍尖銳道:“我們勸了半晌,母親都不解意。既然鐵了心要稟報父親,便請母親自去。恕少庭有事在身,先失陪了!”

他擲地有聲的說完,轉身便走,我不敢看三娘和媜兒的表情,趕緊匆忙的福了福身,跟了出去。

月朗星稀,越是夜深越發顯得空氣清冽,天色藍得像絲絨一般。二哥已經穿過花廳朝外走去,他曾經與我鬥氣,不管事大事小都會在不遠處等著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與三娘致氣,頭也不回拂袖而去。我不知道是什麽讓他如此氣惱,,如此決絕,但私下想來,他與三娘向來不親近,甚至可說是生分。親生母子能相處成這樣,三娘的性格算是原因之一,但也不應當作為兒子違逆母親的全部理由。究竟是為了什麽,讓二哥敢對三娘如此大逆不道,而三娘又隱忍不發呢?

我正想著,冬熙畏畏縮縮的上來問道:“四小姐,夫人可好了?”我略一沉吟道:“快了,你們去準備守歲的物件吧,留下一兩個人在這裏等著聽喚便可。”她應一聲忙吩咐下去。我借著院子裏通明的燈光朝正廳去。

半道上途徑園子裏的假山,隻見一脈清流從草木深處曲折瀉於石隙之下。再進數步便平坦寬豁,假山兩邊建有插空飛樓,雕甍繡檻,皆隱於山坳樹杪之間。我慢悠悠走著,便看見一個身影坐在山體陰影下的小石磯子上,隱約看輪廓像是二哥,我喚了一聲,他卻沒有動。

我逐漸走近,因著想讓他寬心一些,便笑著一手搭在他肩上。正要說話,沒想到那人迅速的拉住我的手,用力一帶一轉,我便重心不穩摔在了他懷裏。“想不到你跟少庭那麽要好,居然認不出他的樣子來。”這話說得慵懶隨性,不是鍾承昭又是誰?我掙紮著要起來,卻被他牢牢抱住,我一時情急,又不敢高聲,怕被人看見更難解釋,便壓低聲音道:“表哥這是做什麽,還不快放開!”

承昭身上有濃濃酒味,開口更是酒氣襲人:“婉兒,我實在太過煩擾,隻想你陪陪我,難道不行嗎?”我終於奮力將他推開,正色道:“表哥若是酒後無趣,大可去花街柳巷尋樂子,犯不著特意來羞辱我!”他又伸手來攬我,見我閃身躲開,苦笑道:“別有千金笑,來映九枝前。聽說妹妹很快要進宮做娘娘了,以後,是沒有以後了。”我聽他口氣淒涼,不禁脫口而出道:“我是決計不去的!”

承昭先是一喜,隨即又黯然道:“別騙我了。”我斬釘截鐵道:“真的!”他一躍而起道:“真的?”見我點頭,又是不信又是笑,扯住我的廣袖道:“妹妹,你可知道我聽說皇上對你有意,這些日子是怎麽過來的?你對我冷冷淡淡,可我也不知是怎麽了,中蠱一般,腦子裏全是你的一顰一笑。妹妹,為何你要對我退避三舍?難道我真的在你眼裏那麽不堪?”

我看著月色下的他,昔日的豐神俊朗已經沾染了滄桑之色,想是焦慮憔悴多日,又想起長姐的事,心中略有所動道:“表哥暫且慢些訴說衷腸,倒是為長姐想個法子!”他愣道:“給她想什麽法子?”

我小心的左右看看,四顧無人才低聲道:“長姐腹中孩兒,表哥難道想不認賬麽?”他不提防我說出這話來,立時大窘道:“你……你是從何知道?”我扯起裙擺,挑一處較高的石台坐下道:“表哥莫管我從何而知,隻說長姐的事如何處理?”

他酒意消退大半,直皺眉道:“早說過讓她自行處理,她居然還告訴你知道,真是婦人長舌!”他語氣極為不耐,對長姐全然無情,我怒道:“長姐一介女流,你若是不願意,她難道還能對你霸王硬上弓麽?既然已有燕好之事,你就必須給她一個交代!”

承昭瞠目,大約是想不到我居然直愣愣的把男女之事說的如此順口,在東秦,就算是已婚的女子可能也不敢當著一個青年男子這麽說吧。我臉色一紅,也顧不得別的:“無論怎樣,你都須得盡快將長姐娶進門!”

他臉色一沉,眼神陰鷙道:“若是我不肯呢?”

“不肯?你為何不肯?那明明是你的孩子!”我急了,他若真的不肯,我一時還想不出什麽辦法挾製他。告訴父親麽?那純粹是讓長姐去死。告訴三娘?她隻會欣喜若狂到處宣揚,長姐也是一死。那麽,還能怎麽辦?我原以為對承昭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加以恐嚇敲打,便能讓他這種時刻盼著青雲直上的人同意迎娶長姐,畢竟長姐也是正三品大員的長女,若是兩家聯姻,從中獲取利益最大的還是鍾家。

可是我沒有想過,若是他不肯呢?

承昭見我眼神閃爍,越發輕狂道:“若是你,我便娶進家門散盡妾室。若是裴嫻,我隻能說愧對小姐美意。”我橫眉冷對,他毫不在意,隻仰起頭對著明月吟道:“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夜色漸深,獵獵的風吹得他袍角飄動,當真是一枚風流人物,也難怪長姐把持不住。雖則是美男,但見他放浪形骸,立意不娶長姐,我便氣從心來,忿然道:“虧你還是個男人,豈不知敢作敢當四個字?”他眼睛裏驀地迸出精光,一手便扭住我的下巴道:“為何你不去問問裴嫻她幹了什麽好事?既然她敢做,為何又不敢當?”他的手指冰涼,酒後力道失控,捏的我下巴疼的好似火燒。

我正緊咬著牙關倔強不語,隱約聽見棠璃錦心初蕊的呼喚聲,那聲音越來越響亮,想是守歲時間到了,父親差她們幾個來找我。四周寂靜無聲,隻她們的聲音聽得真切,腳步聲也漸漸攏近。